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阳光并不灿烂,有乌云,但在郭荣的心中,一直都是光明的。
第32章 马肉(中)
郭荣走了。
走之前他联系上了一个商队,然后就压着两车布两车盐上路了。当然,刘成也给他派了一个小队做护卫,不过除非他有胆子派出个几百人,否则这种长距离贩运还是跟着商队更安全。
特意挑了个好日子,老天爷也给面子,阳光灿烂,穿着夹袄都有些嫌热。刘灿和刘成都来送行,他们两个一个身体不便,一个杂务缠身,却都坚持要送到十里亭处,郭荣嘴上不说,心中却是感动的。
刘灿拿出一个包裹:“这身衣服是早先给阿哥做的,但一直没能送给阿哥,这次就当给阿哥添个行囊好了。”
郭荣接过,打开来只见里面是成套的衣服鞋袜,都是用上好的细布做成的。他心中一热,不由得就想到几年前他第一次上路的时候,柴氏把他叫到房里,给的也是这么一身衣服:“阿娘对不起你,本想着让你跟着阿娘享福,却不想还要你为家中奔波,小小年纪就要跑那么远……”
“阿娘说的哪里话,我即为郭家儿郎,当然要为家里张罗了。”
那时候柴氏听了这话只是笑,面容带了几分欣慰,就同眼前的刘灿似的……郭荣脸一黑,讷讷了一下才道了声谢。刘灿微微一怔,又拿出了一个包裹:“这个是我着人最近几天赶出来,做工有些粗了,阿哥不嫌弃的话当个遮风的就好了。”
郭荣有些麻木的接了过来,入目却是一片鲜红,原来是个镶黑边的红色厚缎大氅,正适合现在穿。郭荣看着这件大氅,半天说不出话,刘成道:“贤侄此去千里迢迢,生意之事能成就成,不能成就罢,一切还要以自身为重。”
他说着,递过去一杯酒,郭荣接过,道:“谨遵阿叔教导,小侄自会尽力。”
刘灿一笑:“阿哥,我阿耶是真的让你以自身为重了,不说别的,万一你有点什么,我们也不好像郭伯伯交代啊。”
她这么直白的把利害关系说了出来,旁边的刘成不由得一怔,倒是郭荣更是感动,刘灿能这么说,就证明是真的关心他,而会说的这么明确,也是没有把他当外人,他吸了口气:“阿妹说的,我记得了。”
他说着把酒一饮而尽,杯子一丢,抽出腰中的刀,向前一直,然后就在众人的诧异中旋转了起来。他转的很快,却很有节奏,忽左忽右,忽前忽后,一团红衣中不时的能见白光闪过。
胡旋舞!
刘灿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在古装电视剧中我们经常能看到皇帝上朝,下面的人纷纷叩拜……这样的事不能说没有,但在唐朝,你更能见到的是跳舞!对,唐朝流行跳舞,要不安禄山那个胖子凭什么靠着胡旋舞上位的?因为那是当时的流行趋势啊!说到什么兴奋事的时候,下面的大臣就有可能给皇帝表演一通舞蹈——也不乏皇帝来了兴致和下面群臣共舞的。平时的宴会待客这也不少,一个热情的主人要举办宴会,有可能把在场所有宾客都请下来和自己共舞一番,你那时候不跳就是不给人家面子!
而现在郭荣跳舞了!未来的周世宗跳舞了!他们要怎么办?
刘灿看向刘成,就见他也向自己这边看来,刘灿看向自己的腿——一个好的导游不说事事精通,但起码要是个万精油,她虽然不会跳胡旋舞,但要是平时跟着扭扭也不是不行,可现在……她又向其他人看去,刘成看样子还知道点由来,其他人,则完全蒙了的样子。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只有把目光转回场上,不管怎么说能欣赏一把周世宗的舞蹈也不容易。而这么一静下心刘灿就发现,郭荣更像是剑舞,或者说刀舞,他虽然在旋转,但一举一动都充满了力量,刀光闪过,更带着一种肃杀之气。
他抬刀,横劈,目光凌厉,嘴角含笑。
他转身,竖挑,神情诡异,眼神莫名。
一个抬头,郭荣向这边看来,刘灿突然一震,不由得就想到前几天他说的那句话,当时她听了是心虚加松口气——总算糊弄过去了。而此时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史书说,郭荣是在北伐的时候染病,致使他只有匆匆而回,没能收回燕云十六州;史书说,在北伐之前他其实就已经有恙,朝臣皆劝让他养好了身体再北上,他却一意孤行。
他曾问精通术数的王朴问自己能活几年,王朴当时告诉他是能活三十年,他非常高兴,说了这么一番话:“若如卿所言,朕当以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足矣!”
第一次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她还是个学生,那时候看也就看了,等她真正进入社会,因为工作关系不得不去了解更多的历史,再来看这番话就不由得多了几分震撼和感叹。
这是一个帝王的愿望!他没有想着自己再多活多少年,没有想着再历史上留下什么丰功伟绩,没有想着后世评说。他想的,只是这天下太平,百姓安乐!是的,他也想了开拓天下,但在此时年月,若不能一统天下,收回燕云,又何来休养何来太平?
这是一个真正想着百姓的帝王!
但,他死的也真是太早了,紧紧五年半,连第一个十年都没有度过……
郭荣仍在旋转,他的刀舞进入到了最高、潮的地方,刀光闪耀,红衣旋转,衣角处都仿佛刀刃,划过空中,带着声响。刘灿忍不住的拍手张开了嘴:“狼烟起,江山北望,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这首歌是刘灿最熟悉的一首,到ktv必点的一首,也是她唱的最好的一首。曾有朋友说她从里到外都是一个愤青,她笑笑,没有说什么,因为她不知道怎么说。她是愤青,但她并不仅仅是仇视日本,她更仇视的是那种窝囊的低迷的环境,是那种任人欺压到骨子里还跪舔的姿态。她向往的是豪情一笑,横扫天下的姿态。
听到她的声音郭荣一顿,但随即就舞的更奔放了。
“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我愿守土复开疆
堂堂中华要让四方
来贺——”
当她最后一个字出口,郭荣横刀上扬,阳光下如同漫天刀光四溢,而他的双目已亮的如同星辰。
“阿妹此曲豪情万丈,某再无遗憾!”他说着,收回刀,行了个叉手礼转身而去,韩通愣了下才跟上,车队缓缓前行,但隐隐的还有刚才的歌声传来:“我愿守土复开疆……”
“大娘子你早先说郭荣是有大才的,我今日终于知道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刘成慢慢的开口。刘灿一怔,什么意思?难道郭荣跳了这么一个舞,让刘成看出了什么?可看出了什么?武艺不凡?身手敏捷?这当然也是才敢,可和大才还有区别的。
“这种古礼不是早先的望族是万万不会的,我虽听你大母说起过,却万万不知如何应答,好在大娘子你机智。刚才那词是你在哪个古籍里看过的?”
“……也忘了是哪一个古卷了。”既然刘成没有认为是她做的,她当然也不会厚着脸皮往自己身上扯。不过这古礼和大才有什么牵扯?难道懂古礼才有大才?
仿佛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刘成道:“望族教养出来的子弟除了礼仪规范,更有很多平民百姓想学都学不来的本事。大娘子你虽聪慧,但阿耶在这上面实在没能给你足够多的助力。”
刘灿摇摇头:“阿耶为我找来了那么多古卷我还来不及看呢,等我看完那些再说吧。不过阿耶也实在应该寻一位有才干的先生了。”
刘成叹了口气:“真正有才的,又哪里愿意来我这里?若是那只会夸夸其谈的,还不如大娘子你呢。”
“只要阿耶手下军士出色,管城上下安乐,总会有有才干的先生的。”
刘成点了点头,若没有刘灿提醒他其实本来不觉得自己缺人的。他手下两三千人,武艺出色的不知有多少。也有会手艺的,也有会各种技艺的,还有会做兵器的。但刘灿让他意识到,若是没人把这些人统一管理起来,那只是一盘散沙。不说发展,能维持多久都很难说,此时改朝换代如此频繁,当今圣人的江山能坐多久实在难说,若晋没了,他又该如何?——难道永远都靠抱大腿吗?
刘成并不是那种会为了别人效死的,但他也不想没骨气的永远做墙头草。可若不想随风摇摆,那就要自己有实力。可实力是怎么来的?要有人要有钱,而这两者他都不是太富裕。好在他这不过是刚刚起步,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刘成向来想得开,微微一发愁,就把这个问题丢到了一边:“我听说二娘子有好转,可是当真?”
“昨天阿段说二娘子的眼神好像有些变化,好像会主动看人了,不过我还没发现,但她既然这么说了,应该就是真的吧。”说到这里,刘灿的嘴角带了几分笑意。一直没什么反应的刘静有反应了,那就是好反应。
“那就太好了,二娘子还小,总是能恢复的。”刘成也很是欢喜,父女俩就着这个问题一边往回返一边谈论了起来。
而此时,韩通也在同郭荣谈论他们,韩通是个直爽的,见郭荣不再唱就道:“郎君,你可曾说亲了?”
“不曾,怎么了?”
“既如此,你不如说了这刘家的大娘子。”
……
第33章 马肉(下)
郭荣找的商队是在开封集合,然后一起向荆州出发,所以现在他们只是一个小型的商队。领头的正是郭荣自己,他骑在马上,心情颇为舒畅,刘灿的那首唱词,唱腔有些古怪,词也不是太讲究,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豪迈激昂,郭荣刚才已经哼了半天,现在虽不再唱,心中却有一种与以往不同的亢奋。
他想到了百年来的战乱,想到了这几十年来的朝廷更替,想到了那些麻木苦难的脸庞,什么时候,这中华能向那首词里唱的那样让四方来贺?
“也只有太宗那样的大才了吧……”郭荣想到了李世民,想到了他那天可汗的丰功伟绩,那种豪迈那种万国来贺的大气才是中华应有的!他正想着这些,韩通一开始的话他也没太往心中去,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顿时怔住了。韩通却没感觉,继续道:“那大娘子年龄虽然还有些小,却是个能照顾人的呢。”
这一段他跟着郭荣住在刘家,也享受到了早上姜汤,晚上奶、子的待遇。除了这些还有郎中给请脉,他一开始有些不屑,谁知那郎中还真两把刷子,竟然看出了他早先的内伤,两幅药下来不说药到病除,却是有所缓解。
韩通早先跟郭荣来的时候并不是太情愿,跟着郭荣,他倒没什么反感的。郭荣是郭威的大郎君,而郭威又是刘节度最器重的手下,他平民出身,跟着郭荣也算是走了个捷径。但他并不认可郭荣这种做生意的行为,现在这世道做什么生意?真要做,也是在开封,或者在河东,在管城?这么一个小小的县城又能成什么气候?
但管城和他所想的完全不同,虽然一样贫苦,却没有一般小县城的混乱。刘成看起来是一个有抱负的,而且也是一个愿意施展抱负的。而刘家父女对他们的敬重——特别是对他的照顾,也令他非常有感触。
他是什么?论军职最多也就和个副都头差不多,还是那种没有兵没有权的,而且就算郭荣没有明说,大家也都知道他其实不过是个随从。可宴会的时候刘成没有拉下他,平时的份例,刘灿也没有忘了他。刘成那还能说是一时凑份子,刘灿那却真的是体贴入微。就拿衣服来说,他竟也得了一套!
在韩通的概念中,谁对他好,谁就是好的。何况他不过是个小人物,刘成父女还能这么入心,可见本心也是好的,是真正体恤人的。他并不知道虽然换成一个人,刘灿也会这么做——她非常清楚,有时候巴结好领导身边的人比巴结好领导还有效果,但对他,更多了几分真诚,因为,他是韩通。
周世宗去世前也深知自己这一去,朝中会有诸多弊端,主弱臣强恐难保平安,所以从文到武做了种种安排。但当赵匡胤黄袍加身,领着手下返回开封时,满朝上下都为形势所迫的拜服了,只除了一个人——韩通!在眼看事不可为的时候他还企图回去组织人马反抗,最后被王彦升灭了满门!
作为一个当初主讲宋朝历史的地陪,刘灿从不掩饰自己对宋朝文化的推崇。那是一个绚丽多彩的时代,是一个产生了诸多文化的朝代,这个时代虽没用她强大的武力征服四方,却以自己强大的文明侵袭了周边!王安石、苏东坡、李清照……他们的诗词令周边的国家为之痴狂。甚至有人说中国的近代文明应该是从宋朝开始。
但不管她对赵宋多么推崇,也不能不承认赵匡胤是窃取了柴家江山,而韩通是在那个时候唯一一个试图保卫柴家天下的人。不管在什么时候,忠义都是应该受到敬仰的。
所以在面对韩通的时候,刘灿是发自内心的。而韩通虽然不太爱懂脑子,这种真诚还是能感觉到的,因此对刘灿的感觉也就更好了。
“而且郎君刚才与那大娘子一个跳一个唱,甚是合适呢!”
郭荣的脸不由得一红:“你莫要胡说!”
“我怎么是胡说呢?郎君刚才自己不也在唱着大娘子唱的那些吗?可见是忘不了的。”
“我不是忘不了,是、是……总之这话你不要再说了!莫得玷污了大娘子的清誉!”
韩通一怔:“你们一个没有娶,另一个看起来也是没有说亲的,这说合到一起怎么就是玷污了清誉呢?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
原来就在他絮叨的时候,郭荣的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韩通立刻住了嘴,不过脸上却浮现出一种带了些诡异的微笑。看到他的这个表情郭荣更是烦躁,他有些悻悻的收回刀:“大娘子不过还是个孩子,此事勿要再提!”
说完拍马前行,韩通在他背后嘿嘿一笑,对后面的车队吆喝道:“大家跟紧了,待到了开封,请大家喝酒!”
下面一阵阵响应,脚步果然都轻快了几分。
刘灿当然不知道被自己敬仰的韩通竟想给自己做媒,事实上她也没空想这些,回到管城,她就要给那些学员上课了。开办这个演武场,一开始只是有石守信引发的一个偶然事件,未来的石大将军找上门了,总不能只让他做个小厮,虽然只是个小厮也是恩情,但刘灿并不想这样,何况她也觉得这有些屈才。
而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所以她就顺水推舟的给刘成做了这么一个提议。而当人多了之后,刘灿就觉得这股力量不能交给其他人,所以哪怕她行动不便一开始也坚持安排饮食,还给自己封了个教官的名号。对此,刘成一开始是有些异议的:“你到底是娘子,这么出面总是有些不妥,而就算有别人来管理,又有哪个不知是受了我刘家的恩惠?”
“阿耶,知道和真正感受到是不一样的,而我刘家对那些人,不仅要有恩,还要有威。若阿耶有时间,由阿耶出面是最好的了。”
刘成沉默了片刻,终于长叹一声:“你说的对大娘子,只是如此一来,你是必要受一些非议的,将来议亲……”
刘灿哈哈一笑:“阿耶,先不提此事还要待将来,就算真有那一日,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若真因此嫌弃我,这样的人家不说也罢。何况在此世道,小小非议又算得了什么?若能助我刘家永保平安,女儿这一生不嫁也好!”
“又说胡话!”刘成瞪了她一眼,却是不再阻止。这种事情若在太平年月几乎是不可能的,就算在豪放的大唐,女子行此事也必要落个乖张的名誉,而家长长辈也会有诸多阻拦。可这不是太平年月,恰恰相反,这是一个皇亲国戚经常更换,皇帝都经常玩自焚的时代。而刘成又出生于最底层,在他心中根深蒂固的有着底层人民最朴素的愿望:活着。
活着,活下来,哪怕什么都不为,只是为了这个。
因此刘灿的这点不妥,在他眼中也就是些不妥,在计较了一番利益得失后自然也就是妥了。
而刘灿也知道自己一是年岁小,二是女子不好服众,所以一开始只空占了个教官的名号,负责饮食起居,因为她是刘家人所以很顺利的就被承认了。待时机成熟了,她才开始真正要收拢这批小子,在她的预计中,在最初震慑住这番人后,之后还要花点时间才能令他们真正畏惧和服从,但现在她发现她的收复工作竟然进行的非常顺利。
预料中的消极怠工完全没有出现,她那些无聊的枯燥的动作竟被那帮孩子们坚持下来了,这令她不免有些惊讶,就招来石守信问了一番。面对她的疑惑石守信更是疑惑:“教官教我们的都是真本事,我们当然要好好学!”
“是这样吗?”
石守信用力的点着头,非常诚恳。刘灿摸了摸下巴,石守信是不会对她说谎的,所以这真的是因为她那一手把那帮家伙震慑住了?其实她不知道她那一手固然厉害,但要说把这一帮出身于军营大院,家中多少都有点关系的小孩完全吓住,还是因为王森的阿耶王教官的一番话。王森那脸上的伤糊弄过了刘灿,却糊弄不过自家父亲,王森无奈,只有老老实实的把经过说了一番,本来是抱着挨打的准备的,谁知道他阿耶听了却哈哈大笑:“你竟然敢跳出来,傻小子!你以为这刘家的大郎君是谁?和你们一样的小屁孩吗?你以为他那腿是怎么伤的,是在和三个匪兵作战时伤的!他只伤了一条腿,那三个匪兵却都死了!”
王森长大了嘴,虽然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敢杀人,可真实情况却是连一个人都没杀过。
“我再告诉你,那三个匪兵都是从马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
“我再告诉你,你以为我操练你们的那些规矩是怎么来的?都是这刘大郎君写的!”
!!
如果说刚才只是惊讶,那这一句就是完全的震惊。这两个月王森过的那是既舒服又折腾,舒服在吃食上,折腾在全方位,每天连怎么睡都又要求,连夜壶放的位置都有规定,虽然现在他是习惯了,可一开始真是痛不欲生。那时候他还想,往常也没见到自家阿耶有这么多规矩,怎么做了这什么教官就突然换了个人?谁知道,竟然都是刘灿干的!
第34章 鸡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