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温箱里的幼猫睁开了眼,发出一声细细呜呜的猫叫声。
实验室的助理凑过来说:“还真的活了啊……难怪说猫有九条命呢。”
另一个年龄稍大些的研究员冷不丁道:“人都能活,猫为什么不能活?”
那年轻的研究员立时噤声。
恒温箱的小门被打开,幼猫挣扎好几次才勉强站起来,颤巍巍往出口迈来。
段余宁站在原地,口罩挡住大半张脸,他的视线微垂,看向地上那只瘦骨嶙峋的幼猫。
那只幼猫径直走向他,在他脚踝处蹭了蹭,似乎是怕冷,依偎着他的鞋子卧下去,在他的两脚中间蜷缩成一团。
年龄大的研究员冷笑道:“看看,只有小怪物会亲近小怪物。”
段余宁把猫抱起来,摸了摸它几乎蹭没毛的脊背。
他说:“我自己来处理它。”
市中院近日同意并接受了达山区法院报请的一桩医疗纠纷案件的管辖权转移,翁沛接到开会通知也有点疑惑,因为这案子无论怎么看都是民事庭的活儿。她提前五分钟来到会议室,却发现人都到齐了,与会的都是刑庭的同事。
她和另外一名法官助理坐在最外圈的小椅子上做会议记录,这起医疗纠纷案件闹得沸沸扬扬,她们早前就有所耳闻。案子当事人一方是个颇负盛名的神经外科医生,该医生出于种种原因在患者危急昏迷、无法签字的时候擅自决定开刀,兵行险招救活了脑出血患者,但是患者家属一直不肯现身照顾,医院又总归不是做慈善机构的,病人疏于照料很快去世,而家属收到一大笔医院的手术费催缴单时不干了,闹到门诊大厅还拍视频上传到社交平台,被自媒体疯狂捏造文章,引发了一场攻击主治医生的网络暴力。本来指望着巡回庭大发慈悲给拎走该案去处理,结果兜兜转转还是下发到中院来了,并且莫名其妙花落刑一庭。
身边的杨助理悄悄对她说:“这也是山区调研的原因,那患者家属说自己老家那边的人都有这种毛病,根本不需要开刀,还和医生产生了肢体冲突。”
“冲突?”翁沛问,“所以发展成医闹了吗?”
“不是,”杨助理说,“部队医院能让你闹么?你手边程序卷宗翻翻看,警方调查结果是冲突的时候那过世患者的妻子被主治医生推搡了一把,脑袋撞到墙上一命呜呼了。”
翁沛打了个寒颤,望向会议室前方的投屏,那里正放映一张达山区的地形图,标出了叁处红点,是他们此行访问调查的目的地。
会议结束后她去洗手间出来,给陶珩悠打电话,说自己周末就要去山区,不能去看望他了。
陶珩悠很伤心,他小舅舅去进修大半个月,小沛姐姐也忙得团团转,没有人来他的小院子玩,小男孩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翁沛安慰了几句,同事的电话又打进来,她只得匆匆挂线回到办公室。
临行前一天夜里,调研小组又开了场会议,她回去得晚了些,意外的在电梯口碰上段余宁。
如果等下一趟电梯就显得太刻意,她只好跟着他一起走进去。
一进去就前后各据一角。
她假装低头玩手机,段余宁忽然笑了。
翁沛转过脸,看见他靠在电梯壁上,神情疲惫,所以闭眼睁眼的动作都慢了些。
他的身体微微往前倾,是想和自己讲话的样子。
这种神情以前在床上见过,翁沛想起一些事情,立刻就红了脸,警告道:“你别过来。”
段余宁非但不理她,还往前走了两步。
他的手臂横过来的时候,翁沛贴着墙壁蹲了下去,在地上缩成一团。
段余宁的手指停了停,接着,按亮了楼层键。
他的声音自翁沛头顶上响起:“你怎么了?”
翁沛尴尬不已,把目光从他干净整洁的裤腿上挪开:“……站累了,蹲会儿。”
段余宁望着她的小脑袋,从上方看下去,视线会经过她的睫毛、秀气的鼻梁和……因为紧张而咬住的下嘴唇唇瓣,不知道今天涂的什么口红,有种小心谨慎的风情。
“起来吧,”段余宁说:“到了。”
电梯门应声而开,他率先走了出去,翁沛连忙站起来。
两个人同时拿出钥匙开门,同时走进去,又同时关上门。
滕书漫站在客厅在吃栗子,耳闻目睹他俩开关门的动作,打趣说:“两扇门长得一样,我得在家门口贴个标识,免得哪一天你走错门,进他家里去了。”
“不可能。”
第二日,天还没亮她就出发去单位,印着市中院字样的大巴车上一共坐了七个人,杨助理临时被分配了别的任务,所以她和另外两个行政人员坐在靠后的位置。
幸而路上没什么需要核对的材料,翁沛在车上补了一觉。
醒来正好到了一个休息区,集体吃了午饭,有半小时左右的休息时间,她溜达到附近,发现这一带是刚刚开发的旅游景点,休息区后面就有一片湖,正对着苍然远山,湖畔芦苇摇曳。
她捡了块小石子,回想着陶珩悠那孩子之前是怎么打水漂的,扔了叁个都是直接沉下去。
事不过叁,但总有突如其来的“四”,比方说湖面掠过的小石子和泛起的那一连串涟漪。
翁沛别过脸,看见段余宁,惊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段余宁又捡起一块小石子:“研究院组织去达山区考察。”
小小的水花在阳光下溅开,他望着湖面和远山:“要下雪了,小沛。”
她返回大巴,在车上坐了好久,一拉开车帘就看见段余宁站在休息区的空地上,举目朝她微笑。
天渐渐阴冷,他说「要下雪了,小沛」,可自己却还穿的那样单薄。
进入达山区,果然下起了雨夹雪,大巴车被困在离村庄五公里的地方,前轮陷进泥路路面的水坑。
一行人从车上下来,打着伞站在雨雪里等。推了半天推不动,司机只好打电话向外面求援。
天气情况恶劣,山路险阻,一时半会儿等不到救援,只好返回车上,裹着羽绒服瑟瑟发抖,保温杯里的热水都快喝尽了,雪却越下越大,路边草木都挂了一层白。
约莫四点多,山路上终于驶来一辆军用吉普,司机在路中央挥摆双臂,叫停了那辆吉普车。
穿迷彩服的副驾驶员打开车门跳下来,和司机交谈没两句,山路上又驶来了一辆C大研究院的中型巴士,后面还跟着另一辆吉普车。
中院的小姑娘们趴在车窗上看,叹息道:“这待遇就是不一样啊。”
翁沛跟着他们下了大巴,随着众人登上了研究院的车。
雪落在长款制服大衣的肩章上,她上车后环视一圈,硬着头皮走过去,在最后一个空位置上坐下。
段余宁窝在那个角落里,车窗上勾着一瓶药水,细管末端是一根针,没入他的手背血管。
他闭着眼睛,周身犹如陷入窗外的雪景暮色。
由于大衣上沾了雪花,翁沛怕吵醒他,就把外衣脱了才坐下。
车子缓缓开动,她看了看窗外灰蒙蒙的山野,又把目光落在段余宁的沉静眉目间。
药水不知什么时候挂完了,引流细管下面一截是暗色的液体,是他手背血管里的血液回流。
翁沛心里一痛,急忙去请来车上的医务人员,将他手背上的针头拔掉。
段余宁还是没有醒,她按住他手背上的出血点,觉察他的手掌冰凉,遂将他的手塞进那件法院的长大衣底下暖着。
她在大衣的遮盖下摩挲着段余宁的手背和手指。
车里已经是一片黑暗。
情绪再藏不住,她含着眼泪,在黑暗中探身过去吻了吻他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