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瑞家的撂下手里那匹鹅黄的缎子,摇摇头觉得不好看,半晌才想起苏可的话,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规矩,老夫人信佛,会派人到源慈寺门前施粥。家里下人也不论身份,每人都得一碗,算不上什么规矩。”
苏可哦了一声,追问道:“老夫人会去源慈寺上香吗?”
福瑞家的摇头,“老夫人有些年纪了,年轻的时候每年都去,现在身子不比以往,应付了腊八,转一天还要应付圣寿节呢。进宫朝贺是大事,咱们又是贵妃娘娘的外家,轻易马虎不得。”
也就是说老夫人在腊八的时候不会出府,初九的时候才会进宫朝贺。
在宫里的时候,圣寿节是尚宫局仅次于过年第二忙的日子,尤其以司言司为甚,内外命妇齐聚宫里朝贺,哪一家出了差错都不是小事。印象里,老夫人会带着三太太进宫,因为三爷有官职在身,而四爷因为赋闲在家,加上四太太的出身,所以四太太并不在入宫的行列。
因此,圣寿节那天,侯府的内宅会离开三分之二的势力。
没有半手遮天的老夫人和掌管中馈的三太太,即便留下管事妈妈坐阵,各处上值的人也难免会有松懈。
苏可的心中沉淀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如果明天田太姨娘还没有动静,她倒是可以借着圣寿节这一天的空子,亲自去后花园的小院一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错过了这个机会,等她调回到老夫人身边,要查什么事就难办了。
到了腊八这天,府里上下都透着一股喜气。
唯一脸上没有笑模样的就是大厨房了。
苏可在积旧库房里重新誊抄着册子,三个婆子擦擦洗洗,到午膳的时候,交头接耳的结果是让徐旺家的来同苏可说:“今儿是腊八,府里都是赏粥的。大厨房那里,我们去吧,平日里饭不从那里走,赏粥了过来领,难免说闲话。可若是不去吧,万一预备了我们的,回头又要说我们拿张拿乔,吃了侯爷几天饭,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说着,声音小下去,“这积旧库房眼瞅着完事了,往后我们还是要去大厨房吃饭的。”
苏可根本没有想过这件事,在她心里,一碗粥而已,有就喝,没有就算了。也不是腊八这天不喝粥就会不顺遂,事在人为罢了。可她却忘了这三个婆子在府里的营生。
“这样吧,你们在这里干活,我去大厨房走一趟。若是有咱们的,我拎回来,大家也沾个喜气儿。”苏可已经搁下手中的笔,说话间已经站了起来。
徐旺家的忙摇头,“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来找姑娘拿个主意。姑娘既是这个意思,那横竖我去好了。”
苏可想了想,还是摇头,“我去合适些,回老夫人身边后,我就在老夫人的院里吃饭了,不和大厨房的人多接触。你们不一样。所以还是我去,你们赶紧将手头上的活计干完,侯爷食盒里的菜拿出来热一热。”
都吩咐完,苏可已经行到院门了。刚拉开门,门外一个女人的手正扬起来,要不是苏可眼疾躲得快,这手就拍到她脸上了。
惊魂未定之时,外面的女人大大吸了口冷气,“我要拍门的,没曾想门就开了。”
苏可定睛一看,原来是大厨房专管给下人们做饭的丁二媳妇。刚进府的时候,还从她那里买了一桌席面招待公中库房的人。
“原来是丁嫂子啊,怎么到这边来?”苏可的手捂在胸口上,噗通噗通的心跳声跳得极快。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门外的女人是田太姨娘,张牙舞爪地跑上门来,开门就要继续“教训”她。比如她的自作聪明,比如她装腔作势的威胁。
都是邵令航害的,本不觉得田太姨娘会将她怎么样,见他紧张,如今害她也跟着紧张起来。
想想真是可笑,青天白日的,田太姨娘怎么可能过来。
那守着后角门的婆子也不会放她出来……
等等,那之前两次她是怎么出来的?如果有人看着后花园的那块犄角,田太姨娘要出来就要避着那人的监视。头一次是因为起风,老天相助,那人可能看管不严。第二次呢?华婆子拎着灯笼朝后角门走,天气如常,田太姨娘是怎么避开那人出来,或是和华婆子动了手,或是华婆子真的自己不小心滑倒,她顺势捡了灯笼走。她是怎么做到的?
如果,找人引开那婆子,田太姨娘是否就能出来,或者,自己进去?
“姑娘?姑娘。”丁二媳妇叫了两声,诧异地看着苏可。
苏可醒过神来,脸上忙应景地挤出笑来,“刚正想事,怎么了,丁嫂子过来是……”
丁二媳妇献宝似的将手里的食盒抬高了一些,“月婵吩咐我别忘了姑娘的腊八粥,眼瞅着正午了,姑娘这边也没过去人,我想着是不是这边事情忙不得空,我就给送来了。”
苏可觉得很不好意思,忙说着客套话。等人走了,她细细咂摸,猛然想起当初买席面的钱并没有掏,福瑞家的说侯爷帮忙把钱付了,还美其名曰给她接风洗尘。当时她还纳闷,五百文钱怎么张罗的那一大桌子酒肉。
而那个时候,又是谁过去吩咐丁二媳妇的?
难怪后来去大厨房吃饭,丁二媳妇对她总是笑语盈盈,只怕丁二媳妇是这府里第一个知道侯爷和她之间关系匪浅的人吧。
苏可无语,拎着食盒和三个婆子将午饭吃了。腊八粥熬得地道,但侯爷的食盒份量颇足,风卷残云后,肚子里给粥留的地方就小了很多。倒掉侯爷的菜是罪过,倒掉腊八节赏下来的粥——也是罪过。
于是三个婆子仍旧往嘴里伸勺子,只有苏可,本来食盒的菜吃的就少,灌下一碗腊八粥也顶多是有些撑。
许是吃得太多,四个人吃完后就有些不想动。
说是来干活的,苏可病了一场,八天的功夫几乎是放任自由。平日里活计也不是很多,午膳时还各种精致菜肴。这样的活计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午后阳光和煦,入冬后少有的好天气。几个人聊聊家常,说些为了过年而备下的年货,气氛变得轻松自在。
莫名的,苏可竟有些贪恋这样的日子了。
明日山雨欲来,不管结果怎样,田太姨娘那里总该有个交代才是。也许应该让邵令航将老侯爷留下的那块帕子拿来,有东西做要挟,会不会更好一些?她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可若是因着她,间接害了一条人命,她便不能坐视不理了。
日头开始西斜,几人不敢再耽搁,刷碗碟的刷碗碟,归置东西的归置东西。
苏可抄了几页账册,院外又来了人。
这回是老夫人那边的小丫头。苏可认得她,还帮白露拿过胭脂给她。
“老夫人午觉睡起了,有事让我来请姐姐过去。”
苏可自然不能耽搁,只是心里忽然没底起来,嘴里还残留着腊八粥的味道,不自觉生了怯意。
因为什么呢?心境不同了?情意不同了?
揣着些从未有过的忐忑,苏可进了撷香居。几个丫头在廊下斗着鸟笼里的金丝雀,看见苏可,喜笑盈盈地喊她一声,然后其中一个撩了门帘子进屋通禀去了。
老夫人在内室,无双正帮着梳妆。苏可走到落地罩跟前就停下了,静静等着。
无双看她一眼,俯了一点身子对老夫人说:“人来了。”
老夫人抬了抬眼,刚睡醒的缘故,眉目间很是柔和,偏过身子对苏可招手,“上前来吧,不兴的那些规矩。”又问,“积旧库房收拾得怎样了?”
苏可并没有如实回答,下意识里,她想在库房多待些日子,所以胡诌一些,说大物件都妥了,剩下零碎的需要慢慢规整。
老夫人唔了声,半晌道:“算了,你只管造册,剩下的让婆子们去干。明日是圣寿节,你跟着我进宫。”
☆、第062章 这心意怎奈何
“进宫?”苏可脸上显出几分不自然,声音隐隐发涩,“圣寿节吗?”
老夫人道:“往年都是老三媳妇陪我进宫,今年四房那边的杨姨娘眼瞅着就要生了,家里没有人是不行的。我年纪大了,身边带个服侍的不为过,她们几个都只到过顺贞门,宫里没去过,难免露怯。你本就是宫里出来的,没人比你更合适了。”
苏可看着老夫人肯定的目光,话却不敢接,“无双姑娘是老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即便没进过宫,该懂的规矩不会比我少。我是宫里遣出来的宫女,无论面子里子,都比不得无双姑娘。老夫人抬爱,是我的造化,但这屋里论资排辈,哪里都轮不上我。”
倒是会说话。老夫人目光微转,朝身边的无双睨了一眼。
无双忙道:“苏可姑娘太自谦了。我确实是老夫人身边服侍久的,可进宫就差了一截子。圣寿节的大日子,一丁点都马虎不得。如今后位空悬,除开太后,就是咱们家的贵妃娘娘了。朝贺的时候,一屋子的达官显贵,我若是慌了手脚,折了老夫人的面子事小,却平白让人家看贵妃娘娘的笑话。”
无双撂下手里的梳篦,几步走过来,轻轻抓住了苏可的手腕,“姐姐就当是帮我了,难不成是等着看我笑话?”
苏可心慌,她会说话,无双比她更会说话。
先是搬出贵妃娘娘来,然后大帽子一扣,她不去就是等着看笑话。怎么就一定会出笑话?
老夫人瞧着苏可神色,适时加重了语气,“你固然有你的顾虑,我是知道的。不过是怕宫里那些宫女太监说三道四,那些诰命背地里嚼舌你。其实明眼人心里都清楚,你和贵妃交情好,眼瞅着宫里要裁人还掳了你的官职,那就是诚心放你出宫的。如今你跟着我进宫,大大方方,外人瞧见了不会多说什么。”
说着,身子慢慢转了过去,对着铜镜看抿好的鬓角,“就这么说下了,你现在回去将积旧库房的账册拿过来,直接交给无双就行了,然后下值回去吧。明儿早些过来,规矩你是懂的,不能耽搁了。”
已然没有转寰余地了,苏可也不忘做最后的挣扎,“库房的账册还只抄到一半。”
老夫人耐着性子说:“既这么着,积旧库房就先歇两日,你回去将东西收拾妥当,大门锁好,等从宫里回来你再去收尾。”
所有的路都堵死了,话也不能再说了,否则就是给脸不要了。
苏可怏怏地点了头,从撷香居出来,一切按老夫人的要求,一道大锁,几个人各自家去,算是过腊八节了。
从东角门出府的时候,苏可跟守门婆子攀了几句交情。
横竖邵令航没少在这里打点,那婆子也知道分寸,苏可将自己提前下值,明日要跟着老夫人一起进宫的事告诉了婆子,请婆子代为转告少砚。婆子很爽快地答应了。
回了福家,福瑞家的听说了这件事,脸上是种与有荣焉的得意。
或许在某些时刻,苏可已经成为她真正的“外甥女”,她在老夫人跟前已没有什么位置,即便抱了侯爷的大腿,府里多是瞧她不上的人。偏生侯爷给了这道恩,有了这个“外甥女”在老夫人那里,她自己在府里行动起来都觉顺畅许多。
“进宫是长脸的事情,如果不是有你在,老夫人不敢留三太太在家。像无双,那是只能在顺贞门等车的份儿。”
苏可不敢附和也不敢苟同,手摸上鼻子,堆出个笑来,“我临出宫前撤了官职,在宫里也受排挤来着。实在是高抬我了。”
福瑞家的不以为然,“那时是瞧你落势了,所以踩兑你,现在不一样了,本在宫里就和贵妃交情好,现如今出了宫就进了侯府,傻子才不明白这其中道道。”
苏可脸皮微涨,说起出宫,不过是借了贵妃娘娘的势。说为了她而整顿整个皇宫,谈不上,但卡着的岁数却十足十是在帮她。二十二还不算大,尚宫局得了这消息,几次求见贵妃,想把岁数改成二十五,贵妃都顶着压力扛下来。所以苏可感恩念情。
如果邵令航一开始没有隐瞒身份,苏可不会去招惹贵妃的亲弟弟。
后来没了门路,他又亲自找上门来,她敢应下来,也确实是和老夫人说得上几句话,进了侯府不至于太艰难。老夫人认出她来,她腆着脸多凑凑,认不出来就隐姓埋名,不过是份活计。
可眼下倒好,事情演变成了这样。
夜里睡觉,翻来覆去不踏实,眼瞅着四更天就要起来的,迷迷糊糊睡了会儿,梦里有张精致却严厉的面孔,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直直向她的脖子伸过来,赤红的嘴唇朝她嘶吼着:“你这般不老实,招惹皇上,如今还招惹我弟弟……”
一双大手在肩膀上微微施重,苏可深吸一口气,猛然间从噩梦中惊醒。
“梦到什么了,把你吓成这样。”
温热的手掌覆到她额头上,瞧着没发热,情绪渐渐缓下来。扶着她肩膀让她起身,床头的杌子上一直有习惯备着杯水,这会儿端着送到她嘴边,无所谓不体贴。还拿她当病人似的。
苏可自己伸手将茶杯接过来,声音有些哑,“您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屋内没点灯,窗棱子上映着的一点点月光是唯一的光源。坐在床边的邵令航有个虚浮的轮廓,此时身子前倾,气息拂面,“我听少砚说了,只是晚上不得空,想着你也睡了,不来打扰你。不过睡不踏实,与其熬得双眼赤红,不如翻墙跃门来看看你。”
苏可好整以暇地睨他一眼,“这翻墙跃门到了侯爷这里,说得倒真是轻松。”
他没听出她话中的呲哒,还以为在问他的功夫如何,兴致起来要和她说打小习武的事,刚起了头,苏可的嘴角却绷起了笑,他这才明白她的话不是这个意思。
邵令航有些窘迫和尴尬,薄薄的愠怒贴上脸上,转过脸不看她。
苏可笑得更甚,刚刚因梦生出的恐惧早已烟消云散。她探过一点身子看他,语调轻柔,“您下回可别再翻墙跃门的了。一回两回的没被发现,次数多了难免露陷。到时候您脸上不好看,我更是没法做人了。何苦来的,福家又不是锁着门不让您进。”
其实话这样说,苏可心里隐隐有几分猜测。自她上回出了事,荷风斋一住八天,老夫人那里只剩一层窗户纸的事了。不知情的时候遮着瞒着容易,对方已经知情了,该避着就得避着。
只是这翻墙跃门的……
“行了,往后不是调到老夫人身边去了么,我过去请安,瞧你一眼就行了。”邵令航说得倒不悲伤,也不是赌气的话,实心实意的,目光真诚坦荡,“你说的对,往后这边我得少来,没得让人在背后说道你。”
苏可说不出内心滋味,胸口腾腾的,只想着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病着的时候,您去见老夫人,到底说了什么?”
“实话实说。”
苏可瞪了眼睛,“什么叫实话实说?”
邵令航用手指点着胸口,“我跟老夫人说,我想要你。你不肯,我不强求,但我不能放手。这是不是实话?我从北境回来,老夫人三天两头往我那里送人,什么想头我知道,不过是怕军营腌渍,唯恐我有什么别的念头。那个嚼舌头的已经让我处置了,没成想更让老夫人不安。后来我是打算去老夫人跟前提你的事,不过出了岔子,事就撂下了。如今我心在你这里,老夫人该放心的。所以你不用多想。”
苏可并没有因为他的话生出安心来,回想他的一字一句,挑着眉眼看他,“出了什么岔子?”
邵令航陈了片刻,不想继续瞒她,“我在秦淮花了一万两银子的事没瞒住,四嫂告诉了老夫人,正巧我在引你的事,老夫人就以为我要将一个秦淮花魁娶到府里来。这事按下了,福瑞也是为这个才去南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