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出生直到现在,有无数的人和我道别过,难保没有几位像他这样背对着我挥手,有熟悉感也是自然的。
肯定是近日幽霖给我念戏本念得多了,搞得我脑子都混乱了。
嗯,一定是这样。
我深吸口气,拍了拍脸颊,这才感觉有些清醒。
再抬头时,眼前的白雾已经有些凝结了。
糟糕!
一看见这景象我就呆了,这下子是没心思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了,赶紧手忙脚乱地一抖手中香线,默默施法,把开始凝结的白雾打得零散。
虽然这里是洛玄的记忆,我大可以跟着他的记忆走,但人记忆一多就容易混乱,更不要说像他这样最起码活了有三万年的了,一不小心就会发生像现在这样的事。
代表着记忆通道的白雾一旦完全凝结,洛玄的记忆就会完全混乱,到时不仅无法探听他过去的记忆,就连我能不能顺利出去也是两说,更不用说洛玄因为记忆混乱而走火入魔,波及在深渊中的沉新了。
看着眼前的白雾不复之前的凝结,开始逐渐流动起来,我心有余悸地舒了口气。
还好还好,发现得快,没有酿成惨剧。
不过这一切说到底都要拜沉新所赐,要不是他硬拉着我来这里、硬拉着我施法入洛玄心中、又自说自话地走掉,我也不会犯如此粗心大意的错误。
对,都是他的错!
眼前的白雾被我打碎后又开始缓缓流动起来,我手中一牵一引,那阵白雾就如被风吹一般散开,露出后面的海棠别枝来。
有蛙鸣蝉声响起。
在这一派静谧的夏日午后里,洛玄又是独自一个人坐在石凳上,手边的石桌摆放着一壶茶和一个茶杯,不过茶杯是倒扣着的,没有用过。
一个颤颤巍巍的脚步声在蛙鸣蝉声里响起,逐渐靠近。
洛玄连眼皮都没抬,就这么垂首低眸,呆呆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下臣见过将军。”一名宦官颤颤巍巍地自回廊处走了过来,在离洛玄十丈处停了脚步,行了大礼后颤声道:“将、将军,陛下有令,命将军于、于下月初二随陛下游湖,护、护卫陛下安全。”
“护卫?”
“回、回将军,”那宦官颤颤巍巍道,“陛下前夜里遭了奸人刺杀,那奸人非但派了死士来,还不知从哪里找了一只蛊王,陛下差点就中了奸人之道。因、因此,陛下请将军于下月初二一同游湖,以、以护陛下安危。”
“我知道了,”洛玄低着头摆摆手,“你下去吧。”
“是,下臣告退。”那宦官行了一礼,弯着腰往后退去,衣摆一闪,很快就淹没在了葱郁的树木之后。
蝉声不歇。
洛玄又独自在石凳上坐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身,拿过放在石桌上的长冥,离开了这处院落。
周围的场景随着他的移动而缓缓后退。
公子庭赐给洛玄的天策府很大,洛玄的步伐也不算太快,所以他走了小半天,才走到了另外一处居所。
和之前的那处地方一样,此间居所门外也栽种了不少的海棠树,此刻正值夏日,海棠开满了枝头,一簇簇一朵朵,枝枝蔓蔓,粉嫩无比。
门匾上题的字也很别致,上书了凝丹居三个大字。
洛玄抬头看了一眼门匾,没有多加停留,推开大门,抬脚跨过了门槛。
☆、第36章 深渊·长冥(癸)
门里面是另外一方天地,九曲十八弯的桥下是开满了荷花莲叶的池子,有蜻蜓飞过,立在一朵含苞欲放的荷花尖上,不过片刻又振翅飞离。
洛玄提着长冥,一步步往里走去。
荷花随风摇曳。
袅袅熏香之中,有一道声音冷冷淡淡地响起:“今日竟是太尉亲临,真是让君言受宠若惊啊。太尉手下的大将呢?见不到我,它们定会想念得紧吧。”
“陛下吩咐,每半个月我可差遣手下大将前来督促你炼丹,但是每隔四月,我则要亲自来一趟。长生不老之药炼好了没有?”
随着洛玄的步步靠近,君言的身影逐渐在满室的熏香中显露出来,比起四个月前,她的身形明显清瘦了不少,面容也变得有些苍白。
与那天一样,她仍旧身着白衣,不同的是今日她戴了一株金步摇,珠串摇动,双蝶髻下一头青丝如瀑般倾泻而下。
见洛玄到来,君言依旧拨弄着香炉中的熏香,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长生不老药若是那么容易就能炼好,这世上也就没有凡人了。”说到此处,她顿了顿,又道,“你们九州人不是很信奉神仙的吗?既然如此,不如多去拜拜好了,在我身上求药,得不偿失。”
言罢,她又冷笑道:“我若真的能炼成长生不老之药,还会落到今日地步?你们那皇帝也不想想,人家说什么,他都信什么。说我们是仙人……他居然也真信。”
她闭上眼,凑近了香炉一点,轻轻闻了闻,摇摇头,又往里加了一味香料,缓缓道:“若是真的仙人,又怎会如此轻易便被凡间帝王囚禁?”
“真是……可笑至极。”
“可笑?”洛玄看了她身旁的几个香炉一眼,冷声道,“你既有空做这些闲事,为何不为陛下炼丹?尽早炼出陛下满意的丹药,你和你的族人就可脱身。有何不好?”
“长生不老药只是妄谈虚言,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这味丹药,自然也炼不出。”
“你活了多少年?”
君言拨弄香炉的动作一顿。
“什么?”
“你活了多久了?”洛玄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说道,“有几十年了吧?那你为什么还不显老态?”
“……”
“陛下要的只是延年益寿的丹药,能够让他暂时容貌不变,至于是否真的能够长生不老,到时你和你的族人已经消踪隐迹,即便他发觉被骗了也无法去找你们的麻烦。你这样拖延时间,只是在把你的族人往火坑里推。”
宫铃声轻灵响起,夏风缓缓拂过庭院,荷花池上莲叶摇动。
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静止。
金步摇珠串一动,君言缓缓合上香炉盖,抬眸看向洛玄。
此刻日头正盛,洛玄立在内院门口,挡住了大部分日光,拉出一条长长的黑影,将君言的大半个人都笼罩在了里面。
她盯着洛玄,眼眸清冷,有光晕闪烁。“太尉这是何意?”
“我之前说过吧,很讨厌你身上的味道。”洛玄神情无波无澜,黑眸沉沉。“但是,那是因为我闻到了和自己很相似的味道。”
“你是谁?或者说,我和你们一族有什么关联?”
君言盯着洛玄,半晌不语。
直到宫铃在屋檐下又被风吹得晃动了一记,发出有些空灵的响声后,她才缓缓道:“有一事,太尉想必不知道。”
“虽然你们洛朝上上下下都尊称我们一声仙人,可是在被那位李大人从游洲押送过来的途中,因着我族中一位小弟不慎落入海里,与恶蛟不相上下地搏斗了一番,可是被人惊恐地喊了一路的怪物呢。”
“怪不得太尉对我的态度从一开始就很恶劣,原来是有着此处因由。要知道我们族人虽然是你们口中的怪物,因为着可能拥有长生不老法门,被押送的这一路上可是有很多人上赶着巴结。”
“很痛苦?因为你也曾经被人认为是个怪物?不会老去、喜食恶兽、天生拥有强大又神秘力量的怪物?”
“因为和自身相似的气味,便厌恶到如此地步……想来太尉也曾为自己的天生异能而苦恼吧,甚至心生厌恶,从心底恨极了自己?”
“所以你觉得我们同病相怜,想要帮我?”
烈日之下,洛玄冷着一张脸,无喜无怒,居高临下地看向君言。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君言也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后,她扶额轻笑了起来,“都不如何……只是觉得可笑罢了。”
她笑个不停,直到笑得眼中泛起点点泪光,带着些许疯狂不甘的神色看向洛玄:“同病相怜?”
“你错了!”
“你虽然自幼生长于深山幽谷之中,茹毛饮血,可却是苦尽甘来,做了这大洛的天策太尉。而我,和我的族人们,安安分分地生活在游洲上,什么坏事都没有做,却生生被你们囚禁于此,骨肉分离。天道何在?”
“太尉,你在深山老林中食过人肉的吧?”
“你食人肉,尚且能位极人臣,锦衣玉食。而我们……哼,不说也罢。”
“同病相怜,只是太尉的一厢情愿罢了。”
“更何况太尉真的以为,只要我炼出了长生不老之药,你们的皇帝就会放过我们吗?”
“我还没有那么天真。”君言满目清冷地笑道,“有一句话说的好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长生不老之药,只要你们的皇帝在一日,就只能由他一人掌控一日。若我真的炼出了丹药,我和我的族人才真正是死到临头了。如此,你还以为我会炼丹么?”
洛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冷声道:“不炼丹,你照样会死。”
“但我可以活得久一点,有什么不好?”
“你的族人会死于非命,死相悲惨。”
君言的脸色猛地一变。
“死于非命?”
她猛地从榻上站起,铜黄镂空的紫香炉被她带得掀翻在地,里面的香料洒了一地。
“你们居然还有脸来威胁我?!”
洛玄面色不变。
“成王败寇。现下你游洲一族性命尽数捏在我手中,威胁,不过是提醒罢了。”
“好一个提醒。”君言定定地盯着他,满面愤怒,却是忽然笑将起来,神色冰冷。“好,好,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今日便给太尉一个提醒。若是我的族人死于非命,非但长生不老之药你们得不到,就算是我拼尽全数修为,也要拉你们一个个地下地狱!”
“在此之前,先死的会是你的族人。”洛玄平静道,“其实这些都与我没有关系,但是我讨厌麻烦,陛下来催我也会烦。你若告诉我我与游洲的关系,兴许还能救你和你的族人一下,若是不愿相告,我也不会勉强。只是可怜了令妹,年纪轻轻就要遭受抽筋扒皮之苦了。”
君言怒目圆睁:“你敢!”
“我现在就可以带你亲眼去看。”
这句话让君言的脸色变得惨白,她紧抿着唇,下唇发白。
“好,好……既然你这么想知道你的身世来历,我就告诉你。”
“天策太尉洛玄吗?听说这名是皇帝赐给你的,那算你走运,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名字。”
“姓名乃父母恩赐,你没有姓名,也就意味着——”
“——你并非正常出生。”
“你甚至没有父母。”
“自古以来,东海便有仙岛三座,灵岛数座。在数万年前,那三座仙岛还分别为蓬莱、瀛岛、游洲。蓬莱自万年前的一次天灾后彻底隐匿,暂且不提。
数万年前,瀛岛上面不知何故,长满了一种类似旋泽草的草药,因着是生长在瀛岛上,便叫做瀛洲草。旋泽草乃百年难得一见的良药,但瀛洲草却不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