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慎俊眉紧皱,去了主位坐下。
顾熙儿和他亲近,便是她的内室,他也去过的……她当时年幼,何况他们也是亲兄妹,自然不避嫌。
但是现在……却完全不同了。
他一贯是用人不疑的,茉莉那一番话说出来,就算他肯骗一骗自己,但心底却有个声音告诉他这就是真的。
由不得他不信。
顾熙儿听到动静,立刻从内室走了出来,笑着给顾慎行礼,亲密的唤他,“长兄。”
她身穿水色缠枝葡萄长缎褙,因为瘦削而显得过于宽大,晃晃荡荡的。巴掌大的小脸瘦的下巴愈发尖。或许是在灯光下的缘故,脸颊苍白到没一丝血色。
“熙儿,你……”顾慎招手让顾熙儿上前来,心中颤了一记“你病的怎会如此重了?”
明明熙儿就站在不远处,但是却像是一阵风吹来,人就消失不见了。
顾慎的胸口突然疼痛难忍,好像他紧握在手心的珍宝在不知不觉间要握不住了……
顾熙儿却扬脸笑起来。
她笑的那样明媚活泼,圆圆杏眼弯出一泓春水,又往顾慎的身边凑:“长兄,我就是得了风寒,不碍事的。”
顾慎下意识要用拳头抵住胸口,似乎这样就能抵御疼痛一般。但是他想着熙儿就在眼前,到底忍住了。
他伸手摸了摸她散在肩上柔软的发,声音有些哑:“熙儿,你要照顾好自己。”
顾熙儿愣愣点头:“我知道的。”
女孩子大多是心性敏.感的,她也一样。长兄近在眼前,她立刻感觉长兄怪怪的,或许是素日里俩人太亲近了。尤其盯着她看的眼神十分深沉,还带着若有若无的打量。
顾慎过来看顾熙儿也是临时起意的,如今见到了人就准备走了。他纵然不想走也不行,前方还有重要的事情等待着他去验证。
顾慎起身往外走去,吩咐杜若、杜鹃:“要好生照顾你们家小姐。”
杜若和杜鹃屈身应“是”。
顾熙儿跟在顾慎的身后要去送他,却被拦住了。
顾慎说道:“外边冷,你原本就得了风寒,别再冻着了。”
顾熙儿伸手拉了拉顾慎的衣袖,清脆又温和:“长兄,你路上慢点。”
顾慎看了顾熙儿一眼,没再说别的。
他转身就走了。
顾熙儿倒是站在原地发了会呆,她刚才还想问长兄漏夜出门怎地连个大氅都没有穿。
早春的夜是很冷的。
但是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长兄就离去了。
茉莉、胡俞等人已经在顾家府门前等着了,众人看到顾慎,都行了礼。
顾慎翻身上马,马鞭扬起,率先出了琉璃胡同。
茉莉所说的郊区在古北口,很破旧又寥落的一个院子。所谓的院子不过是茅草混着泥土盖就的几间房屋,篱笆围起来的院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不远处还有个残破不堪的庙宇。
众人快马加鞭从通州到古北口,约用了一个时辰。
顾慎下了马,把缰绳丢给胡俞,让茉莉领着他去见人。胡俞几人就等在院子里。
四间茅草屋,间间待的都有人,门前还有人守着。
茉莉先领着顾慎去见了一个曾经伺候过宋氏的老妇。她进了屋内,点亮了墙角的松油凳。
昏暗不明的橘色光线里。
顾慎看清楚了坐在草席上的老妇。那张道道血痕的脸,像是被指甲抓出来的,脖颈处也有,有的地方还渗出血迹。倒是他熟悉的,姓张,是母亲嫁过来顾家时带过来的陪房。
茉莉勉强找到一把没有靠背的圈椅,请顾慎坐下。
老妇显然也认出了顾慎。
她被困在茅草屋内,即使衣衫都脏污了,但料子都很好。想来生活过的也不差。
老妇愣了好大一会,目露恐惧,跪下给顾慎磕头,不住的求饶:“老奴鬼迷心窍……罪该万死……还望大少爷原谅了老奴。”然后又跪爬了几步,去抓茉莉的裙?,涕泪横流的哀求:“姑娘,给我颗药吃吧,求你了!”
茉莉从袖袋里掏出巴掌大小的葫芦瓶。打开来,里面是一股药味。
她倒在手心里一颗,喂张婆子吃下,“你把和我说过的话再同大少爷说一遍,若那句是假的,你就再没有续命的药丸了。”
她抓来的这些人,每人都强行给喂了“冰魄散”,若一天一夜不续上,浑身上下就会又痒又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若三天三夜不续上,就会肝肠寸断而亡,死的时候皮肤都会被自己抓烂,十分惨烈。
说来这“冰魄散”也有奇效。张婆子服下不过片刻,身上那种抓心挠肝的奇痒就慢慢消退了。她舒服了一些,长长的出口气,又给顾慎磕个头。
“老奴在许多年前做了一件错事……”张婆子陷入回忆里,“那时候夫人刚生下大小姐。夫人生的艰难,大出血差点死掉。整个瑶光院人仰马翻,众人都去照顾夫人了,就把大小姐晾下了……其实也不是晾下,但看管大小姐的人不多,而且大多不是近身伺候夫人的侍从……也就给了我机会。”
她不敢去看顾慎的眼睛。她也是待在顾家多年的人,对主子还是了解一些的,顾慎和大爷顾程明是不同的人,他身上有种绝对的冰冷无情,以至于刚才顾慎进门时她看了一眼,就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看个死人。
张婆子还在继续说,“而苗芬手里也有个刚出生几天的女婴。和大小姐一样,都是白白嫩嫩的。苗芬给了老奴两锭十两的黄金,又承诺会把老奴的小儿子从牢房里里给救出来。”
苗芬是苗婆子的名字。
张婆子的小儿子因为强.暴一个良家妇女被官府抓了起来,要实施“肉刑”,就是割掉耳朵或者手臂又或者鼻子、大腿等,然后再发配边境服十年苦役。
她心疼小儿子,也是求过宋氏的,想让宋氏帮帮忙,把小儿子给救出来。哪怕是把她的全部家产都花光,她也是愿意的。但是宋氏一听说小儿子犯的罪过,竟是理也不理的……她实在是没办法了。
顾慎一直沉默,就进门开始就是如此。
他盯着张婆子,面无表情,谁也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许久。
顾慎开口问道:“你在此之前有提前和苗芬联系过吗?”他说话的语调很慢,几乎是一字一句的。
“老奴没有。”张婆子摇摇头,“苗芬是主动联系老奴的,且她对老奴家里的状况都十分熟悉。”
她的小儿子也当真从牢狱里放了出来。后来她就自请去了庄子上做活,不在宋氏身边伺候了。
顾慎是何其聪明的人。张婆子的话一落地。他就明白过来,想来母亲是早被人盯上了。就算没有熙儿和白薇互换的事情,也会发生别的。
他又问道:“……苗芬把孩子换去了何处?你可知晓?”
“老奴不知道。”
顾慎看向茉莉。
茉莉点了头,示意张婆子没有说谎。
顾慎起身往外走,“去见下一个。”
等他挨个的审问完,天已经大亮了。
“主子?”茉莉跟在顾慎的身后,“属下接下来要如何做?”
顾慎神色看起来还很平静。
他瞳仁是墨色的,如黑夜般暗寂,盯着人看的时候总给人莫名惧意,“找人好好看着这些人,不许出任何的差错,更不许他们去寻死。”
他就是这样的性格,越是大事来临越是冷静,即便心中早已愤怒不已。
茉莉应“是”。
顾慎抬脚向前走去,又补充:“还有,你今儿要寻到李雨,让他把柳絮也带过来这里。还有苗婆子。你和李雨亲自看着他们。我晚上会再过来。”
“属下这就去办。”
胡俞快走几步,迎了上来:“少爷,咱们现在回去吗?”
他一夜没睡,张口便打个呵欠。
顾慎点了头,“回去。”他看了眼站在不远处顾家护卫,交待他们:“你们暂时听从茉莉调遣。”
正如胡俞猜想,顾慎半夜带着顾家护卫外出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顾程明耳朵里。
他一大早就打发小厮守在碧落院门前了,只等着顾慎回来好立刻去见他。
太阳升起来,温暖的照射着天地万物。
春风迎面吹来,还带着微微的寒气。
顾慎到了顾府,还没走到碧落院就被请去了瑶光院。
顾程明阴沉着脸,“若不是我今儿告假,还等不到你了。说说吧,你昨夜去了哪里?”
顾慎不知道该如何和父亲开口,只得沉默不语。
顾程明却是气极了,“你离参加会试不足十天了,这时候不应该好好的读书备考吗?谁给你的闲时间出府乱逛……而且还特地选了夜里。”
他眉心一跳,长子不会是去了那种“风花雪月”的场合吧。他们顾家向来家教森严,是决不允许出现这种事情的。
“父亲,是我错了。”顾慎眼珠熬的有些红。他索性直接认了错,却还是不回答顾程明的问题。
顾程明也火了,呵斥道:“你给我跪下。”
宋氏就站在旁边,伸手拉了丈夫一把,让他不要这么大的火气。
随后她又劝长子:“慎哥儿,你好生同你父亲说话,他问什么你便答什么。”
顾慎抬眼去看宋氏,又想起昨夜的审讯。
他薄唇微抿,径直跪在地上。
顾程明:“……”
长子一而再再而三的,简直是在挑战他作为顾家家主的权威。
顾程明扬声唤了胡俞进来,“你来说。”
胡俞看了自家主子一眼,乖乖的跪在他身后,也是闭口不语。
“真是反了你们。”顾程明咬了咬牙,看向顾慎:“你去跪祠堂。”之后,又吩咐胡俞:“你去回事处领罚。十鞭,一鞭都不能少。”
胡俞苦个脸应下,却被顾慎给拦住了。
“父亲,是我做的错事,和胡俞无关。他不过是我的仆从,自然是听从我的安排,不敢违逆。”
顾程明“哦”了一声,冷笑道:“你这会儿倒是话多了。既如此,你们主仆俩都退下领罚吧。”
顾慎二话不说,起身就要往外走。
宋氏又是心疼长子,又不敢插嘴。夫妻俩再是和睦,在管教孩子这一块,她也是完全听从丈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