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入杉林夹道,巨大的杉树覆盖整个天空,车被笼罩在远比夜晚更阴郁的黑暗之中。五条律子一言不发地望着车辆前方,视线在漫长的沉寂里,伴随着汽车马达的声响和车前灯的照射,在山路间越走越远。头顶看不见月亮,只剩下灰蒙蒙的光晕像是雨水打过黑暗的缝隙,淅淅沥沥的淋在车灯下,拂过她的面庞,让她昏昏欲睡。
黑夜里的沉默犹如浩瀚无边的汪洋大海,裹挟着时间在海面一起一落地飘荡,她的意识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在现实与现实之间游走,每一次睁开眼睛都像是在梦里。他们走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在想,阴冷的夜风不知道从哪里跑进来,浸得她浑身发冷,双手抱着肩膀忍不住发抖。
不知道什么时候,风渐渐小了下去,收音机在沙沙作响的噪音中断断续续地播完了《横浜みれん坂》和《秋桜》,余下的声音就和她的瞌睡似的,一会儿醒来一会儿睡着。车子颠簸了一下,脑袋跟着磕在玻璃车窗上,睁开眼睛,收音机的音量也跟着变得响亮,这次是小柳留美子的《荒城之月》。
五条律子摸了摸额头坐直身体,身上盖着的外套滑了下去,她不明所以地接住,侧过头瞥了一眼没有说话的禅院甚尔。他目不斜视地盯着车前,什么话也没说,像是没有发觉她睡着又睡醒。她垂下眼睛,慢吞吞地重新盖上外套,再将脸扭过另一边,靠着车窗,抬起头看向窗外模糊不清的杉树林。林间看不到哪里来,也看不清哪里去,她所处的地方,是一片巨大的混沌。而这辆汽车是这片混沌之中载着她的船,“……千代の松が枝(え)分け出(い)でし昔の光今いづこ……”小柳留美子的声音哀婉动人,悲哀苍凉的音乐像是海面翻滚而起的浪,推着她在黑暗中飘荡,飘荡——
不断地远离她的过去。
五条律子并不是没有想过回头看看,因为那里有她的母亲。在禅院家的时候她总是会想很多很多次,想母亲在夜晚哄她入睡时唱过的歌谣,想母亲在她演奏叁弦琴时听得入神忍不住打起拍子时酣醉的脸,想她在结婚前夜,母亲落在她脸上安抚她不安的双手。只是她回不去,婚姻是把被打磨锋利的刀,早就毫不留情地切断了她们母女之间的脐带,即使她回去五条家,也不过是一再重复相同的痛苦。
五条家——她痴痴地望着夜晚,望着她的孤零零的倒影,又想起了她的弟弟五条悟。他们已经大半年没有见过面,因为丈夫不喜欢她总是和他见面,而为了维系婚姻,她主动放弃了那个总是跟在她身边的弟弟——她放弃了自己的家人。刚结婚的时候,五条悟总是要来找她,那会儿她跟禅院家大多数的人都说不上话,只有叔母会和她聊几句,总是告诉她早些要个孩子,说完还要用一种忧愁阴晦的目光盯着她的肚子。只有他跟她说话时她才能够不提她的丈夫也不提孩子,他只说他们自己的事情,给她送来未婚时期看过的书,送他出门碰见的稀奇古怪的礼物,还送她婚后仅剩的一丁点自由时光。她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说想她回家。
五条律子独自咀嚼着这句“回家”很多次,可她比谁都清楚,她没有家。
禅院甚一不是,五条家也不是。她更像是被关在一个繁丽的盒子里,前半生都如同发条机器上随着音乐起舞的人偶,这个人偶足够漂亮,足够体面,足够安分就可以,无所谓是叫五条律子,还是禅院律子。
那种微妙的可悲并不能够简单靠一句“都这样”就可以解释过去,她是懦弱,但还不够麻木无知,深深地明白从这些地方离开之后不可以回头。
可要去哪里,她也不知道,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走,她内心深处依旧存在着担忧,依旧被站在发条机器上,那种操控她的身体的无形之力威胁着。
这时,歌声戛然而止,风浪也停了下来,夜晚变成死水一片。回过头,禅院甚尔伸手关了收音机,车也停了下来。
树影停在了她茫然的面孔上,“怎么了?”
“休息。”
“在车上吗?”
“嗯。”
禅院甚尔下了车,将后座的座位放平,平摊出一个足够躺下的空间,又铺了毯子,让她躺过来。
她拿着手里的外套安静地钻进后座,望着在车门外站在的他,他没有跟她一起躺下的意思,这让她有点犹豫,“那……你呢?”
“我睡这里。”他指着驾驶座。
那地方不够宽敞,尤其是对他这种身形的男人来说,即使完全放下靠背,他也不能完全伸直双腿。五条律子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膝盖上盖着的衣服,矜持在眼下的地步已经变成了毫无意义的东西,于是身体控制不住的发热——最开始的是脸,随后是耳朵,脖子,很快她感觉自己的手掌心已经发烫,坐着微微前倾,有些紧张地说:“不会不舒服吗?”
禅院甚尔听完挑了挑眉毛,他的姿态变了,轻轻倚靠在车门边,脸隐没在昏暗的夜晚里,只露出了嘴角,似乎是在笑,于是牵动了疤痕。让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轻佻,甚至是不怀好意,“所以呢?”
她将注意力抽离出来,落在他嘴角的疤痕上盯着,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坦然,“这里足够两个人。”说完扭过头小心地坐进去一点,还没等她坐稳,车身就猛地往下沉,随后只听见砰的一声,车门紧紧关上。敞开的空间再次封闭起来,车内的光线变得比夜晚还要深还要沉。她慌忙回身,睁大了眼睛,他身后所投射的暗影朝她笼罩下来。
然而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越过她的肩膀从她身后拿走毛毯,呼吸从她发侧拂过,很快就离开。
五条律子又闻到了一阵泛苦的血腥味,僵住了身体。
禅院甚尔躺下时她还坐着,“打算坐着睡吗?”
她低着头思忖片刻,随后抬起头,眼睛一点点的亮,半跪在座位上看着他,轻声问:“你受伤了吗?”
他将双手枕在脑后,偏着头,“受伤?”
“我闻到了血的味道。”和那天夜里一样的气味,她不会弄错。
禅院甚尔并满不在乎地说:“为什么不认为是别人的血?”
她抿了抿嘴唇,这时车外树影在夜风的吹拂下轻微地晃动,朦朦的光穿过树隙,风如同笔刷,在她雕塑般完美的面颊上抹了一笔油彩似的白,没有血色。她显而易见地在害怕什么,但并不是他的缘故,“有人死了吗?”
“很重要?”
“是不是……因为我?”
他否定得极快,“和你没有关系。”
“可是和你有关系,”她像是在用力地说完这句话,“那就和我有关系……我们一起离开了那个地方,不是吗?”说完,她的脸藏了起来,只剩下眼睛在紧张地看他,迫切地等着他的回应——他的沉默拖了一点时间,她的不安就几乎要从眼睛里溢出来。
外头无声地刮着风,树影在车窗下左右摇摆,车内异常安静,安静得只听得见车载空调吹得嗡嗡作响。他这时用手肘撑着身体抬起了上半身,对着她在半明半暗中露出来的期待的眼睛,他竭力遏制住了狂跳不止的心脏,慢慢点头,“嗯。”
“所以……你受伤了吗?”
禅院甚尔眯着眼睛打量了她一会儿,笑了一声,“在意的话,自己摸摸看不就知道了。”说完抓住了她放在腿上的手,往后一倒,拉着她一起倒在了座位上,她没心理准备,整个人都扑了下来,脸埋在了他怀里,慌慌张张地抬起脸时,对上了他恶劣的眼睛。
他抓着她的手从自己上衣的下摆处伸了进去,听见她短促地叫了一声后,故意让她的手停在了自己胸口。她的手掌触感和他的大不一样,那种微凉新奇的触感贴在胸口的瞬间,他的心跳声差点暴露。于是不动声色地顺着胸口鼓起的胸肌往下,顺着肌肉分明的轮廓,放在紧绷的腹部,他慢条斯理地握着她小心翼翼的手在衣服内摸索,她慌得不知道将手指放在哪,摸那里都像是着火一样烫。他凑到她看着有些恍惚的脸跟前,压低了声音问她,“有摸到伤口吗?”
“没……”五条律子的话并没说完,就已经被他压住了后脑勺。
他吻得有些粗糙,咬着她的下唇让她张开嘴后就迫不及待地伸进去。她的手还留在衣服里,被他抓着乱摸一通,原本还因为赤裸的接触而分神,等他急躁地卷住了她的舌头,以一种不由分说的姿态入侵后,她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晕头转向地趴在他怀里,手落到他裤子上方时才反应过来,有什么正在她手心里慢慢醒来。
“唔……”她下意识蜷起手指,回缩了一瞬,他似乎并不打算硬来,察觉到后爽快地放开了她的手,只是身体翻过去将她压在了身下。她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喘着气,手搭在他肩膀上,他似乎没有了动静,就这么伏在她身上,粗重的呼吸热乎乎地从她脸颊上滚过去,刮得她面皮在夜里都看得出泛起了红。
五条律子茫茫地看着,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他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注视着,手指穿过她的长发,极慢,极慢地抚摸着,随后他问她,语气前所未有地轻,“你想不想去什么地方?”
“想去的地方……”她愣住了,许久才低声说,“……没有。”
“你不是想知道我们要去哪吗?”禅院甚尔低头亲了她一口,“我们一起离开,你想去的地方,就是我想去的地方。”亲吻过,他的手悄无声息地从她的衣服底下钻了进去,小腹和乳房的皮肤摸上去依旧绵滑柔软,落在他手心里像是乖巧的鹿,一动不动地靠着,湿润坚硬的鼻子戳着他的手掌心。
她呼吸窒了一下,脸躲了起来,手慢慢搂紧了他,“……我不知道。”
禅院甚尔原本只是闹着玩的心思顿时有点受不住,深呼吸了片刻,把手抽了出去,坐了起来,“还是得去找个落脚点才行。”
“现在吗?”五条律子被他突然的动静弄得一头雾水。
他回过身准备跨进驾驶座开车,语气急躁,“除非你想我在这里干你。”
她的脸蹭地一下烫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你……就不能……不说这种话吗?”
“不能,”禅院甚尔坐进去驾驶座重新发动车子前,扭过身伸长手臂将面红耳赤的五条律子拉到身前,用力地亲了一口,“你得学着习惯,毕竟这也是跟你有关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