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问就不问,等他醒来,我不会问他。”
吴英英狡黠笑着。自从她被宣布不许随便出闺房见人,她就被关了数载,关得生无可恋。身边难得有一个新鲜的人,一件出奇的事。
“快回你院子去,以后还想不想嫁人了?”
吴伯靖对英英很是纵容,自己做事也经常不按常理。但是他遵循着表面一套的礼教,拿捏着世人最大的容忍度。
“哥,你明知道。”
吴英英难得害羞,竟听话的起身离开。
明明知道她喜欢赵二郎,她怎么可能不想嫁人,做梦都想嫁给赵二郎。
“早些把他忘了。”
吴伯靖轻轻说着,吴英英人已走出屋子,没有听到。
以往,觉得妹妹配不上赵启谟,现而今,赵启谟就是位状元,前来吴宅求婚,吴伯靖也不会将英英嫁他。
可悲的是,以吴伯靖对友人的理解,他清楚那对一模一样,被当做婚誓的番戒,意味深远,赵启谟往后的日子不会好过。满城名门女子任选,却独独选了一位南蛮地来的小商人,还是个男子。
这些还是往后事,眼下的事,是床上这人。
吴伯靖已不打算再关他,在最初的震怒过后,吴伯靖现在心情疲惫而沮丧。好好一个人进他家宅,被一铰刀铰出许多事。
想到那枚戒指,他死死捏在手心,始终没松开过,吴伯靖心里便有些愧疚。他想大抵男男之情,和男女之情也有类似、相同之处。
痴情如斯。
吴伯靖想着等李果烧退,再叫人人带他回去。合该吴伯靖做坏事受惩罚,当夜晚,李果烧退清醒时,吴伯靖刚要派人护送李果回去,谁想赵启谟找上门了。
就说周政敏那边,昨夜找了一夜李果,没找着。阿小倒是找着了,可阿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问他怎么独自一人,李果呢?他说吴宅的人告诉他李果回去了,然后他便也就稀里糊涂出吴宅。无奈不识路,语言又不通,在路上迷路。
众人担心李果,艰难熬到清早。天一亮,周政敏就去报官,带上官府的差役来吴宅。不想差役一见是吴驸马府,反倒将周政敏斥责一顿。确实没凭没据,说吴宅扣留了李果,谁亲眼见过呢。人家堂堂一个驸马府,又怎会去和一个小珠商过不去,何况平日无冤无仇。
高门深院,周政敏实在进不去,现下连差役都帮不上忙,把周政敏急得要死。
李果昨晚确确实实一宿未归,果子失踪了。
李果平日外出,都会知会一声,他绝无可能不声不响离去。
报官无用,周政敏垂头丧气回到租住的宅院,李掌柜问他找着人了吗,他直摇头。
“果哥在广州时,也曾失踪过一次。”
绿珠记得清楚,那一次还遭了仇家的毒打。
“那是被他仇家给抓走,后来报官,正好赵舍人在,才帮忙找回来。”
还是李掌柜和阿棋去报的官。
“要不再去找赵舍人帮忙。”周政敏想起差役连进吴宅询问都不敢的样子,他也不指望官府了。
“刚登科,想是忙得很,不过,还是要想办法见一见。”李掌柜虽然对这位赵舍人很陌生,但是他知道,这人是李果极好的朋友。
“我去赵宅试试。”
周政敏把阿棋喊上,两人出门去。
吴宅不好进,同样是朱门高墙的赵宅,也没那么容易进去。
周政敏和阿棋在车水马龙的赵宅门外待半日,始终进不了赵宅,跟赵家仆人说要见赵二郎,更是被当成来捣乱的给撵走。
周政敏不甘心,蹲在墙角不走,想着总能等得赵二郎出来吧。
然而今日,赵二郎并没在赵宅,好在午时,阿鲤出现,问了阿鲤才知道赵二郎和登科的其他士子参与礼部的宴会,尚未归家。
托付阿鲤务必转告,阿鲤显得很吃惊,一再和周政敏确认是在吴宅失踪。
这日,无论是李掌柜、阿棋,或者周政敏、阿小,都出去寻找李果。找到夜晚,也还是没见李果回来,更无李果一丁点消息。李果就这么悄无声息,失踪两日。
夜晚,众人拖着疲惫的脚步回来,坐在一起商议该如何是好,忽然听到院外传来马蹄声。连忙去开门,前来的并非李果,而是盛装的赵启谟。
赵启谟显然刚从宴会里出来,他帽子上插戴簪花,穿着白襕衫,仓促骑马过来,竟是一个仆从也没跟。
“南橘还没回来吗?”
“没有。”
“驾!”
赵启谟未做停留,行色匆匆,策马离去。
“赵舍人,等一等!”
周政敏追出院子,哪还有赵启谟的人影。阿小牵匹马出来,周政敏跨上,赶了过去。
夜晚,李果从昏睡中醒来,负责照看他的侍女,便端汤药喂他。李果烧退,神智清楚,他打量四周,确认他被换了房间。先前,他待在仆从的房间里,而此时这间寝室灯火通明,雕梁画壁,触目所见之物,无不穷极奢靡。
这是间主人房,来时意识模糊,并未留意。
“醒了?”
吴伯靖推开帘子走进来,他隔着半透明的帷帐,远远打量李果。
李果闻声,警惕看向吴伯靖,一时失了反应,愣愣由侍女拿手帕擦拭他嘴角的药汁。
“烧退了?”
吴伯靖站在帷帐外询问。
侍女伸手去捂李果额头,立即回道:“郎君,烧退了。”
“你想做什么?”
李果质问吴伯靖,他现在很混乱,已不清楚自己的处境。
本来是要关他到殿试结束的,不过两天,便又想将他放了,吴伯靖也觉得自己所为,着实荒诞无稽。
“不做什么,我让人送你回去。”
吴伯靖淡漠说着。
趁着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将李果送出去也好。
李果狐疑看着吴伯靖,暗自揣测。侍女过来帮他穿鞋,穿戴衣物。李果不解,在他昏睡间,这位吴伯靖发生了什么转变,现在看来,是不打算关他了吗?。
先前大夫前来治疗,因为要上药,李果碍事的宽袖长袍被脱下,此时由侍女帮他再穿上。一头凌乱的头发,也由侍女帮他细细梳理,绑系。
就在侍女才为李果梳好头发时,阿合突然冲进屋内,神色慌慌,神神秘秘贴在吴伯靖的耳边禀告:“二郎来了。”
饶是轻慢、冷静的吴伯靖,脸上也难掩慌意。他迈出屋子迎见,赵启谟人已来到阶下。赵启谟手里执着马鞭,身上穿着青色的公服,幞头上插着二色簪花,分明是刚从礼部酒宴上赶过来。他神色凝重,两步做一步,来到吴伯靖跟前,启唇问;“他人在哪?”
第93章 月色下的白襕衫
吴伯靖一时沉寂, 是谁神通广大, 能通报在礼部的赵启谟,及赵启谟如何找来, 已不重要, 甚至竟不顾今夜礼部的酒宴, 连夜赶来,吴伯靖此时, 似乎也没有多么吃惊。面对友人阴郁质问的神情, 吴伯靖说:“在里边。”
他话语刚落,便见赵启谟急匆匆进入屋中, 纵使他平素沉稳, 也掩饰不了他内心的慌乱。关心则乱, 爱意难销。吴伯靖想,我也没把他怎么样,有必要对我如此不信任?
“南橘。”
赵启谟朝屋内唤叫,起先声音不大, 第二声的尾音则有些发颤。屋中宽敞, 昏晦不明, 赵启谟的声音似乎被这屋子吞噬,没有丝毫回响。第三声要唤出时,赵启谟扫见帷帐内有个熟悉的身影。
李果第一声更没有听闻,第二声急忙站起,他回头寻觅,见到站在帷帐旁的赵启谟。赵启谟一身和以往不同的打扮, 他做儒生打扮,黑冠,白襕衫。李果又惊喜又委屈,他想喊启谟,抬头见到站在启谟身后,神情冷厉的吴伯靖。
李果心中怅然,站立未动。
赵启谟掀起帷帐,朝李果走来,他一把将李果揽抱入怀,双臂紧紧勒着李果的身子。李果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他双手抚摸赵启谟宽厚的背部,他发觉赵启谟的肩在微微战抖。
“我在。”
李果轻语,他贴着赵启谟温热的身体,透过赵启谟的肩膀,他看到神色冷厉的吴伯靖。李果不在乎了,有赵启谟在,他谁也不怕。不知道启谟怎么找到吴宅来,也不知道是谁通风报信,看他穿着儒生的衣服,恐怕是从贡院之类的地方,抽身赶来。
见到李果,赵启谟的心才安放下来,他之前有过各种猜测。阿鲤传达的事情,令他惊慌失措,他贸然从礼部举办的酒宴离开,可谓不顾一切。幸好,李果没事,若是有事,赵启谟无法原谅自己。他在城南村店时见过吴伯靖的白马,是他疏忽了;吴伯靖无法容忍男子间的情事,这也是赵启谟从未与他挑明的原由。从礼部奔往李果住所,再赶往吴宅,这一路,赵启谟来不及想太多,此时将李果揽抱入怀,他已无所畏惧。
他知道吴伯靖就在身后,他抱着李果,抱着这一生的珍爱之物,他希望吴伯靖好好看着,这是他心尖上的人,别去伤害这人。
两人便这么抱着,赵启谟没有松开的意思,李果觉得不好意思,将赵启谟推开,他细声对赵启谟说:“启谟,放开。”
赵启谟用拇指蹭去李果脸上的一处旧血迹,他目光深邃注视着李果,指腹擦过脸庞时的感觉微妙,李果瞬间红了脸。赵启谟仿佛没有意识到他做了什么亲昵举动,他开始细细打量李果,头发,脸庞,脖子,胸口,目光向下移动,他发现李果袖口的大片血痕,他阴沉着脸,将李果藏于袖子里的左手拉起。白皙的手腕一片淤青,食指粗肿,缠着沾血的布条。几天前,便是在左手的这个食指,赵启谟给李果戴上一枚环戒。赵启谟抬头看向吴伯靖,他在质问。吴伯靖不记得他曾于何时见过赵启谟眼里的愤怒,此时赵启谟的眸子,一簇冰冷的火焰在燃烧,十分渗人。
“大夫看过,不要紧。”
李果缩回伤手,藏在袖下,他不想赵启谟为此难过。他很庆幸他是在这里,得到救治,获得照顾,而不是囚在仆从房中,任由自生自灭的情景,为赵启谟见到。
你也该庆幸。
李果将目光从吴伯靖身上移开,他想他已不恨这人,他此时只想离开。
“启谟,回去吧。”
李果摸上赵启谟紧握的拳头,赵启谟忧郁、抑制的模样令让心疼。
“走得动吗?”
赵启谟低头问李果,他揽住李果腰身。
“能。”
李果赧红脸,不敢去看吴伯靖的表情。
赵启谟紧住李果右手的手指,牵着李果走出屋子。两人没跨出几步,李果气喘吁吁,额头有冷汗流下。赵启谟停脚步,心疼说:“不必勉强。”李果也想不到自己会这么虚弱,然而并非因为病痛,而是肚子饿。李果有一天半的时间,滴水未进。“启谟,我饿了,脚软。”李果贴着赵启谟耳朵轻语,而后,吴伯靖结实挨了赵启谟一个眼神杀。
吴伯靖抱胸站在门口,已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他见赵启谟旁若无人的和男子亲昵,他本该是尴尬,然而又不肯避开,反倒瞪大眼看着。
赵启谟曲膝,一把将李果抱起,他手臂力气很大。李果手臂搂住赵启谟的脖子,将脸埋赵启谟怀里。
亏得是深夜,院中只有吴赵李外加一位仆人阿合,若是被其他人看见,那这还得了。
“赵启谟。”
吴伯靖见赵启谟看也不肯看他,显然一句话也不想跟他说,知道他心里愤怒。然而吴伯靖此时,也有些不快,他连名带姓唤友人名字。
赵启谟伫足,回头,冷冷看向吴伯靖。他今日,对吴伯靖没有一句指摘,并非他不生气,不痛心,只不过隐忍罢了。
“还记得擎山寺林内的死尸吗?”
院中风起,鼓动赵启谟的袍袖,赵启谟神色为之一凛。也不过是瞬间的事,赵启谟嘴角勾起,绽出一个微笑,月光下这笑容,看着有些凄美,他启唇说:“我的事,我自会处置,不劳他人。”
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罢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