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我们之间就隔着微妙的距离感,我手背上的伤像是一种提醒,提醒我们之间的距离。小灰一看到那道伤,就自动地离我远点,我想那大概成为他的阴影了。我们依旧很常见面,但是杜绝了任何触碰,谁都不踰矩。
小灰的眼眸又归于平静了,宛如一滩死水,没有水花了,但我已不能管,他只是隔壁邻居的孩子,从世俗的眼光看来,这样的距离才是正常的,我在逼自己远离他。
转眼间冬天来了,他那单薄的身子让我担忧,挨的住这种严寒天气吗?我自作主张买了一些衣服,衣服不够还买了外套,外套不够还买了围巾和鞋子,然后,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对他的尺寸暸若指掌,彷彿一直都想要买给他一样,默默记在心里。
饭桌上,爸爸兴高采烈地提起调职的事:「确定了!二月底走,那边职缺说是为我空下来了,非要我去才行!」
太快了。二月份霜雪都还没融尽呢,还没来得及看见春回大地,就要道别了吗?
妈妈:「你打算什么时候和小灰说?」
「明晚。」
「唉,那孩子会哭的吧!这么黏你!」
我看着满桌饭菜,愣愣地想这样才对。适当地划清界线,才能抿灭我心里那罪恶的情愫,不要再点起火。
房内,飞蛾紧黏着白炽灯泡振翅,书本翻到最后一页,闔上。我说:「我明年二月底搬走。」
小灰愣愣地看了我很久,才从口中挤出一个音节:「嗯。」
出乎意料地平静,我却不安了,他应该要挽留我,应该要大哭大闹,应该要撒娇求我留下来,这样我就有大把的藉口留在这里,多么自私恶劣。
「居然不留我下来,哥哥有点伤心呢。」我故意说。
「如果我留你,哥哥你就不走了吗?」
「??不行。」
「那如果我说『带我走』呢?」
「那你哥哥会成为儿童诱拐犯吧。」
小灰不说话了,我们都是一直一直在流浪漂泊的人,所以更了解彼此,了解那种身不由己。
小灰最后说:「还有两个月多,六十多天,够久了,够开心了。」
他的表情很隐忍。懂事得如此令人心疼。
圣诞节到了,大街小巷都是圣诞气息,气温陡降,平地也开始下雪。
明秀久违地找我见面,自从上次喝醉争吵,我们后来就没好好聊过。我们坐在河堤边,看着河面浮冰,他先打破沉默:「原来我是一喝醉就会把心里话全说出来的人。」
「我也不该灌你酒,拉着你喝。」
「那些话很难听,我道歉。」
「没什么该道歉的,都是实话,我只是觉得你很厉害,说话不带脏字,可是就是字字带刺。哇!读书人就是不一样。」
我们噗哈一声同时笑了,明秀:「这样你还不认真读书?」
「伤脑筋,我突然想奋发图强了。」
「千里,就算你是他的毒药,他也会喝下去的。我觉得是这样。」
「那我就更不该荼毒他了呢?多可怜啊。」我笑:「哎,你不骂我噁心、骂我神经病,我反而不知所措了!」
「『喜欢』的心情是自由的,你是个明事理的人,我相信你应该知道法律上不能对那孩子??」
「操!我没想到那块去!真没有!」
「我就是说说。」
「我正努力地和那孩子保持距离呢,正常兄弟会有的距离。」
「打算怎么办?」
「没怎么办,我明年二月底就走了,一走了之。他也肯定会忘记我,我不过是他儿时记忆里短暂的过客,只佔他一生中短暂几个月。若我真的在他心里佔了一块,那也是违章建筑,总有一天得拆。」
「不是说他,我是说你。你这份情感要怎么办?」
菸烧到尽头,我将菸蒂丢进浮冰之间:「谁知道?总有一天会烟消云散!」
我拖到很晚才回家,进门之前,我在隔壁门口掛上那袋礼物,沉甸甸的,全都是我挑的衣服鞋子,我准备开锁时,隔壁门却开了,探出小灰的脑袋。小灰看着那袋礼物、再看着我。
「圣诞老公公给的,我刚看到他了。」我说。
「??」
我叹了口气:「我在你这个年纪,还真的相信圣诞老公公存在耶。」
「??谢谢。」小灰紧紧攒着那袋礼物。
「小朋友,圣诞快乐。」
「想去河堤边。」
「现在?不行,太晚了,那边太黑了一不小心掉进河里怎么办?」
「我不怕黑。」
「我怕,你哥我怕黑行了吧?」我推推那颗越垂越低的脑袋:「所以我们去亮一点的地方吧,去看圣诞树。」
脚踏车上,小灰坐在后座,双手紧紧抓着我的外套,我骑得很慢,迎面而来的雪花又冰又凉,夜晚的街道空无一人,仅有在远处徘徊的野狗。我们穿过荒凉的孤坟野塚、穿过平时喧闹的弄堂、穿过早上总是热闹的菜市场,穿梭在各个骑楼牌坊下,最后来到了小镇中心的圣诞树。
像是一个象徵,即使晚上也依旧亮着,小灯泡一闪一闪,五顏六色,耸立的圣诞树最上方高掛一颗星星。树上掛满了许愿卡,我随手拿了一张:「听说写在这,掛上去,圣诞老人就会听见你的愿望了。」
「世上没有圣诞老人。」
有够破坏气氛。
「喂,我相信好吗?你不写我写。」
小灰还是抢回去了:「我要写。」
我们各写一张,配合小灰的身高,我也蹲下来跟他掛齐平的高度。我们说好不看彼此的愿望,只有圣诞老人能看。小灰的脸颊冻得通红,他对着我笑:「真的能实现就好了。」
深夜闹区宛如空城,好像世界上只剩下我们,我看着那个天真的笑容,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在快碰到他脸颊的瞬间,我怔住,猛然清醒过来。
在我要收回手的瞬间,小灰握住了我,那隻冰冷的小手紧紧握着我,然后他脸颊主动靠近了我的手,低头蹭蹭,像是动物在撒娇,渴望关爱。
掌心感受到太过细嫩的皮肤,指尖在颤抖,我轻轻描绘着他的眼瞼、眉骨、嘴。
漂亮的双眼直视我,轻轻抚过我手背上的伤疤:「你说过要我诚实面对各种感受,所以我想告诉你,我总是想要离你更近。但哥哥你很讨厌吧,讨厌到要这样伤害自己??对不起,我太贪心了。只是你不再触碰我,让我好寂寞好寂寞。」
贪心?你这小鬼,大人可是比你想的还贪心几百倍。
够了。不要再拉我下地狱了。
我明明好不容易才遏止那满溢的心意。
那是极其复杂的情感——悖德的羞愧、甜蜜的悸动。
我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小镇冬天一直在下雪。
那该死的情愫灭不掉,一搧、就点火。
我一直告诉自己,不可以再失误第二次了!那个吻是一时意乱情迷,是我一时脑袋打结。新的一年来临,远方炮竹声响,家家除旧佈新。当然对我们来说是没有所谓的除旧佈新,该丢的、该留的,我太过清楚。
林松死缠着要我发一张小灰的照片过去,否则他真的要告发我这个变态,经林松一讲,我才发现我没有半张小灰的照片。我经他同意拍了几张,怎么拍怎么可爱,果然还是不要发给林松了吧?最后我还是挑了张平凡的传给林松——小灰低头在看旅游图鑑,侧脸,冬日暖阳轻轻洒在他的脸颊,眼瞳又灰又美丽。
最后林松还是打电话来:「我跟了你那么久,怎么就没发现你是个变态呢?」
「我也现在才发现我是变态。」
「算了,童养媳也不是不行,再过六七年后就可以吃掉??」
我掛断电话,嗯,果然不该传照片给林松。
那天我一如往常和小灰约在河堤边见面。学校老师在讲之后升学的事,不准任何人逃课,佔用了放学时间。台上老师说个不停,我发现窗外又开始下雪了,也不知道小灰有没有围围巾,河边很冷的。
迟到太久,小不点肯定冻坏了,我一路上狂奔,远远的就看见那个小身影蹲在河堤边,围着大红色围巾,我送他的那条。不仅如此,衣服、外套、鞋子都是我送的,在远方我一眼就认出来,好开心。
雪花静静地下,在我呼出的水雾之间,我竟有一点想哭,真好笑我啥时变得这么感性了呢?那抹大红色是如此鲜艳,是我作的记号,一眼就可以看见他,好像不管他在哪,我都可以这样一眼就看见他。
他似乎看见我,站起身,卯尽全力喊:「我以为你不来了!」
我气喘吁吁地喊:「你哥是那种食言的人吗!」
「你迟到了!」
我笑着喊:「迟到是人之常情!」
跑太快了,我喘着,慢慢走过去,剎那间有一辆黑色厢型车驶近,停在小灰身边,小灰还毫无所觉地向我挥手,我下意识觉得不对劲,跑起来喊:「小灰,过来——」
无数个黑衣人下车,是常常在隔壁门口讨钱的那群人,他们抓着小灰,将他拖进车里,小灰惊恐地挣扎:「哥哥!哥哥!」
我疯狂地跑,人生中从没跑那么快过,书包都扔到一旁的草丛里,我疯狂地跑,边跑边喊:「操!停下来!停下来,给我停下来!把他还给我啊啊啊!」
厢型车很快地发动引擎开走,我在后头死命地追,心脏狂跳,快要喘不上气,脚步却无法停止,从河堤追到马路上,直到我们之间的距离被无限放大、直到那个厢型车影化作远方黑黑一点、直到我再也跑不动摔在马路上为止——
我最珍贵的小灰。
我弄丢他了。
我的时间就像结冰的河面一样,永远冻在了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