进行至一半时,宋鸣珂后知后觉——此排场,全为宋显琛而设!
碍于宫人进进出出,母子交谈不多,仅对菜肴的美味、陈酿的芳醇进行评价。
待酒足饭饱,挪步至偏殿,太后屏退余人,掩牢大门,保持了一整晚的笑容瞬即收敛。
“陛下,”她双目凝向宋显琛,“请您坐到上首。”
宋显琛微愣。
毕竟数年来,他们私下相处时,为免被人瞧出破绽,仍旧习惯让宋鸣珂居主位,并尽可能以“你我”相称。
宋显琛见妹妹木然而立,只能遵照太后的意愿落座。
宋鸣珂抬眸觑向檀木梁、琉璃灯、珍珠帘,细嗅空气中弥散的沉香烟,种种陈设与布置,熟悉且陌生。
上一世,太后的喜好亦如是,总予人奢华而疏离之感。以至于在太后病逝后,宋鸣珂回慈福宫寄托哀思,所见之物大抵如是。
当下,太后自行坐在宋显琛下首,方示意宋鸣珂入座。
“母亲把孩儿……急急召入宫中,想来,绝不是为吃一顿御膳,有话不妨直说。”宋显琛来时一头雾水,经过繁琐宴席,逐渐品察到今晚的不寻常。
宋鸣珂听他谈吐清晰了不少,除个别字眼稍稍含糊,与人交流已无大碍。
她心中大喜,眼角眉梢满是欢欣鼓舞。
太后明眸扫视兄妹二人,神色萧肃:“你们兄妹二人调换身份已超过六载,眼下琛儿基本痊愈,晏晏,你是不是该尽快把皇位还给你哥哥,以正大统?”
平心而论,宋鸣珂早为君主该承担的事务而头痛不已。
但他们兄妹都清楚明了,就算身体康健、言语无障碍,宋显琛目下尚未具备坐上龙椅、处理政务的能力。
宋鸣珂从一无所知的草包小公主,到一步步脱离安王、饶相、林相等朝廷重臣的掌控,靠的不仅仅是前世残存的印象,更多在于她日以继夜的苦读和磨练。
这六年多以来,宋显琛忙了什么?
养病休憩、自怨自艾自怜自伤、研究草药,到最近温习功课时,还时常带着静翕开溜……
宋鸣珂在他身边安插了裁梅、纫竹,对他的动态了如指掌,因他好转而高兴之余,难免略带恨铁不成钢的慨叹。
她不晓得霍睿言还要等多久,是以遂了他的愿,全身心满足他,亦让自己在他的情和欲中寻求慰藉,以此逃避现实。
事到如今,太后费尽心机,整了丰盛宴席,又请他们到偏厅叙话,开门见山,张口便是让她归还皇位?
宋鸣珂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喜的是,在不久的将来,她很快就能过上她想要的生活。
她会嫁给霍睿言,和他一同抚养那只胖成球、已有七岁高龄的团子猫,会和他生儿育女,闲时踏遍天下大好河山,共度人世间美好岁月,相守至白首,百年后同穴而居。
悲的是,太后这话,显然充斥着猜忌。
她的亲生母亲,怀疑她了。
怀疑……她迷恋这庙堂之巅、至尊之位、掌握天下的大权?
这一刻,宋鸣珂怒从悲中来——辛辛苦苦舍弃自我,牺牲了友情、美貌、爱好,投身于动荡朝局,熬到第七个年头,除了换来天下太平、内外安稳,她究竟得到了什么?
是兄妹不和?母女相恶?
她长久的缄默引发太后的不满:“晏晏,你给句话啊!”
“母亲,皇位自然要还给哥哥。但我私以为,目下还不是时候。”宋鸣珂按下腾涌的怒意,温声答道。
“那……一月为期。”太后痛快下了决定。
宋鸣珂摇头:“这得看,哥哥对政事熟悉到何种程度。”
她殚精竭虑死守的万里江山,岂可轻易交托给毫无准备的兄长?
对得起先帝的托付吗?对得起为之付出性命的将士吗?
“哼,”太后面露不屑,“这么说,何时交还,由你说了算?”
“孩儿不敢。”
“有何不敢!”太后柳眉倒竖,厉声呵斥,“这世上,有你不敢做的事?你瞅瞅你成何体统!不孝不义!独断专行!秽乱宫廷!”
她已有十年未曾疾言厉色对待儿女,此际勃然大怒,半分余地也不留。
宋鸣珂遭对方一连串恶毒言辞劈头盖脸,全然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乃至疑心,她的理解出了偏差。
她张口结舌,欲辩无从辩。
只听得太后怒不可遏中掺杂了冷笑,如有怨恨,如有讽刺。
“时隔六年,他历尽千辛万苦,总算恢复如旧,你凭什么不让位于他?……想想看,这些年,宋显扬、赵国公、赵慕槿……个个被你整得头也抬不起来!满朝文武、霍氏家族、连五族中的木族王也听命于你!
“当初在东宫,你口口声声说,谁最后得益,谁就是谋害我琛儿的人!你说说看,是谁?是谁风光了数年?又是谁?如鱼得水!手持玉玺!稳坐龙椅!迟迟舍不得下来!“
宋鸣珂听完最末的几句话,刹那间天旋地转,目眩耳鸣。
对上那双淡妆修饰过的美眸,她丝毫不能理解,和她异常相似、摄人心魄的眼睛,为何会迸射出如此恶毒的眼神。
虚无缥缈处,如有红莲业火窜出,吞噬天地,烧得她皮焦肉裂,骨骼化为灰烬。
灵魂仿佛脱体而出,继而随风消散在这宁静的暖春之夜。
第一百二十章 ...
烛火灼灼光华,并未暖化偏殿内寒彻的人心。
太后谢氏的质疑与诘问,不单令宋鸣珂瞬时暴怒,也激发出宋显琛的一句怒吼。
“母亲!”
他浑身颤抖,嘶哑嗓音因激动而混杂轻喘:“您、您……为何要诬蔑晏晏!”
“这算诬蔑?老身不过揭开你的蒙眼布罢了!”太后振振有词。
她顿了顿,转目直盯宋鸣珂惨白的脸:“康佑十七年,我十一岁的女儿,表面是个热衷玩耍、贪吃爱美、大大咧咧、遇事只会哭泣的小丫头!
“缘何一日之内,骤然变得镇定勇敢,运筹帷幄?当日,你信誓旦旦说,是你皇长兄报了梦,我天真地相信了!
“可后来呢?你在秋园讲学上大出风头,于先帝面前提‘明黜陟、抑侥幸’的主张!还预判了当年的大雪灾!难不成,这些超出你能力范围的事,全是他报梦?
“倘若是琛儿,常年在东宫接受太子太傅、太子少师等人的栽培,熟读诗书史册,还说得过去!可晏晏……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几斤几两吗?
“你若非蓄谋已久、扮猪吃虎、存心取代自己的兄长,便是背后有人教唆、指使、操控!纵观朝野上下,最大的赢家是何人?是不分昼夜场合,与你旁若无人眉来眼去、搂搂抱抱的霍睿言!”
宋鸣珂几乎整个人要炸开!
万万没想到,她凭借上世磨难和挫折积攒的经验,竭尽全力去扭转乾坤的举动,落在太后的眼里,全变了味儿!
由十八岁和亲的长公主,死而复生,摇身成为十一岁、无忧无虑的小丫头,危急关头,她偶尔表现得不似小少女。
这一点,她无可否认。
她能容许太后猜忌她、揣摩她的意图,却容不得对方诬陷霍睿言!
哪怕霍睿言起初确实韬光养晦,深藏不露,可太后岂能由此推断,他有谋害储君、并和她这小表妹联手夺位的野心?
他早就猜透天家兄妹的秘密,苦苦隐瞒,无微不至地照料,尽心竭力地扶持她!
他未为官时,已数次不顾性命救她于危难,替她出谋划策!
入仕后更是事必躬亲,助她内清奸佞、外御强敌,甚至险些命丧于千里之外!
二表哥做错了什么?
如若他真有错,大抵只有一件事——和她情投意合,私定终身!
“母亲认定,我自始至终都有占据皇位之心?断定二表哥他……借我之手登上权力巅峰?”
宋鸣珂清澈透亮的眼眸盈满了泪水,咬紧牙关,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太后一番愤慨控诉后,突然恢复了诡异的镇静。
她下颌微扬,冷冷地道:“昔年,琛儿在霍家中毒,我突遇巨变,未曾细想前因后果。走投无路,迫不得已配合你,也满心期待,琛儿能在短时间内复原……
“可受命于你的元医官,还有他那妹妹……不都是你和阿言的人么?他们兄妹看似纯良,实则一个忽男忽女、形迹可疑,另一个把琛儿迷得心也收不回来了!”
宋鸣珂暴怒:“照您这么说,哥哥的毒,是我、二表哥和元医官下的?是我让元医官拖着不让哥哥好转,好借机稳坐龙椅,一手提拔二表哥至高位?我还让阿翕姐姐施展美人计,让哥哥荒废政务?您颠倒是非,血口喷人,真叫我心寒!
“我今日就把话撂在这儿!我宋鸣珂,从未做过对不起你们母子的事!不曾愧对天地良心!更没有辜负普天之下千千万万的臣民!
“您可以质疑我、羞辱我、逼迫我!但在哥哥未能承担帝王职责时,我仍旧会遵守对先帝的承诺,视江山社稷为己任!此事,无需征得您的同意!”
她娇美容颜堪比世上最艳丽花儿,而帝位上日积月累的君主威严,与历经变故所磨砺出的锋芒,使得她具备一种不容侵犯、不可蔑视的凛凛神威。
锦绣袍服下,窄肩细腰,身形窈窕,却无处不透露着强大而坚韧的气场。
一瞬间,太后对眼前人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陌生感。
早觉宋鸣珂非池中之物,然而她没料到,活泼伶俐的女儿已完全脱离她的控制。
羽翼丰满了!要反了!
“你是打定主意一意孤行?”太后唇畔扬起意味深长的淡笑。
“我在帝位,考虑的只是帝王该有的作为!”宋鸣珂明眸流转,目视宋显琛,“哥哥若有意见,尽管直言,咱们兄妹之间理当相互配合。”
——我代你登基,替你撑着。好好养病,我等你。
这是赴登基大典前夕,她对他许下的诺言。
在母女争吵的过程中,宋显琛几乎无说话的余地。
眼看最爱最亲近的二人闹得不可开交,他的心如被无数尖锐的刀锋割得鲜血淋漓。
妹妹一日比一日强大,他也曾羡慕嫉妒过。
但真要如母亲那般,以恶度之?他又觉妹妹、二表哥、元礼、静翕绝对没那么坏。
事已至此,他再不挺身而出,恐怕这对母女会继续互相伤害。
“母亲,您想岔了,晏晏怎会害我?她和二表哥走得近,相伴扶持,一是二表哥才华横溢、年轻有为,二是他们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就能借用你的身份去卿卿我我、落人口实?”
“您何必把他们说得不堪入耳?”
“要是他们不知廉耻,给你造成恶劣的名声呢?”太后不依不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