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假假

    “怎么可能!?”阮清梦难以置信,因为太过惊讶,眼睛瞪得极大极大极圆,手指按在桌沿,指甲盖泛起小块的白。
    甄圆圆看着她,“是真的,我们经理和我说的,当时很多人都在场,他拍着胸脯告诉我们……”
    她的话还没说完,面前的阮清梦腾地站了起来。
    甄圆圆吓了一跳,愣怔后看到她转身就往门口走去。
    “诶诶诶,你干嘛去?”她用力拽住阮清梦的手腕。
    阮清梦回头,眼眶都是微红,“我不信。”
    她哑着嗓子说:“我才不信!你们经理骗人的!”
    “这种事情他有什么必要骗我们,又没好处!”甄圆圆冷声道,“你难道还要去找他,我都跟你说了那个贺星河有精神病史,谁知道他会不会哪天就发病了,之前还莫名其妙来缠着你,你听我的,离他远点……”
    阮清梦甩开她的手,一言不发就往门口走。
    “清梦!”甄圆圆在背后喊,“就算你喜欢他,但那又能怎么样!”
    阮清梦停下脚步,侧过脸,神色倔强。
    甄圆圆不肯退让,一字一顿:“他是个病人啊,精、神、病,你知道精神病意味着什么吗?他疯了,难道你也疯了?”
    她知道。
    可她顾不得了。
    阮清梦转过头,毫不犹豫地走到门口,推开门,只身进入了茫茫夜色。
    咖啡馆的音乐已经进入尾声,老板在柜台后昏昏欲睡,脑袋一点一点,店里暖气开得足,玻璃推拉门隔出冷暖,她一推门,被外头冰冷的风吹得脸庞发僵。
    阮清梦顺着咖啡馆往街道边走去,走到刚才的树下,在去找寻夜色中的人影,但是没有,她伸长脖子四处张望,却始终找不到贺星河。
    不是说好在这里等她的吗?
    阮清梦急了,在街道附近来来回回走着,小声叫着贺星河的名字,空旷的街道哪哪儿都是回音,但就是没有人声来回答她一次。
    就在她无措焦灼的时候,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说——
    “姑娘,你在找他吗?”
    阮清梦回头。
    黑暗模糊里,一个瘦弱伛偻的身影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她刚才四处张望都没有发现她,也不明白她是怎么做到悄无声息地出现的,老婆婆还是穿着破旧的衣物,单手抓着一个蛇皮袋,皱纹密布的脸上一双眼睛意外的清明。
    阮清梦张了张嘴,脑子里所有问题一起蹦出来,她有千百个问题要问,可她最后还只是轻声说:“嗯,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老婆婆呵呵地笑起来,笑声在这样的夜有种格外的冷。
    “你要找哪个他?”
    阮清梦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她深吸口气,稳住自己躁动的心,平心静气道:“什么哪个他?”
    “2014年的他,还是2018年的他?”
    阮清梦喉头发紧,眼神灼灼,“那些梦境,果然和你有关是不是?”
    老婆婆笑出声,连连摆手:“不不不,这个和老太婆真的关系不大,你误会我了。”
    “那你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咯。”她乐了,“都做了那么久的梦,你自己难道还听不懂?”
    阮清梦走前两部,气急道:“到底怎么回事!”
    老婆婆紧了紧蛇皮袋,漫不经心地笑了:“你们凡人,真是奇怪,千千万万个欲望,都逃不脱钱和情。不让你实现,怪老天不开眼,让你实现,又非要弄个清楚明白才安心,人活这一生,糊涂一些不好吗?一个两个都这么固执执着,累不累。”
    “你什么意思?”阮清梦紧声道。
    老婆婆仰头犯了个白眼,“你能不能有点新鲜词,翻来覆去就是这几个问题,我耳朵都长茧了。”
    阮清梦上前两步,紧紧盯着她,视线逼人,“告诉我,这么多事情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什么叫做‘2014年的他’,什么叫做‘2018年的他’!”
    老婆婆伸手点了下她的鼻头,“小姑娘真是轴,难道年纪轻轻法令纹都这么深了。”
    阮清梦脸色冷漠,不客气地一把拍开她的手,“你不许伤害他,不然…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呦呵,还威胁我!”老婆婆骄傲地挺起胸膛,“你当老太婆活了这些年都是被吓老的!”
    阮清梦看神经病似的看她一眼,懒得再和她纠缠下去,一甩手转身欲走。
    谁知道老婆婆竟然上前一把拉住她的胳臂,笑着说:“别走啊,咱话还没说完呢。”
    阮清梦:“你不肯告诉我怎么回事,那么我们之间无话可说。”
    老婆婆啧了声,意味深长道:“年轻人,耐心一点。”
    阮清梦皱眉:“你刚才的话,2014和2018……究竟什么意思?”
    “我很早以前就告诉过你了,你以为的虚假也许是真实,你以为的真实也许是虚假,真真假假本来就没有什么道理。”
    阮清梦冷脸:“我没打算和你讨论这些道理。”
    老婆婆又笑了,伸出干枯的手拍拍她的肩头,清明的眼里渐渐浑浊,似有幽深的光,“也是,道理都是虚的,人们讲究‘眼见为实’,老太婆说一万句,还不如你自己亲眼看看来的直接。”
    阮清梦:“你……”
    风兀地静止了。
    她好像陷入了一种奇妙的感觉里。
    雾里看花,什么都不真切,可她眨眨眼,继续往前走,一切渐渐拨云见日。
    遥远的声音自虚空传来,沉于黑暗前,阮清梦听到有个声音说——
    “真真假假,你自己看个清楚吧。”
    *
    贺家。
    门被从外面推开,贺星河肩膀一扭,甩开拧着自己的保镖,面色不善地踏进大厅。
    大厅内,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的中年男人气质更冷,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半眯着眼睛,姿态优雅,气势凌人。
    一旁,贺母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他,又看了眼刚进门的贺星河,欲言又止。
    “回来了?”贺父淡淡地开口问。
    贺星河站直,双手插兜,偏头冷笑:“被您抓回来的。”
    “大半夜不睡觉,跑到路边咖啡馆门口傻等,说出来简直笑话。”贺父皱眉,语气凌厉:“尤其你居然等的还是一个女人。”
    贺星河微仰起下巴,神色桀骜:“那又怎样?”
    “怎样?”贺父挑眉,把手里捏着的东西轻轻丢到了桌上,“等一个女人是不怎样,但你现在做的,可不只是区区的等待。”
    桌面上,赫然是一枚黄色的星星胸针。
    贺星河脸色顿时冷下来,弯腰想捡起胸针,却在下一秒被贺父拿着拐杖恶狠狠地打在了手掌上。
    拐杖是他的,家里一副公司一副,他不喜欢用,但他爸用的倒挺顺手,下手稳准狠,他的手背上立时通红一片。
    贺母捂嘴,冲过来一把夺了拐杖,冲贺父吼道:“你发什么疯呢!”
    贺父气的火冒三丈,咬牙道:“你看看这个混账东西做的什么事!”
    贺母劝阻他:“不就一个胸针,买就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动手做什么,不过三十万罢了……”
    “不过三十万!?”贺父这回都气笑了,推开贺母,冷冷道:“我吃过生活的苦,贺家能有今天这一切,我花了多少心血在里面!我苦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说到底你贺星河不过是个坐享其成的人!三十万是不算什么,你如果是用在正途,三百万三千万我都可以给你!可你现在呢!”
    贺父冷哼一声,将拐杖扔到地上,怒火中烧,“你花三十万买一个破烂玩意,我权且当做你图个开心买乐子,但你会议开到一半,丢下在场所有董事跑到医院去,你这算什么!拿公司当儿戏!你让我怎么敢把公司交给你!我疯了?我看明明就是你在美国这些年还没好,既然没好,就给我老老实实回精神病院待着!哪天好了再出来见人!”
    怒气冲冲的声音响彻大厅,门口的保镖极有眼力见地齐刷刷低头装聋子。
    贺母脸色发白,完全顾不得平时的淑女教养,几乎是掐着嗓子尖叫:“贺有臻!你给我闭嘴!”
    贺星河低着头,身形微微晃动。
    整个贺家竟然诡异地安静下来。
    没人说话,但没人能装作没听见。
    刚才贺父一番话,揭开了贺家最丑陋的,最羞于见人的秘密,将一切隐秘都摊开在阳光之下,于是污浊腌臜都无处遁形。
    叶伯远远站着,看着贺星河单薄的背影,无奈地低头叹气。
    他的少爷啊,这么优秀的少爷,为什么要遭遇这种苦难。
    都怪那场车祸,那场该死的车祸。
    如果不是2014年的车祸,少爷还是健健康康的,哪怕不苟言笑,但至少他还是正常人。
    叶伯到了这个岁数,看什么都看得开,唯独对这件事耿耿于怀,眼眶微微泛红,鼻头酸涩地紧。
    贺母哽咽出声,“你太过分了,贺有臻,你怎么能这么说!”
    贺星河嘴唇抿成锋利的直线,瞳孔张大,喉结上下滑动,什么也没说,低下头伸手去够桌上的胸针。
    贺父气得牙痒,一方面是爱妻的指责,一方面是儿子的漠视,这个骄傲自负的男人彻底被惹火,他三两步上前,抢先夺过胸针,丢到了脚下用力踩了上去。
    贺星河目眦尽裂,跌跌撞撞地半蹲下身,拽着贺父的裤腿,冷冷道:“你放开!”
    贺父轻笑,不仅没有放开,甚至脚下碾着那枚胸针反复地踩压。
    贺星河眼眶发红,情绪完全外放,满满的怒和悲。
    贺母急眼,过来拖着贺父往后,“你放开呀,你都几岁了还和个孩子计较……”
    “孩子,他可不是孩子!”贺父挣了挣,轻易就挣开了贺母的双臂,走上前对着贺星河厉声道:“我可没有你这种儿子!”
    贺星河不说话,也不抬头。
    他只是静静地盯着前方,盯着贺父的脚下。
    那里,星星胸针被踩碎,破成几块,胸针搭扣和星星分离开来,黄色的星星也分裂成了两块。
    胸针破了,他觉得自己的心头竟然钝痛。
    仿佛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他遗失了。
    贺父见他一副失了魂的样子,更是怒从心起,抬腿照着他胸口踢了一脚,力道不大,控制的好完全不痛,只是贺星河受了这一下,居然直直往后倒去,摔在地上。
    贺母吓了一跳,慌忙去扶他,“星河,星河你这么了,别吓妈妈!”
    贺父也慌了,强自镇定道:“哪有这么脆弱,我就是轻轻踢了他一下……”
    “贺有臻!”贺母抬起头,眼睛通红,嘴唇抖动,“你再多说一句,我们就离婚!”
    贺父脸涨得通红,支吾半天,一个字也没说。
    他们的吵闹,贺星河听不见。
    他被那一脚踹倒在地,疼的不是胸口,疼的是头。
    先从头部开始,微微的如针刺般的痛,起初并不会觉得多难忍,但即刻便放大了数百倍,所有神经似乎都抽搐,头脑的痛往下蔓延,传到四肢百骸,最后全身的感觉只剩下了疼。
    好像灵魂都被生生从体内扯离,整个人的皮肉被撕裂开,再用滚烫的水浇上一遍。
    在这样剧烈的疼痛里,他发现自己居然还能够思考,居然依旧保持着分辨能力。
    大段大段的碎片在脑海里如密密麻麻的星点闪过,一个接着一个,每一个点都承载着一些混乱的画面,一颗亮起,另一颗更加明亮,他睁着眼睛,看到的仿佛是画布,每一颗星点都是浓墨淡彩,铺陈出一片他记忆里深刻的山海,拼凑出他熟悉无比的烟火绚烂。
    白日焰火是她,冬日雪夜是她。
    一见钟情是她,再见倾心是她。
    千分柔情是她,万般蜜意也是她,此生最心动更是她。
    记忆里蒙灰的光阴岁月,灵魂里根植的羁绊不舍,都是她,统统是她。
    ……
    他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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