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柔和灯光突然在车厢里亮起,照亮封岌靠得极近的侧脸。他的眉宇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在黑夜里亮起来,浮现在寒酥眼前。
寒酥隔着轻纱望着他的眉宇。
封岌望过来,寒酥立刻下意识地别开眼。她轻微转头的动作带动帷帽上的白纱,轻纱抚触过封岌的面颊,带来一点她身上淡淡的浅香。
封岌便伸手摘去了她头上的帷帽。然后,封岌见她帷帽之下还戴了一层面纱,面纱挂在她高挺的鼻梁上,向下遮了半张脸。她在右脸上划的伤口很长,纵使这样戴着面纱,伤口最上端还是在面纱之上露出一点。
封岌望着她伤口露出来的那一点。
觉察到他的视线,寒酥朝右方侧了侧脸,躲避他的目光。
“这个给你。”封岌收回目光,将一个盒子递给寒酥。
寒酥垂眸,将长盒子打开,见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银票。她蹙了下眉,抬眼望向封岌。
有些热,封岌长指探进衣领,松了松领口。他再看向寒酥,便在她的眼中瞧出了气恼与羞愤。
“不需要……”寒酥低低的声线里压着冷意和难堪,“不需要将军的嫖资!”
封岌微怔,继而沉沉一笑。
他抬手,在寒酥紧蹙的眉心弹了一下,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说:“压岁钱。”
车外仍有偶然升起的烟花,簌沙的烧燃声衬着封岌又无奈又宠溺的语气。
新的一年到了。
第37章
封岌又很快收了笑,板起脸来,沉声:“你可真是什么话都能乱说。”
寒酥的脸颊唰的一下红透了。她低着头,亦后悔自己用词的不雅。她这一低头,视线落在手里那盒银票上。她低声:“您没有必要给我压岁钱。”
“年长者给年纪小的压岁钱天经地义。”
“可是这太多了。”寒酥将盒子合上,送还过去,她不指望封岌能伸手接,直接将盒子放在封岌的腿上。
封岌看着她:“送的少了,配得上我赫延王的身份吗?”
寒酥奇怪地望他一眼,这倒是她头一次听他自称赫延王,用身份压人。
“拿走。”封岌再道,语气里隐隐藏着命令的意味。
看不见的威压在逼仄的车厢里朝寒酥挤过来。她几乎快要伸手去拿,还是先低声问:“不想要行不行?”
封岌没有立刻接话。
寒酥垂着眼,声音再软和一些:“实在太多了,或者我只要一张行不行?”
年长者给年纪小的压岁钱天经地义。可是盒子里的银票实在是太多了。寒酥心里清楚,若不是她和封岌关系……有一点特殊,寻常的压岁钱不会这么多。
封岌看着她蹙眉为难的样子,沉声道:“可以。少拿一张就来亲我一口。”
“您!”寒酥抬头蹙眉瞪他,“您不讲道理!”
封岌漆色的眸底生出些浓稠的笑意,望着她问:“要不要?”
寒酥伸手将那盒银票拿过来,盒子放在她膝上,沉甸甸的。
两个人不再说话,就这样并肩坐在马车里。车厢里安安静静的,外面倒是时不时有远处的烟花爆竹声,又偶尔马蹄原地踏动的响声。
寒酥算着时间长舟快回来了,她抢着在长舟回来前问:“您是要……”
她这才问了半句,后半句话又难以启齿。
寒酥犯难地拧紧了眉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封岌面前总是要毫无端庄样子,不得不做些出格的事、说些出格的话。
“要什么?”封岌问。
寒酥舒了口气,豁出去不要脸面地开口:“要在马车上吗?”
封岌迷惑地看了她一会儿,明白她的意思后,突然声线低沉地笑起来。
寒酥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侧的他,眉头拧巴得更紧了。不过她心里却松了口气,他既然这样意外地笑了,那是不是说明他原本没那个打算?
寒酥这边刚松了口气,封岌带笑的声音道:“也不是不行。”
寒酥带着一点泄气地说:“那您快些,快结束快些放我回去。”
她双手握着膝上的盒子,纤指用力至骨节发白。
封岌是个严肃的人,可最近面对寒酥,时常生出些捉弄之意。他侧过脸看着身侧的寒酥眉眼低垂却噙着倔强的样子,半真半假地问:“带贴身小衣了吗?”
寒酥愣了一下。
昨天晚上他跟她要了小衣,今天也要小衣吗?她确实没想到这里,蹙眉摇头。
封岌“嗯”了一声,道:“那你现在脱给我?”
寒酥猛地抬头,惊愕地望向他。
封岌欣赏着她眸中晃晃的惊愕浮光,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耳朵尖,低笑道:“你的将军吃酒吃多了,醉了。”
醉了就可以不顾身份地说胡话了。
他的手已经拿走了,可寒酥还是觉得被他捏过的耳朵尖有一点热。她知道封岌不是难说话的人,事到如今,她放柔了语气,低声道:“我不喜欢在车里。”
“好,那就不在车里。”封岌点头答应。
除了那些会伤害到她自己的事情,她所提之事,封岌向来无不应。
他又紧接着用一板正经的语气问:“那你喜欢在哪里?”
寒酥闷声:“将军醉了,我不想和您说话了!”
外面传来长舟回来的声音,车厢里不该为外人听的对话也终止了。长舟将封岌的大氅送进去,然后坐在马车前,一声“驾”,驱车离开。
寒酥不知道封岌要带她去哪儿,也没问。她紧挨着一侧车壁尽量离封岌远一点。马车颠簸,她的身子也跟着轻轻地颠颤。在辘辘的车辕声中,寒酥让自己去想些别的事情,努力分散注意力不让自己总想着自己和封岌这样近。
马车拐过长街转角,车厢跟着朝一侧倾去,寒酥的身子微颠之后,直接朝另一侧的封岌撞去。她纤细的胳膊狠狠撞在封岌坚硬的臂膀。她刚要推开些,又是一阵颠簸,让她重新撞上封岌。她伸手去扶车壁,身子却随着马车的颠簸远离了封岌,朝着另一边的车壁撞过去。
肩头并没有撞上车壁,而是撞进了封岌的手掌。
寒酥转眸望向他,封岌道:“这段石子路很快就过去了。”
寒酥这才发现他稳如泰山,完全不会如她这般颠来晃去。她又后知后觉,自己被他圈在了怀里。在她左侧是他的胸膛,右侧是他的掌心。他的护揽,免去了她随马车颠簸。
寒酥垂眸。
他的庇护是毒药,可在某些时刻亦忍不住心驰,不舍推开。
这段石子路确实不长,马车很快不再颠簸。封岌将握在寒酥肩上的手收回,对外面的长舟交代:“过两日派人将那段石子路修一修。”
微顿,他又补充:“不止这一处,城中不平坦的道路都该修一番。”
长舟在前面应下。
封岌又看向寒酥,道:“把手给我。”
寒酥下意识地抬眼望了一眼车外长舟驾车的方向,沉默地将手递给他。
封岌解开寒酥手上缠着的纱布,去看她手心的伤口。他用指腹在她手心伤口周围轻压了一下,寒酥立刻蹙眉。
封岌皱眉道:“怎么一直都不好?”
“已经好许多了。”寒酥回答。
封岌一边帮她将纱布重新缠绕,一边道:“少做糕点少抄书。你这样永远都好不了。”
寒酥没吭声,默默将手收回来放在膝上。
马车又往前走了一阵子,外面逐渐有了些热闹的声音。寒酥不由好奇地掀开窗前垂帘一角往外望去。
她以为夜里理应店门紧关的街市居然一片热闹,灯火重重和天上的星光遥相呼应。鳞次栉比的店面都换上了新的灯笼,卷着燃烧鞭纸味道的夜风吹动,吹起一盏盏鲜红的灯笼在夜色里生动摇曳。亮着灯火的店里人满为患,路边经过的人群嬉笑晏晏。
寒酥竟是看花了眼。
以前在父亲身边没有为生计发愁时,她鲜少出门。又因宵禁,更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夜景。原来白日里的都城,在没有宵禁的夜里是这个模样。
马车沿着街道一路前行,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经过的每一个店铺。在她的认知里,除夕夜就该一家人聚在一起留在家中守岁,原来会有这么多人并不在家中,而是到外面热闹之地吃酒品茗赏花和玩艺。
寒酥好奇地瞧着专心,马车停下来了也无所觉。
一阵铃铛声惹得她探首而望,看见不远处的沿街摆着的几个小摊贩,上面卖着各种小玩意儿。
“走吧。”封岌道。
寒酥回过神,她转头望向封岌,问:“去哪里?”
封岌示意外面的行人,道:“随便走走,看看热闹。”
寒酥迟疑了一下,说:“不太方便……”
京中无人不识封岌。被人看见她在除夕夜和封岌一起在街市闲逛,闲话会压死人。
“去帮我买一个。”封岌略抬下巴示意。
寒酥的视线顺着他的指示望过去,看见一个卖面具的小摊位。她依言下了车走向那个摊位。
大过年的,摊位上正卖的面具都是喜庆的图案。小贩笑盈盈迎着寒酥,问她要哪一个。
寒酥望过去,一眼看见一个小猪面具。毕竟是猪年,今日卖的很多小玩意儿都带着猪图案。
寒酥将那个小猪面具拿起来细瞧,甚至用手指头轻戳了一下猪鼻子。只要是想象了一下封岌戴着这个面具的滑稽样子,寒酥便忍俊不禁。
“要这个吗?”小贩问。
寒酥的思绪被拉回来,轻扬的唇角亦压下去,她将这个可爱的小猪面具放回去,重新拿了一个黑色的面具。在一堆颜色艳丽的面具里,这个黑色的面具普普通通。
——她不觉得自己可以买一个猪头面具给他,拿他玩笑。
“这个可以吗?”寒酥将面具递给封岌,“要是不可以,我再去选。”
“行。”封岌并没有细看,直接将面具戴在脸上,随后下了车。
人来人往,经过的每个人都穿着华服笑声不断。寒酥走在封岌身边,悄悄侧过脸疑惑地望向他。她仍是不明白封岌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他来找她难道不是因为半月欢吗?
“让一让,让一让!”一个小贩推着堆满货物的独轮车横冲直撞而来。
寒酥朝一侧躲避,不由贴近了封岌,寒酥刚要退开离他稍远一些,手腕忽然被他握住。寒酥脚步磕磕绊绊地被他拉到了他的另一侧。
小贩推着独轮车已经走远,两个人继续往前走。寒酥垂眼,视线落在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她手腕轻转,想脱开他掌心,却换来封岌更用力地紧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