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听得脑壳疼。
公孙家,驻守天津二百年的老兵王,岂不正是漕司话里的“陈风旧弊”?
而漕司上任八年,一边整顿盐政,一边强征全天津的人力物力修筑运河,等于抽空了全天津的血滋养了一条运河。因府城毗邻三岔口,又被运河反哺,利害与这条河生生相关。
唯独静海县,离运河太远了,一点好处没享受到。
在经济学中,贫富差距越大,越容易滋生社会不稳定因素,穷是一切的祸根,古人也深知此理。公孙家揪准这一点,配上东镇百姓鄙陋、民风不正,咬定上官只图政绩不顾民生,反而是指向漕司的一把利剑。
两边打擂,光是听听就知道是一场官场大地震。
只是,爹给她讲这个有什么用?
唐荼荼眼里露了迷惑。
县丞笑道:“他们两方争执不下,钦差大人决定重审此案,提集人证仔细盘问,还要派吏员走访乡里——案子进程一慢,这查案起码得半月有余,钦差大人的意思是想微服私行,来看看县里、镇上风物如何,回去好细细禀给皇上。”
大领导的近臣班子,微服来乡镇走访,不是要大力追责,就是要砸钱扶贫了。
唐荼荼心扑腾扑腾跳起来:“大人们的意思是……?”
叶先生大笑:“姑娘年前想的那,强身健体与顺口溜大比,可以提上日程了。”
第274章
钦差放了话要来体察民情,体育竞赛的场地就得赶紧做起来,县衙不敢耽搁,连夜赶制需要的物品。
护肘护膝、鸡毛毽子、蹴鞠球……甭管巧手笨手都得跟着做,仆妇们点了满院的灯笼,坐在廊下赶工。
“姐,这个有什么用啊?”
珠珠看姐姐往膝头上绑了两片护膝,是她从没见过的东西,圆垫中间垫了棉花,上下两头的绑带也结实,能牢牢实实固定在双膝上。
谁料她话刚落,唐荼荼啪一下跪在地上了,没等大伙反应过来,又抬腿将膝盖对准廊柱重重地撞了几下,把嬷嬷丫鬟吓得不轻。
唐荼荼笑说:“没事儿,不疼的,这是固定膝盖骨的,蹴鞠比赛中常有碰撞,摔倒了很容易伤着膝盖骨,髌骨的伤很难养。这回参加蹴鞠比赛的几乎都是武馆的汉子,每个大老爷们将近二百来斤,磕碰一下不得了,咱们要为他们做好防护。”
唐夫人听她有模有样地跟珠珠解释,忍俊不禁:“荼荼真是什么都懂,你哪里知道蹴鞠是什么样?”
唐荼荼弯唇一笑,检查着一沓护膝的厚度,没吭声。
常见的球类运动,篮球足球网球乒乓球排球,她可是什么都会一点呢。虽说干了好几年文职,可那是隶属于军部的规划院,晨练与下午操一样不少,体能太差了叫人笑话。
可惜报名蹴鞠的几乎没有姑娘,满打满算凑不起一个足球队,去跟武馆力士同场比试吧,那是自讨苦吃,唐荼荼遗憾地退了报名表。
比赛场地现成,是赵大人被撸官前留下的,那老官卸任前一门心思盼着来一场强身健体大比,热热闹闹的,给自己的任期画个圆满的句号,遂早早把场地准备好了。
差役架起独木桥,在看台上裹了些红绸黄彩,喜庆的气氛便跃然而出了。
一场赤眼疫让整个静海县停了摆,集市庙会全禁了,坊间连红白事都没敢大操大办。好不容易解了禁,官家给出了这样大的热闹,县上的百姓全来看热闹了,把一片空旷的晒谷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钦差与刑部、大理寺几位大人是半上午到的,一行人不欲惊扰百姓,都身着常服,褪去那身官袍,乍看各个都是寻常面孔,瞧不出三四品大员的官威。
唐荼荼与一群县吏家眷站在东边,听叶先生连蒙带猜,也跟着认了认人。
“素闻刑部官员不外任,都是从督捕司、提牢厅小吏做起,一年年升上去的,血煞气重,面相里难免要带出凶劲,就是那位了……中间那位不必说,乃是尤既明尤大人。”
唐荼荼探着头看:“漕司没来?”
叶先生咧嘴:“姑娘抬举咱老爷了,区区一场民间小比武,哪值当漕司亲临?”
大理寺少卿——尤既明尤大人年纪最轻,却坐到了居中的位置,把唐老爷这个县令请到了旁座。
第一天的比赛必然是蹴鞠,一来这项运动能热场,二来这是所有项目里唯一具有专业性的比赛。后头的跳皮筋、踢花毽、障碍赛等等,参与人员混杂,赛场纪律一定很乱,官家与民同乐的时候不能苛求纪律,所以要把多人团队项目放在前边,早早比完了,后头就是百姓齐欢乐了。
晒谷场四面都搭了看台,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芳草看得眼晕:“姑娘真有办法,能聚起这么多人来。”
唐荼荼端着报名表,应了声:“好玩的事儿,谁舍得缺席啊?”
核实了蹴鞠赛的报名表后,她随意一瞄,看到了熟人——公孙和光站在看台下,手在额头前搭了个棚,宁捱着太阳晒也一瞬不瞬地盯着场上。
唐荼荼蹲下身,拍拍她头顶:“你看什么呢?”
把和光吓一跳,一扭头,双颊如飞霞。瞧茶花儿也不是外人,她压着声鬼鬼祟祟说。
“我娘说我十七了,也差不多该挑人家了,让我今儿睁大眼好好看——我娘说看男人别光看脸,从这球品能看出来人品,再要挑腰腿健壮的,成亲以后不受罪。等挑好了,回头她找人家爹娘说和去。”
唐荼荼噗嗤一声,笑得前仰后合:“你娘真是……”
她年纪一把,和光又是男娃娃堆里玩大的,俩人都懂“腰腿好”是什么意思,和光冲她鬼祟一笑,盯回场上不挪眼了。
这年头的蹴鞠规则不多,花样却不少,正规的蹴鞠比赛又要场地又要队友,非王侯家办不起。市井坊间没那条件,常常是“白打”,形如后世街头的花样足球,脚踢、膝顶、上身触,从头到脚没一处不能用,正是“脚头十万踢,解数百千般”。
许多精于此道的蹴鞠好手都在场上,难得有这么多观众赏脸,个个忍不住卖弄技艺,愣是把小小的彩球玩成了花样表演,场下观众一片沸腾。
玩闹一番后,才开始正儿八经的蹴鞠比赛。
唐荼荼定睛一看,上场的许多都是富家公子哥,抢在武馆武夫前先占了台。
一群十七八的少年郎,穿着精干的劲装,束出窄紧的腰腹、结实的臂膀。这群未婚的小郎君没一个长得磕碜的,活像专门过来暖场的。
公孙景逸率先领了球,喊了两声“和光,上来”,他一糙老爷们,不知道妹妹今日是带着选婿的心思来的。
和光一捂脸,权当没听见。
公孙景逸看她捂着脸缩在看台下,不知犯的哪门子矫情,大笑一声,直接一脚踢了球过来。
“和光,接着——!”
他不说自己多大的腿劲,飞起一脚,脚下圆滚滚的蹴鞠就朝着看台飞射而来。角度略高了些,和光纵身一跃竟没能接住,脑子一咯噔,心道坏菜,慌忙回头看。
周围一群女眷花容失色,吓得直躲,反应慢的姑娘甚至没顾上抱头,眼看就要被砸个正着。
唐荼荼扔了报名表,挥手把蹴鞠击落在地,自己跟着跳下去,一路轻快的小颠球运球到了场边。
场上的公子哥大多认得她这张脸,轰然炸开一片笑声:“茶花儿,踢过来!你能踢三丈远就算你能耐!”
嗐,小瞧谁呢。
唐荼荼陡然抬脚,这一脚毫无花样,只有力道和巧劲。弹性极好的蹴鞠“砰”一声钝响,蓦地变向,竟朝着天空射去了,直直飞过了场中心三丈高的风流眼,从那个直径一尺的球洞中穿孔而出。
“……”
满场寂了三秒,一片哗然喝彩:“进球了!”
“姑娘好利落的身手!”
刚才糗了她的公子哥也不害臊,抱胸大笑:“茶花儿,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本事,装什么弱质娴淑,快换身衣裳下场来玩!”
又冲着看台扬声高喝:“今儿不拘男女,军屯里长大的姑娘全下来玩,咱们分组比试!”
第275章
“哥哥跟你们说,这蹴鞠场上温良谦让可不得行,就要有争有抢才痛快!别看她们是姑娘就处处谦让,连截个球都舍不得,球场之上只有输赢,懂了没有?”
“懂你老姆!赶紧好好踢,再唠叨下去咱们队就要输了!”
唐荼荼与和光都抽签分到了右军中,两人配合默契,一个轻功俏,截球截得利索;一个脚法好,球随心动,过网轻轻松松,踢十脚有五脚都能踢过风流眼。
剩下几脚也不偏,却是会高出球洞去——因为鞠球是充气的,里边球胆是用动物膀胱做的,填充得不匀称,受力不稳当。
饶是如此,还是叫一群军屯里滚大的少年人惊掉了下巴,眼看着她们这边的比分遥遥领先:“茶花儿,你从小抱着球长大的啊?”
“嘿嘿,怎么会。”唐荼荼指指自己脑袋:“我算出来的。”
“算什么?”
唐荼荼:“算数呀。”
“嗐,净胡诌!”别人只当她揣着秘籍不露,咬牙去抢分了。
唐荼荼哈哈大笑,换了个替补的姑娘上场,坐到场地边缘的凉棚下喝水。
别人要练球感,要踢千百次才能踢出来脚感,她靠计算事半功倍。鞠球一经踢出,其落点和回转路线一眼便能看透,让唐荼荼给人传球未必能传好,对准天上那个一动不动的球筐踢,那是富富余余。
微温的茶水入喉,今天这茶味格外香。
……
场中热火朝天。
“好球!”
都察院的大人拊掌赞了一声,见左右大人都循声向他望来,悻悻收声,端起茶杯掩了掩窘迫:“诸位大人别笑,本官打小爱看蹴鞠,这乡间地头实在是踢得有趣,比咱们南苑那鞠城可有趣多了。”
唐老爷笑呵呵道“不敢不敢”。鞠城是有四方围墙的大球场,专门御用的蹴鞠场地,乡间哪里能比得。
大比一比半月,项目繁多,墙上贴满了赛事规章,几位大人逐行看过,满意点头:“这顺口溜大比倒是有趣,你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很不错。”
唐老爷拱手笑道:“下官不敢攀功,实是小女玩闹中想出来的,说给县官们一听,大家都觉得好,把顺口溜贴在布告栏上,雇几个雕匠雕版印发都不费什么工夫。”
“唐县令有心了。”
尤既明大人涵蓄露了点笑,望着杯中碧绿明亮的茶色:“这是上等的社前茶罢?狮峰龙井,滋味果然美。”
“我闻着也香……”唐老爷话接半截,心头一跳,觉出不对。
民间雅士常赞明前春芽是最好的茶,即是清明前采下的嫩芽,彼时一芽一叶初展,最佳的采摘时间可能只有那么两三天——再早两日,还没出叶,再迟两日,芽叶淋了雨,形不美,且沾灰,就得多洗一遍茶。五万朵嫩芽才能炒出半斤明前茶,是以民间都说明前春芽乃茶中极品。
实则,真正的帝王茶都是社前茶,采摘时间要比清明还要早半个月,对气温和水土极为苛刻,御茶园于春分时节将苞出的茶芽掐下来,精制之后,马不停蹄地贡入皇宫。
江南每年的社前茶都是贡茶,必是先进宫,再由宫中赏赐给王侯将相家。天津……天津哪有官员能得皇上大老远地惦记着赏一口茶?
只能是从运河上截下来的。
“这……”
唐老爷一时背心渗汗,竟想不起来这茶是从何处拿来、是谁拿来的了。
他自己每年就那点俸禄,喝茶只为消渴,与附庸风雅的事儿全然不相干,口中一条粗舌能分清二十文的茶和三两茶的差别,再上流的茶就喝不出好赖滋味了。
今儿出门前挑了一筒滋味好的,顺手提溜过来泡给大人们喝,竟出了这样的差错!
尤既明比他年轻近十岁,端详着他每一丝表情,待唐老爷背后的冷汗走了一遭,尤大人才徐徐道。
“唐大人你初上任,事事要警醒着些,别被人算计着,步了前人后尘。”
唐老爷冷汗涔涔,知道“前人”说的是注定是个死的赵大人,忙道:“下官日后一定谨言慎行,绝不疏忽琐细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