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就只喝一碗消暑散热的绿豆水,不然陛下驰马这么久要积火气,寝难安枕。”陈娇看一眼小寒,小寒立刻会意带着一众侍女退下准备。
看着小步退出大殿的一队侍女,刘彻轻出一口气,端起蜜浆一饮而尽,木杯落下的声音比往日都要大了许多。
陈娇将杯子斟满,安安静静的陪坐在一旁。
刘彻又喝了半杯蜜浆然后以手支额靠在案边,半晌才睁开眼睛带着一点迷离看向陈娇道:“朕特别想见你。”
他伸出另一只手示意陈娇把手拿过来。
陈娇的手握住刘彻,感到绵软的手心都有了嶙峋的触感,心中不由也生气一股酸涩,劝道:“陛下别太劳神,事情总要一件一件的平复下去。”
关于激进的新政她曾经提醒过刘彻,然而那时急功近利的叛逆者刘彻除了排斥就是反感,如今事已至此她已不能再说太多,只能用一种温和的态度给他慰藉。
“朕之前,朕明白了你是为朕好。”刘彻闭目摇头,显出一丝焦躁而懊恼的神色,“朕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做了,阿娇你知道吗太皇太后已经命酷吏宁成暗中收罗赵王王臧他们的‘罪证’,她会把这些所谓的证据交给朕,就像对付郅都一样让朕……”
刘彻说道此处情绪依然激动,顿了顿才握拳道:“朕的人朕却保不住,朕愧对那些为朕日夜策谋的肱骨之臣!”
刘彻心里的苦陈娇可以理解,但是这又怨得了谁呢?若不是他一意提拔从政履历空白的儒学之师赵绾和王臧,愿意采用他们有效却激进的方式进行新政改革建立明堂辟雍,甚至在刘明自缢后还依照赵绾“不必请示东宫”之言想要绕过太皇太后天真的独揽朝局控制事态,事情又怎么会恶化到今天这个地步。
陈娇也无奈,任凭刘彻拉着她将她的手贴在他的侧脸上,语气里带上一点无助和颓唐,他说:“阿娇你说,朕,真到底用什么办法才能救得了他们,才能保住朕的新政?”
救?呵呵。
想要在一定程度上保住新政,握住天子的权柄唯有找到替罪羊主动处理,将一切罪过全部推给他们方能避重就轻撇开天子应当承担的负面责任,而现在刘彻在政治上还这么青涩,他还有一颗仁义和感情主宰的年轻的心,他到了这一步想的还是怎么保住赵绾和王臧,那,怎么可能有办法。
他熟读儒学经典,又怎么忘了孟子对梁惠王的忠告:鱼和熊掌安能得兼。
“陛下,身为臣子为陛下尽忠是理所应当的,无论方法有还是没有,结果是好是坏陛下都不必心怀愧疚,若是陛下愧疚了,他们才是无地自容。”
既要得兼,那便是什么也抓不住。
陈娇不会开口告诉他让他舍弃自己的心腹臣子,所以说什么都没用了,只希望他能尽快的明白自己的问题,明白不仅仅是太皇太后不给他控制朝政的空间限制他恣意任用的君权。
刘彻长叹。
陈娇很想告诉刘彻他还年轻,几年后当他变得成熟他还有机会。但是她终究没有开口。六七年的时间对目下急切锐利失落彷徨的刘彻而言简直像是漫长的凌迟。
陈娇抿唇敛眉,片刻后轻声只道:“陛下,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她可以因为个人感情怨刘彻,却真的不希望他因无法将大汉推向盛世而失落悲恸,为国之事,她希望尽己所能,因为她不仅仅是刘彻的妻子,她还是大汉的皇后,她也有应当承担的责任。
刘彻轻微摇头:“你在朕身边就足够了,这些日子朕也知道姑母已经帮了朕不少。”
两人之后再无他话,直到小寒进来禀报温泉药浴备好,请天子移驾。
刘彻去后陈娇独自回到后殿,心里也觉得莫名沉重,换了件常服坐在灯下出神。刚坐了一小会小雪却进来了。
“娘娘,郎中令王臧求见。”
陈娇听到王臧这个敏感的名字心都漏跳了半拍,定了定神才问小雪:“他到甘泉宫来了?见陛下还是见我?”
“郎中令说有要事一定要求见娘娘,看样子并不知陛下秘密前来,只说求见娘娘。”
陈娇吸了口气定了定神,起身在屋里慢慢踱步,左右也没有想明白王臧求见的用意。
小雪见陈娇面带沉思之色在殿中徘徊小心的问道:“娘娘的意思,奴婢要回绝郎中令吗?”
陈娇回神,下了决心抬头吩咐道:“不必,你请郎中令前殿少待,本宫稍后便道。”
陈娇令换了正衣,不多时就到了前殿。通明的灯火下王臧已经躬身静候,见到陈娇立刻驱前行大礼叩拜。
“郎中令请起。天色已晚,不知郎中令前来甘泉宫见本宫所为何事?”
陈娇坐在主位上请王臧下首而坐,这个时辰外臣觐见,她已经没有跟他绕圈子的兴致了。更何况这个人还是来意不明的王臧。
王臧四十几岁,身量中等偏瘦,下颌的胡须里已经显出了零星的白色。他身着一件暗黄的曲裾,脸色有些灰暗,不知是因为文官不擅长途策马还是因为新政飘摇,他的神色很是疲惫,眉心紧紧的蹙着。
“臣是来求娘娘恩典的。”王臧的声音略低却不紧不慢,很有长者之风。
陈娇心下纳闷但面上还是表现的很平静,端庄的礼貌笑道:“郎中令是天子的肱骨之臣,有什么事自然有陛下恩典,何须本宫多言。”
陈娇的话里有试探和拒绝的意味,王臧听得出但他却没有慌张,他很镇定的拱手道:“王臧所求乃是为了陛下,求不可让陛下知道,臣知道娘娘星宿转生通达天意又与陛下心意相通伉俪深情,所以才来恳求娘娘。”
王臧抬起眼睛,眼神热切而坚定,他说:“臣之所求便是请娘娘进言陛下将臣与赵绾移交廷尉宁成,杀之。”
面对语气平淡恳切毫无波澜的王臧,陈娇吃了一惊。
杀之,多么轻松的两个字,这可是他自己的命!
陈娇的秀美锁了起来,带着不解问道:“郎中令此话本宫不解,大汉以孝治天下而事师如事父,你这样说是让本宫劝说天子担上一个弑师的罪名吗,这岂不是要落天下人的口实?还是郎中令另有打算,总不至于真的要自请赐死?”
陈娇无法理解,就算不可避免虫鸟牛马死到临头也要挣扎自保,可这王臧却要自请死罪,这世上难道还真有这么想死的人?
“臣,就是这个意思,并无他意。”王臧的声音略带悲怆,他道,“臣知太皇太后已在暗中收集臣等的所谓‘罪证’,赵绾与臣难逃一死,其实死亦如何,我等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赵绾与臣能有今日之高位乃是陛下圣恩提携,臣等心知陛下志在推行新政强我大汉,只可惜我等无能求成心切误了陛下,皆是臣下辜负陛下,本就是我等之罪,怎能连累陛下新政。若是陛下将罪责全部推到我二人身上将我二人交于太皇太后给列侯有个交代,那么新政尚可保全部分,陛下的权力也不会被太皇太后全部限制,所以,臣想为陛下做最后一件事,还望娘娘成全,切勿告知陛下臣来请愿之事。”
王臧的一席话说的不假,可见他是一个通透之人,可惜他的才华。
愿为国事牺牲小我之人陈娇在心中都是敬重的,王臧的一番话让她很是感动,但她仍有疑惑:“郎中令有此为国之心才本宫心存敬意,正是为此你也应当把话告知陛下让他成全你等一片报国之心,怎么反倒要瞒住陛下让本宫进言呢?”
“臣早就听陛下说过一年前娘娘所梦之事,娘娘果然星宿转世之人,仙长留梦警世天子,可惜臣等凡夫俗子为解真意,让陛下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臣是万死不足惜,可陛下虽少年天子却有尧舜圣王的仁义之心绝不愿弃臣,臣等去求陛下陛下也不会答应,唯有请娘娘再借仙梦旧事重提,天命如此陛下才能做出决定。”
陈娇当即起身否定道:“当初只是一枕幽梦,怎可当真。郎中令所求不仅是强人所难,还要本宫假托天意怂恿陛下杀了自己的老师,这是陷本宫于不仁不义,本宫做不到。”
“娘娘没有假托天意,当日的梦境就是天意。”王臧见陈娇不同意有些急了,跪地请愿道:“娘娘!陛下的新政事关大汉国运,娘娘不可以以陛下的好恶为准行事,我等性命在所不惜,娘娘还怕陛下误会您吗?”
“王臧!我并非此意!”陈娇听了王臧最后一番话突然就升起一股怒意,她步下主位扬高了声调道,“你可知陛下有好才仁义之心不忍取国士性命,那我陈娇就不惜才不敬重你们了吗?我虽为女子也分得清是非、看得懂天下大势,当今天子所作所为正是兴汉王道,若有为国尽责之事我陈娇也是义不容辞,又怎么可以进言陛下杀了你们这些真心为他设宏图伟愿的良才国士!”
王臧怔了怔,陈娇一位他又会相劝,没想到王臧竟然对她恭恭敬敬了磕了三个头,喃喃的口吻中竟有一丝欣慰:“曾经陛下与臣论及娘娘,说娘娘自与天下女子不同,今日臣方才明白娘娘之‘不同’在于何处。有娘娘在陛下身边实乃苍天有眼眷顾大汉,臣自觉大汉有望,死亦欣慰。”
陈娇没想到最后王臧竟说出了这么一番话,她本来有些愠怒但更为王臧惋惜,弯下腰亲手扶起王臧道:“罢了,郎中令的意思陈娇会向陛下代为转达,但绝不会欺瞒陛下,至于如何定夺自看天子圣意。”
陈娇说完赶忙拉住王臧,阻止他再拜谢恩的大礼,恳切道:“王先生,天子视您为师,我是天子之妻,为了答谢您对大汉和天子的拳拳情意,我代天子向您行师礼,就当陈娇送您,表达敬重之意。”
“臣不敢,这如何使得,臣……”
王臧听陈娇这么说又是惶恐又是感激,陈娇坚持要拜,王臧就是不肯。
“阿娇。”
陈娇正要下拜忽然听到背后传来沉郁有力的声音,她回头看到刘彻站在后殿通向前殿的珠帘后面,似乎已经站了很久。
“陛下您怎么在此……”王臧看到刘彻也是一愣,然后马上跪了下去,“臣王臧拜见陛下。”
刘彻缓步从珠帘后走出来在陈娇面前站定,他拉住陈娇的胳膊,神色有些复杂,声音也很低:“这一礼少不了,但是要拜也是朕来拜,老师与你的话朕都听到了。你先回去,朕和老师说两句话。”
☆、第181章 成熟转变
陈娇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零零散散都是记不清的断梦,刚过卯时就睡不着了。
陈娇翻身做起来喊了大雪进来,大雪一见陈娇下榻就吃了一惊,连忙近前道:“娘娘这还没到日出的时辰,外头刚有一点亮光,这么早就要起吗?”
陈娇没答她的话,只问:“天子昨夜宿在哪里了?”
她记得刘彻与王臧谈得很晚,晚到她都睡着的时候听人说刘彻还在前殿。
大雪放低了声音道:“娘娘,陛下还在前殿呢。”
陈娇微叹没再说别的话,简单的洗漱了一下便通过复道回廊向前点而去。
此时天已微亮,半明半暗,凉爽的清晨夏风吹拂着陈娇莲叶绣图曲裾的下摆,娉婷而动人。
拨开前殿甬道的珠帘陈娇便看到刘彻挺直的脊背,将要燃尽的十二碗铜灯下,那个背影倔强又孤傲,但两世为人的陈娇却第一次深刻的感到那背影的主人消瘦而孤单。
从未有过的感觉,一直以来他都那么桀骜坚强,手腕凌厉,甚至让人常常忽视他其实还是个不足二十岁也需要真正关心的大男孩。
“陛下。”陈娇在刘彻的身侧跪坐下来轻声提醒道,“天都快亮了,陛下休息一下吧。”
刘彻慢慢转过头看向陈娇,就这样无言的四目相对。
看着他的眼睛陈娇有些惊讶有些酸涩,甚至还有一点心痛。那双时常光华闪动的狭长凤眸中此时布满了血丝,疲惫失落的神色一览无余。
王臧走后刘彻独自在空旷的大殿里坐了一夜。
陈娇心里不是滋味,劝道:“陛下一会还要回宫,闭眼歇一会吧。”
刘彻微微摇头,薄唇轻启喟叹道:“这一晚朕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陈娇看着他等他把话说下去。
没料到刘彻唇角一勾竟然笑了,虽然有些落寞,却也带着几分释然:“阿娇你说得对,朕之前太年轻太幼稚了。”
“陛下,当初一时气话……”
刘彻抬手做了个停止的收拾示意陈娇让他把话说下去,他道:“不是一时气话。你之前跟朕说的很多话现在想来都是金玉之言,可惜朕当时却听不进去,还以为你变了,心里跟朕生了嫌隙。其实你这么聪明,如果为了朕好,当初让朕暂缓行事的那些逆耳良言就不会说与朕听。是朕无理取闹你却还是把这些明知会让朕不高兴的真话说了,阿娇你待朕才是真心,朕却是小孩子脾气。”
虽然陈娇早就知道刘彻会明白她当初说那些话的用意,但真到刘彻用肺腑之言来感激她检讨他自己的时候她却又有点心酸,甚至有点不合时宜的感动。
“事到如今,朕才真真切切的知道,空有一腔宏图伟愿什么都干不成,朕的万里河山强汉之路是需要很多人用血肉生命来铺就,这代价太大了,而这第一场血的代价就是因为朕的幼稚。”
陈娇原以为刘彻只是因为无法解救赵绾王臧等人才检讨自己,没想到刘彻的这些话让她越听越吃惊,仿佛一夜之间他就已不是之前那个不顾一切仅凭一腔热血就要改变一切政治积弊的少年天子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加冷静和睿智的青年君王,陈娇甚至觉得他说这些话时的语气和神态与往昔全然不同。
“朕想清楚了”刘彻带着平和的微笑看向陈娇,“该低的头朕要低,该任的错朕要任,不但要认,还要心甘情愿,心悦诚服的认。就像阿娇曾告诉朕的,只要能达到目的,何必在意那些形式。”
男人的成熟往往就是在一夜之间,陈娇明白这一晚对刘彻而言便是一道蜕变的分水岭。
她点点头道:“那陛下……那赵绾和王臧的事陛下打算……应允?”
刘彻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眸光还是闪烁了一下,他的视线投向殿外已经逐渐明亮的庭院——那一片葱茏的绿色在微微熹光中格外引人注目。
“阿娇,朕会把这笔账记在心里的,不急,呵,不急。”刘彻淡淡的笑着,语气却慢慢加重,带着坚定和霸道的帝王气势,“朕要慢慢来,岁月催人,可朕还年轻,朕要慢慢的让所有人明白,这个大汉天下到底谁来主宰。”
三日之后的长乐宫长寿殿中,江都王后窦竟夕正在陪太皇太后看淮南王今夏刚贡上来的的各色绸缎绢匹。
“外祖太皇太后,这一匹花色不错,看着也轻薄,您试试?”
窦竟夕让人将挑好的绸缎呈在窦太皇太后面前,太皇太后在大侍女尚菊的搀扶下枯瘦的手抚上光滑的缎面,点点头不紧不慢的说:“恩,不错,摸着倒是好料子,竟夕丫头说花色好那便不会差了。尚菊,命人收好,跟另外两匹选好的缎子一并给宝如送过去。”
“喏。”
尚菊收了缎子,带人下去,太皇太后又对窦竟夕道:“丫头再帮我老太婆瞧瞧,选两匹颜色艳丽的给阿娇送到甘泉宫去,余下的你看喜欢多少,先挑,可别说我倚老卖老让你出了力还偏心。”
窦竟夕笑道:“外祖太皇太后这是调笑竟夕呢,您的心里惦记两个妹妹是应当的,我这大老远的还能巴巴的把淮南王叔送给您的料子扛回江都去?”
太皇太后失笑,指着窦竟夕的方向小说:“越大越向你母亲的样子了,爱说笑,你小时候可没那么多话。”
窦竟夕一笑,上前一步搀着太皇太后扶她主位上座,一边走一遍轻声细语的叹道:“我年纪长,跟了江都王这些年也是做母亲的人了,心里最知道外祖太皇太后待我们是最公平的。阿娇妹妹之前受了委屈现在甘泉宫养身子本就该多想着她,再说宝如妹妹,更是,哎。”
提到刘宝如太皇太后也叹了口气,神色有些凄然:“你梁王叔夫妻走的匆忙,余下这一对嫡出的儿女,我老太婆没用竟让明儿在眼皮子底下死的不明不白,你说,丫头,你说我怎么能不多看顾你宝如妹妹?她哥哥这一去就只剩她一个人了,心里又难受,又病着,但愿上天有眼,别让宝如再出什么闪失。”
窦竟夕从善如流的点头道:“正是您说的这话,不过外祖太皇太后也不必太过伤感,往后只要给宝如妹妹寻一门好亲事,后面过得平平顺顺夫妻和睦便是大好了,梁王叔在天之灵也可告慰。”
太皇太后若有所思,探身问窦竟夕道:“丫头你是个有眼力又见过世面的孩子,你看你淮南王叔遣来给哀家请安的太子刘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