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梧桐最近很敏感,加上又是个傲娇,在不在意老是口心不一,所以我离开前,没忘了交代她学校里很资深的「道上朋友」转告她一声。但大概没什么问题吧,否则凭藉梧桐的校园情报网,应该早就查到笑妍和小缘来找我是为了什么理由。
小缘的新家离笑妍家不远,是栋偏别墅式的建筑,外观还算是新,屋龄据说才五年,前一个住在这栋房子的家庭是因为移民才会将房子出售。
刚踏进外侧的铁门,我一抬头,就与在阳台边好奇观望的人魂对上目光。我有些讶异地睁圆眼睛,对方也被吓了一跳,竟直接往后摔,连滚带爬地从落地窗穿进屋里,活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走在前面的笑妍和小缘见我突然顿住脚步,也跟着退了回来,循我的视线望过去。
片刻后,笑妍率先惊呼出声,扯着我的手臂问:「以柔姊!有吧有吧?真的有吧?」
「有是有──」搔了搔脸,我转向小缘,「有发生过什么让你不舒服的事情吗?例如说换衣服的时候衣服不见,或者被锁在浴室里出不去之类的。」
眨眨眼,小缘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说:「都没有。」然后用不解的眼神盯着我。
我扬起嘴角,摸摸她的头,「那就好。」
我还以为会帮忙关瓦斯炉跟解题目的,可能是女孩子呢,孰料刚一见……如果我的辨识能力没有故障,在小缘家中活动的人魂,是个大约在十六、七岁左右逝世的青少年,性别当然是男。
而且是个特容易害羞、性格内向的男孩子,一发现我看得到他立刻躲起来了,若人魂会脸红,他那当下绝对满脸通红。
也由于是这样类型的人魂,才不至于对小缘动歪脑筋吧。
「你家人都不在吗?」我笑了笑。
「嗯,他们常要加班,最近都超过八点才回家的。」小缘頷首,又回想了下说:「今天也许会更晚,听说要聚餐的样子。」
「那么,如果信得过我……你们两个待在外面或客厅里,让我去沟通一下吧。」我提议道。想跟人魂交流的话,带着两个或兴奋或紧张的小女生总是不太方便。
笑妍跟小缘互望了眼,有决定权的小缘开口同意了。于是我将她们留在客厅内,自己缓步往某一定点走去,最后来到了厨房。
我在这方面的直觉一向很准。
走到流理台前,我蹲下身拉开下方的柜子,超过一百七十公分的青少年真的把自己塞在里面,缩成一团怯生生地盯着我,一副害怕我驱逐他的模样。比起梁青玉和客运站的红衣女鬼,他半点戾气也没有,是相当和善的人魂,因此帮助小缘一家人的举动也可以想见。
「放心,我不是来把你赶走的,你本来就住这里吧?多久了?」我打量了下他的穿着,迟疑了会,试探性地问:「该不会,你是前一个家庭的小孩?」
话音甫落,他就微微颤了颤,隔半晌,确定我没有恶意,才轻轻点了点头。
我起身退后了几步,示意害羞的萌少年从柜子里出来,可是等了又等,他仍旧把自己塞在里面,我索性不勉强他了,直接蹲在厨房的地板上和他对话。
「我记得你的父母亲是移民到澳洲去了吧?怎么没有跟着过去呢?」我偏了偏头困惑。他的样子不像被禁錮在这间房子里,是能够离开的啊!为什么却孤零零留在台湾?
萌少年睁着大眼睛注视我,偏中性的五官让他这表情特别可爱,如果小缘很介意他的存在,而梧桐又不介意多收个跟班的话,我倒是很乐意把他劝到图书馆,直到阴差来牵他。萌少年多赏心悦目啊,是不是?
「……树……」当我心里正拨如意算盘时,他却驀地开了口囁嚅道。
「树?」我怀疑我听错了,或者想错了字。
少年总算从柜子里爬了出来,站好直起腰桿,一下子从瑟缩的肉球变得比我高,害我不太能适应。摆脱小空间后,他原本要踏步向前了,却紧急煞车,回头一脸欲语还休,嘴巴开开闔闔地,没吐出半个字。
我猜他是想带路,便主动询问:「要我跟着你?」
他得救似地点头如捣蒜,然后从墙壁鑽了出去。我觉得自己额上肯定降下了一排隐形黑线,他是当鬼当得太方便了是不是?完全遗忘了我不能穿墙!
我环起双臂等在原地,过了几秒,萌少年才訕訕然地鑽回来,摸摸后脑杓,颇不好意思地带我走人可以走的正常路线;他似乎刻意引我绕过了客厅,不想惊动笑妍和小缘,而后我们来到了别墅的小庭院。
那里栽了棵枣树。因为以前育幼院内也栽了几棵,我很快就认出来了。
不用说,这棵枣树对他而言一定有特别的意义,且或许还是他留在这个家的理由,否则他不会特意带我过来看。
「爷爷种的。」一会儿后,他指着枣树细声说:「奶奶走之前,让我……照顾好它,所以我不去别的地方,要留在这里。」
……原来如此。没跟家人一起离开的原因,竟是另一位家人对他的嘱託?
恐怕他的爷爷奶奶都先相继逝世了,当初也没料到他的生命亦如此短促吧!从少年的状态来看,他极有可能是因病而亡,没什么外伤,对自己死亡的事实也挺清楚,而且已经接受了。
虽然寿命是注定的,但我猜,他潜意识里大概仍对自己「活不长」这件事感到过意不去,尤其觉得对不起家人,让他们伤心了。
所以,才想以「守住跟奶奶的约定」这个方式来弥补。
病亡的人魂,通常会有阳寿残存。例如,某癌末病患被医生预估还能再活三个月,但阴差手上的死亡日期为半年后,则该病患有机会活过三个月,却活不过半年──阴差掌握的是真正的「寿命底限」。
病患拥有强烈求生意志,便能活久一些,相反地,丧失求生意志就会早死。假设该病患过三个月病逝,则他实际上还残存了三个月的寿命,会继续在人间游荡,等阴差来接。
萌少年约莫就是个还有残存阳寿的病亡者吧!在仅剩的日子里,他选择了留下来看顾祖母託付给他的枣树,才会在这栋房子里流连。
我想,为了这份难能可贵的心意,我是不能将他劝走了。
回到客厅时,我左思右想,一时组织不出个很适切的开头,让小缘不去干涉萌少年留在房子里;与其从小缘这里入手,或许劝少年装不在,让小缘以为他离开了还比较容易些,毕竟他残存的阳寿应该也不多了。
问题是,依萌少年的个性,碰到麻烦很难坐视不管吧!即使有我叮嚀,恐怕见到有人发生困难的当下也全忘了。
思量之后,我打算先试探小缘的态度。
「小缘……现在确定了这间房子里有『那个』,你的想法是?」老实说,我很怕她马上跳起来,请我设法把萌少年赶走或弄走之类的。
一般人,对无形的鬼怪总会存有畏惧心理,但真实是,他们造成的灾难或伤害所佔比例根本微乎其微;人最该害怕的反而是人,人为祸患无时无刻都在上演,一而再、再而三,而人往往学不会教训。
孰料,小缘却咬住下嘴唇,一会儿后悄声问道:「他现在在这里吗?」
我瞄了眼躲在客厅角落处的萌少年,实话实说:「在,不过躲得有点远,你这音量他可能就听不到了。」
小缘松了口气,我以为她会维持同样的低分贝音量与我对话,可她却有些紧张地加强嗓音道:「我、我想跟他……说谢谢……」
我愣了下,这答案完全在我意料之外。
也许是我把疑惑都写在脸上了,小缘的脸颊逐渐渲染出一片緋色,结结巴巴地解释:「因、因为,他帮了我们很多忙,虽然爸爸妈妈都不相信,可是我相信。既然我知道了,就、就想跟他好好道个谢。」
语落,不只是我,连笑妍都惊呼一声问:「你不怕啊?跟鬼住在一起,看不出来小缘你胆子很大耶!」
「一开始当然会怕怕的呀……不过,他又没有害过我,而且是他先在这里的吧……」小缘绞着手指,却相当理性的说:「他帮了我们家那么多,我如果怕他,不是对他很过意不去吗?以柔姊不怕,我也不怕。」
她转过头看我,而我闔上双唇,久久无法言语。
这女孩子,太难得了!我终于明白为何一见到她,胸口便浮现一股「很温暖柔和」的感觉,这就跟笑妍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热情奔放的夏日阳光一样。
不知不觉,躲在角落的萌少年也靠到了我的椅子旁边,用好奇探询的目光打量小缘。那些话,先前他大概从没听小缘说过吧!今天看到我来,恐怕还误会是自己多事给小缘添了麻烦,因此小缘请我来驱逐他呢。
「你真心想谢谢他的话,有件事情,交给你再好不过了。」我灵机一动,伸手拉住小缘,带她来到了庭院,笑妍也兴致勃勃地跟了过来。
停在枣树前,我拍拍小缘的肩膀。
「这棵树对他来说很重要,就跟他的家人一样。」我略停了停,琢磨片刻,才又继续说:「他再留也没多少时间了,这棵树……」
没等我说完,小缘就握起双掌,诚挚地说:「我一定会好好照顾的!就像照顾我的家人一样。」
闻言,我凝视着她,以及站在她身后神情貌似又惊又喜的少年,禁不住扬起了嘴角。
人心虽难以捉摸,然而有时,最温暖的也莫过于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