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令航回过头死死看着她,“现如今我说话都没人听了是吧,她能耐,你也跟着能耐?”
月婵无辜受牵连,脸上即刻堆集出怒意,“您别拿着我撒气,跟姑娘使劲去啊?正主前不敢言语,跟我们这些下人挺腰子,姑娘还在这呢,您小心暴露了性格。到时候让我们兜着,我们可兜不住。”
说话间,月婵已经进来了,施施然挪着步子,走到苏可床前,扶着她躺下。
掖被角的时候,月婵对着苏可挤了挤眼睛。
苏可本就没什么火气,不过是听着邵令航的胡言乱语,习惯性地呛了两声。被月婵这一打岔,坏心情散得没了影儿,嘴角微微弯着,极力忍着笑意。
她觉得月婵是个妙人。
但笑意正攒着,苏可心里忽然想到邵令航刚说的——软肋。
月婵虽是身边贴身服侍的,到底是个丫头。邵令航对孙妈妈和福瑞家的都客气有度,往常里也不端侯爷架子。但月婵这么打趣他,他脸上只剩回不了嘴的憋闷,却不见什么恼意。所以是感情向来如此之好,还是像他说的,是被拿捏住了软肋?
苏可的笑意渐渐浅了,眼角眉梢显得极不自然,仗着内室没点灯,昏暗的光线成了最好的遮蔽。
“既然月婵也起来了,那侯爷就去暖阁闭会儿眼吧。”苏可先下了台阶,声音客客气气的,给足他面子,“您老是这么熬着,身体要熬坏的。”
邵令航也是盐罐里吃多了,清汤上来没滋没味。他听着苏可突然的和软,气得反而更甚。
“月婵回暖阁去。”他说得不容人辩驳。
月婵没听进去,哼了一声要回嘴,邵令航厉了眼睛,“信不信我明儿就给少砚配个媳妇?你看他敢不敢跟我拧?”这么说着,月婵突然没了音儿。邵令航继续加码,“别打量你那点心思我不知道,往后有的是机会套近乎表忠心,现在给我回暖阁睡觉去。”
月婵看了苏可一眼,眼神里挺哀怨,似乎还不死心,想让苏可帮着说说话。
苏可不敢接,她听出了邵令航话中隐含的意思,神色淡淡的,表示无能为力。像月婵这样精明的丫头,知道的事情多,心气儿也大,三言两语能套出想要知道的。放在以前,她能和月婵棋逢对手。现在人病着,刚打起精神来,脑袋瓜肯定不够用。再说她的事都瞒着,月婵到底知道多少还是未知,贸贸然跟月婵独处,她只能是被牵着走的那一个。
她眯着眼睛不说话,月婵没办法,最后撅着嘴唇负气而去。
邵令航脸色不好看,对着苏可哼了一声,“瞧见了?因为你在这,她对我都敢吆五喝六的了。”
“您自己管教不严,别来赖我。”她口气也不佳。
苏可觉得很奇怪,当着别人的面,多和软的话她都能说的出来。可一旦只剩下他们俩,要么横眉厉目,要么恶言相加。他的身份始终是一个阻碍,可也没见得她有多忌惮。
这真是奇了。
苏可心里默默嘀咕,乍一回神,邵令航立在床边正盯着她。早适应了黑暗的双眼,死死锁着她的一举一动,仿佛要将她看得透彻。她觉得有些难受,咳了一声转移视线,“月婵和少砚是……”
“他们自己你情我愿,我不拦着。等月婵到了岁数,外面给他们张罗个小院,要是还愿意进来,大可当管事媳妇子。”
苏可哦了一声,脑海里想起少砚的模样,把他和月婵放到一块,嘴角不自知地勾了起来。
“你在想什么?”
苏可没过脑子,直接转过头笑道:“感觉少砚以后要受苦。”
邵令航敛了下颚也跟着笑,“自己瞧上的有什么办法,况且少砚跟着我一走多年,月婵为了等他也吃了不少苦。她熬住了,不像……”他说着浑身一僵,面上没有太多的情感流露,只是片刻的僵持过后,负气的一笑,晃了晃头。
苏可却等着听下文,“不像什么?”
“以前身边的一个丫头,后来被老夫人配了人。”邵令航说得语焉不详,看着苏可意犹未尽的模样,他拖了杌子重新坐下,脚踩在脚踏上,胳膊一支,煞有介事地看着苏可,“瞧你似乎也没什么困意了,要不借此机会聊聊天吧。”
人是撵不走了,睡也确实没有困意。苏可想着病中期间许多悬而未决的事,倒是有心要和他聊一聊。
只是让邵令航意外的是,苏可想要聊的,到底和他想要聊的不同。
他叹了长长一口气,此时方察觉出一丝疲惫。他在想,许多事推着赶着摊在了面前,不是他有意要引出什么,可她却真的对他的过往不在意。随便对打个岔,事情就过去了。她的心里满满当当,却没有他。
他现在就仿佛站在庙会上的主街,想要到尽头的庙里给菩萨上柱香,非得一个个人挤过去才行。不能动用权利清道,不能凭着蛮力推搡,因为要上香,心必须虔诚。
他看着苏可重新坐起来,抱着被子将自己捂严实的样子,忽地笑了。
道路险阻且长,但至者无。他还是有胜算的。
“你刚问什么,哦,田太姨娘吗?”
……
在邵令航的印象里,田太姨娘就一直是疯疯癫癫的,住在后花园犄角的一个冷清的小院子里,身边有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婆子照顾。
她甚少出来,逢年过节也不到前面来请安行礼,府里大多人都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的存在。老一辈的妈妈们尚且有知道的,对她也向来绝口不提,仿佛老侯爷从来没有纳过这样一个姨娘似的。
但事实上,田太姨娘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在老夫人怀大姑奶奶的时候,被开脸送去了老侯爷身边。她先于郑氏和高氏,但始终没有一儿半女。直到三爷四爷分别出生,老夫人也在两年后怀上了邵令航,已经侍奉多年的田太姨娘仿佛终于知道自己这辈子不可能有孩子了,夜里嚎啕大哭,人疯跑出去撞上了廊庑下的柱子,然后就彻底的疯了。
邵令航八岁的时候,府里的后花园扩建,引活水进府,设闸亭。
好多丫头婆子都说瞧见池子里有金光闪烁,更有甚者说那金光是一条全身鳞片冒金光的锦鲤。
邵令航半夜偷跑出去想见识见识,那晚月亮圆且大,照在池子里波光粼粼。忽而金光一闪,他扒着闸亭的栏杆往下瞧,刚觉得瞧见了什么,身后就有股力推了他一把,人便掉进了池中。他呛了水,咕噜咕噜没办法呼救。人扑腾着翻出巨大的水花,眼见着要沉底,忽然一个女子朝她游过来,拉拽着他往岸上游。
他吓傻了,以为那女子是锦鲤变的。
等上了岸,那女子有胳膊有腿,人湿淋淋的,脸色苍白,面容姣好。她过来拍了拍他的后背,让他咳水,看他没事了,拖着一身的水慢悠悠地往后花园的深处走。
下人来寻时,邵令航还回不过神来。后来大病一场,他嚷嚷着池子里那锦鲤成精了,他是被那鲤鱼精救的。老侯爷没办法,听下人们说当时岸边有脚印,一步步往后花园的小院去了。四下里对上号,老侯爷将田太姨娘叫了过来,指着说这是人,不是鱼。
田太姨娘眉目冷冷的,看都不看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
他知道她不是鲤鱼精,只是想见见她,可她神游天外,人在这里,心智却不在。
后来邵令航再也没有见过田太姨娘。那小院大门紧闭,他偷偷带着点心水果放在小院门口,但下次去,那东西还在门口。即便烂了,也没人清理。老夫人知道他去小院,带着人堵在那里,打过,骂过,说里面住的是个疯婆子,惹恼了她晚上要来吃人的。
邵令航那时年纪小,但也不是什么话都信。后来随着年纪渐渐大了,接触的东西多,玩心也大,就将田太姨娘扔在了一边。
倒是每年除夕夜,他会让人装一个食盒摆在小院门口。
仅此而已。虽然她从来不提进去。
……
“原来在侯爷心里,我和田太姨娘是一样的。”苏可听了来龙去脉,幽幽地竟总结出这样一句话来。
邵令航诧异了半天,这才想起是食盒的事,气得瞪她一眼。
“是啊,在我心里你和她是一样的,只不过她救了我的命,你要了我的命。”邵令航说起这混话来,眉头都不皱,。想起苏可对食盒的态度,气得牙根儿疼。这两个人还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苏可撇撇嘴,置若罔闻,只问道:“既是小院的门从来都不开,吃饭呢?”
“也不是不开,隔一段时间会有人给她们送去一些吃食,那小院里有炉灶,她们自己开伙。”
隐蔽成这样,老侯爷在时尚且念着些情意,如今老侯爷都去世七年了,田太姨娘这个样子,为什么不送出府去?既然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又在郑太姨娘之前,那如今岁数也和老夫人差不多了。已是年过半百,却半辈子都幽居独过,这不是在妥善安置怕她疯癫害人,这是囚禁吧。
苏可疑惑不解,抬眼看着邵令航,咬了咬嘴唇,不知道这话该不该问。
知道秘辛是要付出代价的。
邵令航此时叹了口气,“她一直不出门,怎么好生去积旧库房了?你确定那人是她?”
“有人在外面叫她的,我当时虽然很快就晕了过去,但还是将‘田太姨娘’四个字听得很清楚。而且按年纪来讲,府里这岁数的,除了老夫人和郑太姨娘,也没别人了。”苏可说得肯定,“还有,来找她的人是个年轻的女子,不是婆子妈妈,可侯爷又说她身边没有丫头服侍,只一个哑巴婆子……”
邵令航面色深沉,“你同我提起之后,我有派人暗中查看。但为了不惊动老夫人,我并没有让人去小院询问。”他说着一顿,“不过你为什么认为湖里淹死的婆子和田太姨娘有关?”
苏可冷声,“因为田太姨娘是去积旧库房拿什么东西的,和我动了手后,那东西掉在地上,我踢了一脚,似乎惹怒了她,她才将多宝阁推倒砸我身上。但她走的时候,我确定她是空着手走的,那么她要的东西还在库房里,很可能之后再去拿。若是那淹死的婆子也和我一样同她起了争执动了手,追到曲桥上去……”
“你还记得她拿的东西是什么吗?”
苏可仔细回忆,却记不起模样,“好像是块木头?”
木头?
邵令航眸子微微眯起,心里忽然一沉,“我父亲好木工,那积旧库房里好多家具,都是我父亲自己动手做的……”
☆、56.056 规矩礼法道德
病是在两天后彻底好转的。
有梁瑾承的药,加上敬王厨子的药膳,苏可再糟糕的身子也缓过来了。
她犹记得宫里老嬷嬷说的,人有的时候得大病一场,好的不好的,随着病气一块消了,人就跟起死回生差不了多少了。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心境上都多少有些不一样。大病一场的道理是相通的。
苏可缓过劲儿来,瘦是瘦了一大圈,但精神头特别好。
邵令航晚晌从都督府下值回来时,天都快黑了,苏可却坐在镜台前绾头发。月婵不大的时候就被调到邵令航身边了,所以绾头发的事不拿手。看着孙妈妈在苏可的头发上翻动手指,一边唏嘘纳罕着,一边捣乱,头发绾了四五次,次次的花样都不同。
牡丹头,堕马髻,灵蛇髻,飞天髻……邵令航悄无声息站到她们身后时,孙妈妈正给苏可盘着惊鸿髻。男人家的镜台,家伙事不全,头油也没剩多少,孙妈妈只能绾个形出来,对着镜子正解说着,视线一偏,从铜镜里看到邵令航。
她视线一顿,装着淡定的模样,回身给邵令航福了下,“侯爷回来了。”
邵令航没看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苏可全部绾起来的头发,脖颈细致的一截,被黑发衬着,显得尤为光滑洁白。头发绾得松,几根不听话的碎发稀疏地垂着,更添几分味道。
他扯了扯嘴角,“兴致都不错啊。”
苏可站起身淡淡地说:“打发时间而已。”
邵令航挑了下眉,觉得苏可有话要说的样子。不过她能说,要说的,也无非就是那几样,他闭着眼都能想出来。
果不其然,苏可提出要回福家去。
病都好了,穿戴整齐,人精精神神地坐在镜台前绾头发玩,这一样样堆在一起,将他留人的借口堵得死死的,连个缝隙都不给。
邵令航无法,面上露出投降的失败者模样,“等落钥了再走,东角门上人多,瞒了好些日子,别功亏一篑。”
既然松了口,就得见好就收。苏可忙道:“我听侯爷的。”
邵令航这几日见多了她的“和软”,小小地呲了下牙,转身往屏风后面走,“给我更衣吧。”
苏可撑着双明眸杏目,偏了下头看向月婵,脸上淡淡笑意,透着几分春风得意。
月婵就懵了,视线从苏可脸上移到孙妈妈脸上,伸出手指指着自己,“让我去吗?”
没等孙妈妈开口,苏可诧异的小声问:“平时不是你伺候吗?”
月婵被噎了下,心说这事搁平时当然是我来做,可眼下不是有你了吗。我能跟你比吗,我去的话不冲我甩脸子就不错了,你去的话他一定心花怒放了呀。再说现在这形势,你进去帮忙更个衣,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苏可装不懂,歪着头还要说什么,邵令航从屏风后探出半个身子,“你又不绾头发,站那干什么?拿衣裳去。”
这话明显是对月婵说的了,月婵两次被噎,脸色很是不好看,气鼓鼓地开衣柜拿衣裳去了。
苏可对着孙妈妈笑了一下,委婉地说:“我这个样子不好出府去。”
孙妈妈听明白,按下苏可,给她重新绾了个普普通通的头。来时带着的两根扁簪重新插上去,刚要给她戴耳坠,被苏可拦下了,“算了,戴着不舒服。”
收拾妥当后,邵令航看到苏可恢复了之前的模样,干练,精神,稳妥。她在他面前仅有的两次惊艳,一次是醉香阁的初遇,一次是撷香居暴露了身份。仅有这两次,虽然装扮上大相径庭,但在心里都留下了不能磨灭的印迹。
而平时,她总是这样清减简单。女为悦己者容,她不是,因为他不在她心里。
可话又说回来,谁又在她心里呢?
邵令航给自己鼓了鼓劲儿,吩咐孙妈妈摆膳来。西稍间临窗的大炕上抬来长方的炕桌,炕桌上一道道精致菜肴,扣着盖碗的小紫砂盅一左一右,摆在炕桌两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