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球。
李弧踩着三分线,投了个很完美的三分球。
随即李弧捞起球,小跑着贴近他,冷冷问着,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什么呢?
我在看……
你在看什么?
对面的人就隔了那么一层玻璃盯着他。他手里握着电话筒,他在逐字逐句地问,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
在看你,看你整齐干燥的衣物,看你瘦骨嶙峋的手臂,看你鬓角星点的白发,看你四平八稳的嘴角,看你死气沉沉的眉眼,看你跟她完全迥然不同的模样。
我在看你。
对面的人并不像生活洒脱而又荒唐的那种范儿。
他不像那些在场的其他人,这里的有些人有着一双灵活锋利的眼睛,轮廓分明的面孔,有些人有着无比轻佻的动作以及一副厚颜无耻的神气,甚至有些人有着让他人一望而知这种人随时可以干出欺、哄、骗、赖等种种勾当来的姿态。
但是他并不是,他只是听话地规矩地坐在对面,老旧的掉漆的电话筒被他拽紧了贴在耳畔,耳畔被压得一圈通红,他重复着他的问题,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什么呢?他也想问自己,他究竟想看到什么呢,看到自己预设的那些场面,还是想看到自己梦里之外的境地。
对面的人得不到他的回应,忐忑与畏惧逐渐涌上了脸庞,他开始拉扯着自己的嘴角,拼命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他用一股倔强的深情重复着问,你在看什么?
我能看到什么呢?我独自站在茫茫的旷野之中,数以亿计的人已和我背道而驰,我淹没在隔阂千里之外的嘲笑与指责中,四下张望着同路的人,结果只有风声在舔舐着衣袖,有人大声地喊着,让他走吧,就让他走吧,可是我不,我并不想走,我还想用一次夏天的时间挣扎着拔除扎进心里面的孤寂,我还在等待,那么愚蠢地,痴傻地,贪婪地,等待着那么一同行人,能不辞万里千山万水地到来,劫我,就从这个困兽犹斗的樊笼里劫走我。
被忽视的人不甘地扭曲着面容,毫无预兆地,他歘地爬在玻璃窗上,方才还是委靡不振的眼睛里面闪着凶狠而又阴森的目光,他的手指,如一面千疮百孔的旗帜,在一场场漫长而又绝望的战役之后依旧如此勇武,他的嘴角,如一把的刀刃,在一次次无尽而又厌倦的杀戮中依旧如此凶残,他将割据空间的玻璃砸得咣咣想,他似乎很简单,但偏偏又很复杂,他一直重复着,重复着问,你在看什么?
他看到了什么?
在玻璃的朦胧倒影,他看到了自己,一张极致冷静理智的脸,深棕色的瞳孔里面,镌刻着一排匆匆离去的足迹,足迹歪歪斜斜,渐行渐远,于是乎,他找不到出口了,他永远都被囚困在这片旷野里了。
他忽然想抽支烟,满脑海里都是烟圈的冉冉上升,一直升啊一直飞,飞到天边去。
他恍惚了一下,从裤兜里拿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一粒,就着唾液将它干涩地吞咽下去。
缓了缓,他将话筒放回原位,站起身,冲着玻璃那头的人礼貌地道别,他说,以后我再过来吧,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您。
结束了?门外等候的人倾过身子问他。
你还没走吗?他冲着她笑了笑。
笑很简单。第一步,将你的笑意先漾上瞳孔。第二步,将唇角向脸颊两边裂开。第三步,露出整洁无暇的一排牙齿。
反正也没什么事情。她随意将帽子整理着。
那也耽误了你不少时间,你不是还要去照顾别人吗?
我就是个见习生,起不了多少作用。她摸了摸鼻子,乖巧地回答。
不会啊,这次还得多感谢你的帮助。
举手之劳而已。她摇摇手,表示不足挂齿。
那还是太感谢了。他看了下手表。
你要赶着回去吗?她问。
嗯。下次等他好点再来吧。
好,需要我通知你吗?
可以吗?那太感谢了,下次请你吃饭。
没事没事,你快走吧。
感谢,下次见。
再见。她向他挥了挥手。
再见。
李弧一个假动作后道了一句再见,如风般席卷,扇在他脸上,震荡得一阵阵延绵不绝的波澜,让林望倏然从躁动不安的心跳声中如梦初醒。
他究竟看到了什么?他看到那么多,那么多的浪潮向他翻腾汹涌过来,他在潮起潮落中试探着跃出水面,每次都差那么一丁点,或许哪怕再多一丝丝的勇气,他也不至于只能透着海平面才能够望到晴天。
所以李弧想对她说什么?
他到底想说什么?!
林望解开了自己的温莎结,将它甩到场外,温莎结落地的时候,他冲向了李弧,篮球还在空中的时候,他半蹲后跳起,给还未升到最高点的篮球一个盖帽,接着就是一个角度刁钻的带球过人,用身体挤开了一个投篮的空挡,然后那股生气从顺着胳膊上经络,舒展到最末端的指尖,然后传达到球状物上。
球径直从篮网里面中空穿过,砸在地面。
李弧,麻烦你把你想说的话,都给我吞回去。
林望盯着李弧,这样说。
啊,他想出来,想从这个镣铐里面挣脱出来,想得不行,想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