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杀人,剑穿过盔甲的间隙,深深没入筋骨。
我拔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的短刀像我劈来。
又是师姐救了我。
师姐十七岁那年,南边向来臣属的汜国动乱,沿海一带民不聊生。
老皇帝不堪其扰,头疾也日夜加重。
师姐心疼父皇,自请领兵平乱。
她自然也带上了我。
我本以为自己杀了人之后会做噩梦的,可惜并没有。
一切想伤害师姐的人,死不足惜。
战场上,我跟师姐配合得也越来越默契。
汜国人行诡道,常于深更半夜偷袭,加之又临海,稍不小心就被离岸流卷了去。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得好好休息。
地方的那两个副官向来不待见师姐,被折磨得久了,自然就把怨气撒在了师姐的身上,明里暗里地使了不少绊子。
又一次死伤惨重后,是我头回见师姐动怒。
当时我伤了胳膊,正在帐中养伤,忽然听见外边兵甲相撞,接着便是师姐的怒喝。
我匆匆出去,外面已经围了不少人。
师姐坐在主帅位上,居高临下地瞪着那两个副官。
她让那两个副官大声诵了叁日私下通敌的书信。
后来我又见到那两人的头颅被悬到营前。
师姐又用她的方法操练兵士,奖罚有度,甚至还自己改进了兵器。
这下,所有人都服她了,再无二心。
失地尽收的那日,师姐放下手中的兵器,朝岸边来送的百姓深深作揖。
骑马登船之后,师姐勒紧缰绳高声喊道:“有昭成在一日,必不会让诸位再受往日侵害!”
我站在师姐后面,悄悄地看她,看她目光凛然,看她的意气风发。
师姐的封号原来是昭成啊……
海上多大雾,师姐的确像那破开雾气的朝阳。
汜国数次遣使求和,师姐却统统把他们赶了回去。
最后一次,师姐寒声对那人说:“降了,让我朝官员接管大小事务,你宗室之人尚能保全性命;或者等本宫直入你国都,永除后患。”
永除后患……
不知怎的,这几个字压得我喘不过气。
那托娅姐姐呢?
那我呢?
我看着面前的焦土,有瞬间的恍惚;是不是那片于回忆中的广袤草原,也会变成这副模样。
若真有那天,我又该选谁?
战场没有给我细想的机会,银枪随师姐的手腕翻转,温热的血液溅在我的脸上,泛起阵阵恶心。
师姐终究还是杀到汜国皇城中的。
她挽弓,利箭穿破狼烟,汜国王旗也应声倒下。
一个国家,就这般在我的眼前覆灭了。
死伤了这么多人,我做不到在庆功宴上把酒言欢。
我躲在海岸边,只觉得手越洗越腥。
我是逃兵。
那夜,我没有回大营,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沿着岸边走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师姐找到我时,我正偷偷地抹着眼泪。
“想家了吗?”
她对我说话依旧很温柔,只是脸上沾了不少沙土,看起来有些狼狈。
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师姐所指的家,是草原吗?还是那座长公主府?
总有人是游荡在人间的一缕孤魂,哪里都不能称之为家。
师姐见我不说话,只轻轻上前将我抱住。
触碰到温暖的那刻,我终究是忍不住了;“师姐……我怕……”
我怕师姐与托娅站在对立面。
我怕自己站在那尸遍满地中遇到熟悉的面孔。
我怕我无能为力。
“别怕,有师姐……你不用害怕……”
战后如何招揽民心向来是个难题,朝中又派了不少人过来协助师姐。
我这才知道,我们走后的第二年,老嬷嬷就去世了。
纵使见多死亡,说不难过也是假的。
我看着师姐眼中噙着泪水,仰头轻叹一声。
四年马足龙沙,终归又回到了长安。
那日,老皇帝到城外亲迎。
有军功在身,又得陛下宠爱;师姐顿时成了风云变幻中,最多人关注的那个。
甚至有不少风声,说师姐会被立为第一个皇太女。
也许是从这刻开始,一切都开始变化的吧……
我又见到了托娅姐姐,只她的怀中多了个小孩子。
是师姐的亲弟弟,那个叫萧常忻的。
师姐去看那孩子时,还被托娅笑问什么时候找个人成婚。
我也很好奇,难得敢盯着师姐看。
师姐抿着唇久久没有回答,我却注意到,她泛红的耳尖。
“快了,再等等。”
师姐看起来是有意中人的样子,我该替她高兴的。
只是心尖泛起些淡淡的惆怅。
也许师姐大婚后,就顾不上我了。
回程时,在马车上师姐却收起笑容;“师妹,防人之心不可无。”
听到她这话,我脑中空白一瞬;凭着战场上练就的直觉,我觉得师姐让我提防托娅。
可当我再度看向师姐时,她已经在闭目养神了。
直到几个月后草原传来大汗被亲子刺死的消息,我才隐隐约约猜到师姐说那话的用意。
托娅姐姐需要一个人助她返回草原,萧常忻是不是也需要有一个人……
助他与有军功在身的师姐抗衡?
可师姐与萧常忻相处时,我没有察觉到半点异样。
托娅姐姐好狠心啊,萧瑎,那个孩子还在襁褓中,她竟然托付给了师姐。
师姐与我将托娅姐姐送到长安城外,托娅却看着我,面露疑惑;“妲托尔,你怎么什么都没有带?”
我愣住了,下意识望向师姐,师姐也愣住了。
原来还有一天,我能回到那片草原吗?
“愣着做什么?你阿大阿母一直挂念着你,前些时候还让人写了信送过来。”
托娅把信递给我,我看着信上那歪歪扭扭的中原文字,说不出话来。
我自认早已放下草原上的那段过往,直到看到这封信,心中坚固的城墙顿时溃散成沙。
“走吧,回家吧。”
我心惊,师姐竟一直能听懂我与托娅说的,不仅如此,她还会说。
师姐匆匆调转了马头;“诸事顺遂。”
“额各其……她是哭了吗?”
托娅骑上马,也抹了抹自己的眼角;“在这呆了快十年,你不想哭吗?”
我不知道,只是茫然地跟在托娅的身后。
离了长安快百里,我才后知后觉地难受起来。
我好像再也不能回长安了,我再也不能见到师姐了。
只差渡河,我就又能回到草原。
那匹陪我多年征战的马,却在此时说什么也不肯向前。
我望着对岸的星星点点,还是拉了缰绳。
深深吸了口气,我还是用中原话跟托娅喊道;“托娅姐姐!我不走了!就当我死了!求您帮我照拂下阿大阿母!”
对,我不走了……我不走了!
我明明答应过师姐,我要一直陪着师姐的……
是我食言,难怪师姐会难过。
我对不起师姐……
对不起师姐……
不眠不休地赶路,不仅我的马累得够呛,我也几番觉得自己就要死在这荒郊野外。
见到长安那两个字时,我还是从马上摔了下来。
这一摔不轻,却足够让我清醒。
我得快点见到师姐。
长公主府还是那般模样,守门的府卫只惊讶我身上的狼狈,并没有拦阻。
相反,他似乎还有些高兴。
我找遍了师姐常去的地方,却怎么都见不到她的身影。
“师姐……师姐……”
城门口的那一摔我应当是收了什么暗伤,此时血水不住地从唇角往外冒。
“还有……还有一个地方……”
我强撑着起身,朝曾经住过的那个小柴院跑去。
“师姐!……”
晚霞让师姐的白衣镀了层金边,青丝披散着被风扬起。
更显落寞。
“师姐……师姐……”
我的满是泥污的脏手把她的宽袖蹭得脏兮兮的,我想收手,却被她扣住。
她的泪顺着我的颈间渗入,一滴滴全在心中汇聚。
“师妹,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