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0)

    平日里莱修的嘴角总是高深莫测的弧度,显出十二分的邪佞轻慢,今天却面无表情,只是寡淡地坐在断墙上:到这边来。
    格欧费茵见识过大风大浪,知道眼下不是问询的好机会,便踩着砖块爬上墙坐到他左手边。刺目的阳光塞得贺洗尘的眉头不太_安稳地皱着,她把黑伞递过去,轻声说道:给赫尔挡光。
    不知死活的人类。
    伞面很大,恰好把三个人笼罩在里面。它把世界分割成两半,不远处的教堂里尘土飞扬,宛若喧嚣闹市,而伞下的日子却恬淡隐逸。
    贺洗尘的右手从阴影垂到光明中,指尖仿佛停了几只萤火虫。莱修撑着黑伞,似乎有些沮丧,仔细一看,却还是冷冷淡淡的模样。格欧费茵把水果篮子放在腿上,用手帕把果皮擦拭干净。
    怎么没看见神父?
    死了。
    她的手顿了一下,不禁叹了口气。
    ***
    玫瑰金锁链上刻印着独特的咒文,除非是安德烈那个等级的人物,才能徒手拆除。拉法叶显然无能为力,挥动长剑砍了好几次,却只留下浅浅的印子。不得已,贺洗尘和莱修只能跟着骑士团去王城寻找专门的神官祛除咒文。
    来自教廷总部的通讯文书下达了返程的命令,骑士团提前终止巡查进程,但巡查日志、工作报告,还有关于安德烈的紧急报告,还是要按格式写好呈交上去,差点没把诸如奥斯卡之类的单细胞忙哭。
    修女,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教堂前的小河被大火蒸腾得几近干涸,只剩下河床上浅浅一层水。贺洗尘把梨核丢进草丛里,摊开手掌小心地鞠起一捧清水。
    格欧费茵坐在河堤上,视线比贺洗尘和莱修稍高些。她提溜着空荡荡的水果篮子眺望小镇橘红色的屋顶,略有些怅惘说道:我辗转习惯了,不用担心我。
    骑士团在不远处勘察福波斯生前的痕迹,偷懒的西蒙和玛茜遭到所有人的声讨,传到寂静的河堤上,有种不真切的吵闹。
    修女,你会写诗么?贺洗尘忽然仰头问道。
    莱修靠着土坡,闻言睁开眼睛撇了他一眼。
    吟游诗人哪能没有绮丽浪漫的乐章?贺洗尘把未知的旅途说成一朵花,若格欧费茵喜欢写神之赞歌,我便歌颂英灵,赞美神明。要是志异怪谈,咱们就找热闹的小酒馆,只留一盏灯,慢慢把故事说给旅人听。
    在下胸无点墨,五音不全,勉强通些音律。贺洗尘似乎有些羞赧,要和我这个没用的吟游诗人走么,修女?
    哪有人这样说话的?
    莱修撇过头,望着枯萎的野草,没有看格欧费茵动容的神色。
    他没病死之前只有一个朋友,那是花匠的女儿,十六七岁,隔着窗户,经常对他笑。后来花匠搬家,小姑娘在窗台上留下一枝蒲公英。再后来,他就死了,在外面漂泊一百多年,莫名其妙又回到最初的身躯。
    莱修不再恐慌、怯懦,那些胆敢冒犯、怜悯他的可怜虫,难不成以为他需要软弱无力的救赎?「救赎」这个词语也挺让他犯恶心的。如果真的抱有救赎之心,那么被百鬼啃噬心脏,也不要惨叫出声。
    但贺洗尘伸出来的手坦坦荡荡,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趾高气扬。他只是在邀请孤单的修女一起踏上漫长的旅途,平等而纯粹。
    你把这些话倾诉给贵族大小姐听,她们恐怕会不顾一切和你私奔。始终孑然一身的格欧费茵搭上他的手,笑道,我不是英雄的专属诗人,小偷,乞丐,妓_女,她们也存在我的篇章中。
    贺洗尘轻轻拥抱她,温暖的胸膛缓慢起伏:那到时我们去东方的厄齐齐斯大森林,或许你的诗歌中会出现精灵的影子。我负责弹竖琴,唱歌交给娜塔莎那三个小姑娘,连管家先生我都找好了。
    哈哈,听起来很像少年人的冒险。
    就是少年人的冒险。贺洗尘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他倏地揪住莱修的领带,把人揪到跟前,喏,这就是咱的管家先生。
    还没回过神来的莱修傻愣愣地眨了两下眼睛,猛地甩开他的手:你说什么疯话!?
    噫耶,难道你想吃白食?在下不养闲人。贺洗尘故作不悦地皱起眉。
    莱修气急,红色的怒火从眼底绵延向眼尾。但这种情况相当于贺洗尘直接拿枪抵住他的太阳穴,不答应就一枪爆头。简直蛮横!卑鄙!无耻!
    去镇上的狮子旅馆找格兰特,我们在王城外会合。贺洗尘没有理会他激烈的内心斗争,把格欧费茵从河堤上抱下来,在口袋里摸出三颗金色的蜂蜜琥珀珍珠,塞到她手中,买辆马车,慢慢过去,不着急。
    你哪来的钱?莱修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挑刺地质问道。
    贺洗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从福波斯神父的宝箱里顺手摸的。
    嗯,是小偷的诗歌。格欧费茵在心中说道。
    ***
    骑士团与当地的勋爵交接好事务后,没有停留太长时间,晌午便启程。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平原上蜿蜒出一条白线,最后头是一辆慢吞吞的驴车。车上有一袋腌制的肉干和一篮艳红的苹果,两个黑发青年不消停地斗着嘴,勉强跟上大部队。
    他们走后的第二天早上,格欧费茵和格兰特带着三个小姑娘到市场上置办行礼。市场人潮涌动,娜塔莎个子矮,被没长眼睛的大人一撞,手里攥着的画集掉到地上,被人一脚踩过,印下灰扑扑的鞋印。
    娜塔莎顿时心疼地叫出声,刚要捡,却被人抢先一步。那是一个十分俊丽的男人,黑发黑眼,戴着一顶猎鹿帽,看起来像是准备去打猎的绅士。
    他随手拿下胸前烫平整齐的手帕,仔仔细细地擦干净被踩脏的一页画画上是一个卷发小男孩,从窗户里探出头,笑容比怀中的向日葵还要温暖,书页右下角署名「凯普莱特」。
    还给你,小丫头。男人把画集递到娜塔莎面前,玩味地瞥了眼跟在她身后的两只小蝙蝠,随后便消失在人潮中。
    好可怕。
    好可怕。
    卡卡罗和弗提小脸煞白,铜蓝色的瞳仁微微颤抖。
    *
    四驱翠拭马车停在贝瑞教堂的废墟前,高大的骏马嚼着草料,疲惫地打了个响鼻。
    没有莱修的踪迹。尼古拉绕了一圈,皮鞋上沾满黑灰,却丝毫不影响他的风度。他往嘴里塞了一颗太妃糖,遗憾地说道,我们好像晚来一步,和他擦肩而过了。
    烟绿色的长裙把朱丽叶颈间的皮肤衬得雪白,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气色好些,她少见地画了红唇:总是慢一步,我们总是慢一步。她好像要哭出来了,但下一秒又变成冷峻的颜色,继续追!我要亲自确定莱修他真的活过来了
    ***
    骑士团走了七天,穿越平原、田野、村庄,城市逐渐繁华起来。宽阔的青石板大街上,纯白的骑士团牵着黑马,步履稳健,只是最后头寒酸的驴车有些煞风景。
    哇咔咔,你不知道最凶险的一次,是我在惠更斯老师的房间里发现一架子小说!不是历史哲学神学书,是小说!西蒙落在队尾,手舞足蹈地表示自己的惊恐,这几年她视力下降,要戴眼镜才能看清楚字。不过一上训练场,揍人的力度啧啧,骨头都碎了。
    这几天他和贺洗尘成功混成损友,天南地北地闲扯,还约好到王城后,带他去花街感受一下成年人的世界。
    贺洗尘表示敬谢不敏,还有我已经成年很久了谢谢。
    她年轻的时候就喜欢,一路听他们叨叨都没吭声、只嫌烦的莱修忽然看过去,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贺洗尘一顿,眼睫毛不自觉颤了两下。莱修却平静地撇过头,没再说话,好像只是单纯插嘴。
    人声鼎沸,街道两旁的小孩子呼啦啦地跟在队伍旁边,好奇地看来看去。俏丽的小姑娘凝视着一个个英俊的骑士鱼贯而过,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一边羞红了脸。
    华灯初上,骑士团几乎占据整个旅馆。他们换下洁白不染的军服,穿上宽松的休闲装,坐在吧台边喝白兰地和龙舌兰,心照不宣地谈论些男人之间的话题。
    过来,未成年,我教你们喝酒。玛茜像招小狗一样对贺洗尘和莱修喊道。这只火烈鸟喝酒后改了点坏脾气,却比平常更加跋扈。
    贺洗尘咬着吸管,把玻璃杯里的苏打水吸完,低眉抬眼,看起来还真像个未成年。莱修直接比了个中指过去,然后把面前的果酒一饮而尽。
    哈哈哈哈哈!贺洗尘拍着硬木吧台肆无忌惮地笑出声。其他人乐得看玛茜吃瘪,连胆小鬼奥斯卡也不留情面地哄笑起来。西蒙的酒杯里混了乱七八糟各种饮料,调成邪恶的颜色,仰头咕咚咕咚地就咽下肚。
    橙黄色的灯光把年轻人青春洋溢的脸庞照得温馨可爱,连偶尔冒出来的两句脏话也像葡萄酒瓶里的沉淀物,朦胧而不失美感。
    未成年最好不要喝酒。背后忽然响起严肃的话语,贺洗尘回过头看去,拉法叶冷淡地对他点了下头。
    白衬衫的纽扣永远系到最顶端,天生的禁欲脸让这位骑士团团长看起来比年长却轻浮的西蒙还要成熟几分。他不喜欢喝完酒后头疼欲裂的痛苦,队伍也需要一个保持清醒的人,于是便格格不入地点了一杯冰水坐在角落里。
    贺洗尘眉毛一扬,扯着不情不愿的莱修绕过狂欢的酒鬼们,来到小圆桌前的座位:团长先生,这一次旅途麻烦你们了。赶路的时候,拉法叶永远在队首开辟道路,他们两个却在后头摸鱼,没能打上个照面。
    顺路而已。拉法叶一副公事公办的正经模样,嘈杂的酒馆顿时成了安静的办公厅,安德烈是闻到血腥味就缠上来的吸血鬼,教廷可以为你提供庇护。如果你想加入教廷,我可以给你写一封举荐信。
    举荐信相当于担保人,如果被举荐人犯事,连他也会受到牵连。但拉法叶愿意冒险。那场声势浩大的风和敏锐的策应能力,只要再打磨上几年,或许可以动摇他最高骑士继承人的位置。
    团长。贺洗尘的神色庄严,似乎深思熟虑后做了重大的决定,让莱修轻敲玻璃杯壁的手指一停,你这是在挖吟游诗人公会的墙角!
    他不安常理出牌,反而让拉法叶愣了一下。
    却见贺洗尘搂下莱修的肩膀,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您这话说给我听没什么大问题,千万别让其他吟游诗人听见了,要不那帮小心眼的能编排出十几二十个不同的故事讽刺您。
    睁着眼睛说瞎话!莱修暗自骂道。
    拉法叶不傻,自然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燥热的空气中满是醉人的酒精,他解开第一颗纽扣,口袋里的举荐信终究没交出去。
    *
    夜深人静,街上的流浪汉裹紧破烂的衣服,躺在旅馆旁边的面包店前,闻着香甜的烤面包香气,甜滋滋地开始入睡。偶尔走过一两个人影,没能打搅到他的美梦。
    年轻人好像总有聊不完的话题伯爵的玫瑰花园,公主殿下那手漂亮的花体字,第二骑士团的垃圾团长他们压着酒量的线便自觉放下酒杯,恰好是头脑发热,洗个脸就能清醒的状态。
    上楼睡觉!别让惠更斯老师逮到,要不小命难保!西蒙吐出来的话满是酒气,金色的眼睛比平常更加明亮精神,他朝贺洗尘挥了下手,调侃道,未成年,快跟上,小心踩空!
    所有人顿时哈哈大笑,旅馆老板也不禁弯起嘴角。他把玻璃杯子倒扣在杯架上,咔的一声,好像瞬间按下暂停键,笑声骤停,只有流水汩汩,和从门缝里吹进来的冷风呼啸。
    老板,躲到柜台下。贺洗尘笑眯眯地提醒道。
    话音刚落,旅馆的门缓缓打开,挂在门前的铃铛晃荡出悦耳的铃声,骑士们已经拿出藏在座位下的长剑。插科打诨是一码事,随时保持警惕是骑士必备的美德。
    皮鞋的踢踏声清脆而干净,渐行渐近,风衣上缀饰的银纽扣先出现在众人眼中,由下及上,最后是一张苍白俊美的脸庞,眉间却有一点无伤大雅的红色伤疤。那双蓝灰色的眼睛没有焦点地扫过屋内警惕的众人,终于定格在满脸憎恶的莱修身上。
    对不起,打烊了。贺洗尘明目张胆地把老板的胸牌别到自己的衣领上。
    是你。尤金微微侧过耳朵,忽然抿起唇笑了一下。他记得贺洗尘的声音,他们在石室里分享了一个堪称瑰丽的故事,随后这个不讨喜的人类出其不意,卷走了他的莱修少爷。
    街道上乌压压的吸血鬼军队都披着黑色的斗篷,斗篷下一双血红的眼睛。小旅馆中的骑士团严阵以待,却见尤金摘下无名指上的红宝石戒指,丢到贺洗尘怀里:这家店我买下来了。
    额外加一串祖母绿宝石项链,我才考虑一下。他还有闲情逸致戏弄人,莱修强压住内心的暴躁,忍无可忍地长出口气。
    长腿火烈鸟似乎发觉什么趣味,疑惑问道:瞎子逛夜街,和白天有什么不一样?
    尤金眨了下眼睛,目之所及,全是模糊不清的一团光影。近距离的风爆损害到他的视觉神经,但他不以为意,轻轻咳嗽两下,回答道:更安静一点。
    杀人也更安静。
    闲话聊到这里就没必要继续下去了。贺洗尘抽出腰间的纯银匕首,对骑士团众人说道:明天请你们喝酒。
    拉法叶面无表情:不必,我们的职责就是处理麻烦。
    莱修心想你们看走眼了,最大的麻烦就是这个不要脸的家伙,把他杀了一了百了。
    二十五名骑士利落地拔出长剑,无数青面獠牙的吸血鬼从窗户、楼梯口涌现,不畏死地用胸膛撞向利刃。酒瓶摔碎声此起彼伏,桌椅四裂,面包店门前的流浪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蓄谋残害未成年,《法典》上说要怎么处置来着?西蒙忽然问道。
    玛茜扶了下眼镜,一脚把扑上来的吸血鬼踢到他那边:罚银五千,鞭刑五十。吸血鬼的话,直接砍了。
    地上七零八落地倒着许多抽搐的尸体,临死前的血液沸腾好像锅炉里的开水,几乎把人的耳膜震裂。
    阴魂不散!莱修拧着眉毛,啤酒瓶子往墙上一砸,用锯齿状的玻璃柄扎进吸血鬼的脖子。血流如注,喷涌不止,衬得他冷静的面容透着股难言的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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