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求善再一次感受到窒息,尽管外人看来,他占据主动地位,手握筹码,可无论是李绍的两个儿子,还是李绍,都没有让他有任何胜券在握的感觉。
他要谈判,好像根本没必要拿什么筹码,雁南王想谈,自有千方百计与秦求善交涉;可若雁南王不想谈,就算拿住他的两个儿子也无用,他们李氏,断头流血,也不卑躬屈膝。
李绍牵着他的鼻子走,这李寄思,他不放也得放。
士兵将李寄思抱下了山。
李轻鸿松下一口气,转身展臂,气度不凡,“秦副将,既要谈判,可备了酒来?”
山下绿涛似风。
煦煦银甲,浩浩如千堆雪。独独李绍,走暗金纹的墨袍,长眉横冷,威仪迫人。
士兵将李寄思放下,就在李绍跟前。
李绍并未下马,垂眼看着李寄思,抬手,对身旁人说:“鞭子拿来。”
随行将领为难,试图求情,“王爷,小二爷只是……”
李绍侧目,将领不敢多言,将鞭子抽出,双手捧给李绍。
他刚接过,反手一甩,狠抽到李寄思的胳膊上。鞭子细软,李绍还拿住力道,可对于小小的寄思来说,这足够得疼。
寄思狠哆嗦了一下,屈膝跪倒在马头前,咬住牙,硬是一声没吭。
“知不知道,本王为什么打你?”
寄思还是疼的,眼泪憋在眼眶里,“不知。”
“因为你聪明,秦求善夜入王府,容易进,可不容易出。没有你,他怎可能再逃回岐明山?”
寄思抿紧唇。
李绍说:“惹出这么多事来,是想要谁的命?你大哥?还是你母亲?”
寄思一下仰起了脸,被李绍的一番话堵得喉咙发紧,一些话噎在嗓子里说不出来,委屈得要命。
他吼叫:“宁可我死!如了你的愿!”
其他将士都慌了,说是揽住李寄思劝告,实际上是将他护住,以防李绍又一鞭子打下来,他们也能帮着捱一捱。
“小二爷,您这是在说什么话,王爷哪里想过要你……”
“你想怎么个死法,没人阻着。”李绍下马,冷声截断旁人的劝慰,“可你怎么对得起你的兄长和母亲?”
“轻鸿愿背负众议,将王位让予你,又肯接受诏令,去京城任职,只是想你纵然体弱多病,无一技之长,他也要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你母亲又为你付出多少心血,比起鸿儿,她偏疼你太多,你就说出这样轻生的话来……
李寄思,你还欠着他们的,想死可没有这样容易。”
寄思捂着发疼的胳膊,眼泪不断往下掉,他乱擦去,可眼泪越擦越多,越擦越多。
他哭着,“那,您呢?您看待我呢……?我是您的儿子,我也是您的儿子……你舍不得大哥和母亲死,舍不舍得我去死?”
他想起李绍方才那句“没人阻着”,便哭得更狠。
“起来!”
李绍将鞭子伸到寄思面前。
寄思不敢违抗父亲的命令,所以尽管胳膊疼得要命,也抓住鞭子,拼力站起来。
“这些人心善,才对你格外宽待,可是李寄思,你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就因为多病?”
李绍卷鞭往后一指,“这三军将士中,缺胳膊少腿的,瞎眼没耳的,论病,哪个输你?可他们到了战场上,胆魄又何曾输给敌军?不也照样立一番事业。”
“你问本王怎么看待你?本王看你,就是个废物。”
李绍从没有对他说过这么重的话,李寄思也从没有被一个人逼得,说过这么多话。
“那你该让大哥出山,而不是我!我不怕死,也不当废物,我会忠烈赴死,成全你雁南王的好名声!”
李绍伸手掐住他的脸蛋,“我雁南王戎马一生,俯仰无愧,用得着你个废物,来成全本王的好名声?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李寄思看着他发寒的眼,唇哆嗦着,说不出来话。
李绍:“除了你大哥,你母亲,还有这么多忧着你的将士们,谁会真正在乎你是病是死?撒娇任性也有个限度,秦求善来擒,你还敢生出忠烈赴死的念头来,简直可笑,除了让这些在乎你的人担心,你以为你的死,还能有什么意义?”
一字一句,刀尖一样狠往他心里最深处钻。
李寄思说不成一句辩解,只能反复重复着,“我没有……我没有……”
李绍垂眉看他。
他擦着眼泪哭得样子,所有的委屈决堤而出的样子,都太像太像薛雉了,因此,李绍对他铁硬的心肠终于软了三分。
李绍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单膝跪下,与寄思平视,耐心问他,“没有什么?”
他问这一句,比之刚才,实在温柔。
温柔又锋利。钩子一样,将李寄思那么些年憋着的话轻而易举地钩了出来。
寄思终于像个孩子,委屈地向父亲张开手,搂住了他宽厚的肩膀,贴在他的颈间,哭着辩解。
“我想保护娘,不想大哥因为我出事,也不要爹再失望。我不想让任何人再担心,我宁愿替他们死……因为不值得,我最不值得。”
李绍失笑,扶正他的肩膀,抬手抹了一把眼角的泪,“小孩心性。我儿要是死在那等宵小之辈手中,才是最大的不值得。”
他讲,我儿。
那从不见哭声的孩子,听后嚎啕大哭起来,震得山野动荡。
待他哭得累了,小脸伏在李绍肩头,睡着了。李绍小心翼翼地将他抱上马车,差人送回王府。
等士兵回来复命时,向李绍递上一张宣纸,言说小二爷中途醒了,执意取来笔墨,花费两盏茶的工夫,画出这么个东西,又扯住士兵的袖子,嗯嗯半天,才说明白话。
“请王爷过目。”
打开后,见那笔法还有些稚嫩,线条都不算流畅,但做了明确清晰的标记。
二爷不喜欢张口说话,谁想这笔墨说话的功倒是了得,画得简洁又明快。
是一张岐明山上的乱军布防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