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立马回握住乐文卿的手,道:“姐姐若无人诉说,只管同安阳说道罢,你知道的,我这人打小喜欢瞧些话本子,素来喜爱听故事,而如今正好朋友不多,轻易不会外传的。”
安阳笑着淡淡打趣着。
乐文卿听了,顿时笑着抬手戳了安阳的一下,同时被她这番话彻底打消了顾虑,一脸心安,一时沉吟片刻,道:“其实,这些话憋在我心中已有好几年了。”
乐文卿说这句话时,神色略有些复杂,待调整了一下情绪,整理了一番措词后,这才抬眼一脸认真的看向安阳道:“郡主,你相信……通灵一说么?”
乐文卿定定的看着安阳。
见安阳一脸错愕,乐文卿也跟着无奈扯了下笑,道:“瞧我,吓着你了罢。”
说着,乐文卿长叹了一口气,道:“许是你会觉得我多少有些魔障了罢,我总觉得……我总觉得这些年发生在央儿身上的事情都有些过于玄乎了,以至于,我甚至都有些不大认识这位妹妹了似的,你还记得么,当年我那位妹妹初入皇家学院时,许多人的第一反应是什么么,许多人的第一反应是‘呀,文姐姐你竟还有个庶妹’或是‘文姐姐家的庶妹竟都这样大了,我以为还很小了’,大家对我那位妹妹都没有过多的印象,并非家中苛待妹妹,实则是妹妹身子羸弱,当年柳姨娘怀胎时曾不幸摔过一跤,导致妹妹七个多月便早产了,险些养她不活,这便亏了身子,长大后也一直身子羸弱不堪,冬天受不得冷风,夏天受不得炎热,故而自出生起一直被拘在府中极少出过门,一直到十一岁那年,妹妹病了一场,柳姨娘说做了个梦,寻着梦领着她去郊外一个小庵里头小住了两月,回时,妹妹就像是彻底脱胎换骨彻底变了一个人了。”
“回来后,她的想法和做法跟从前相差极大,简直大相径庭,一回来便如同彻底开了窍般,忽而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了,还时时引经据典,想法奇妙,更甚者,偶尔还放出狂言,说谁规定女子必须要婚嫁,若非所爱,她这辈子不成婚之类的厥词,甚至引得父亲吹胡子瞪眼,还将她好生罚过一遭,这才消停了下来。”
“这些时候我还在家中,故而对这些事情还有着极深的印象,那之后不久,央儿便央求父亲,也想念书写字,不久,便随着我一道入了皇家学院,后来进步极大,仿佛一下子通了灵开了窍般,深得老师赞赏,不过在皇家学院学了一个月,回去时就连父亲也另眼相看了,如今这么些年下来,她心思巧妙,小脑瓜里有许许多多奇思妙想,那日在邑王府那般言论,惹得大皇子刮目相看的景致,其实并不稀奇,当年在府中甚至时时上演,这些年来更是一日塞过一日的招眼,两年前父亲还一道领着她在外头游历,父亲对妹妹赞赏有加,将她当作天纵之才,只恨她不是男儿身,还一度后悔,早些年来亏待了她——”
乐文卿一字一句娓娓道来,语气虽冷静平缓,但微微垂目中,多少有些意难平,不多时,只忽而惨淡一笑道:“其实,我并非羡慕嫉妒于她,只是,在这之前我是乐家嫡长女,聚万千宠爱于一身,曾几何时,父亲眼里永远只有我一个,如今却似乎快要不记得他还有个大女儿了,多少有些……落差罢了。”
这便也罢了。
乐太傅游历这两年,还将柳姨娘一并带上随行伺候,他们三人出行,父亲姨娘庶女,如同一家般亲密和睦,外人甚至都称呼柳氏一声“夫人”,两年下来,父亲亲妾室,已有些疏远了母亲,去年过年时,她回府探望了一遭,母亲这两年也老多了,这便罢了——
说到这里,乐氏忽而缓缓收回了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小腹,眼里渐渐红了眼,道:“其实她招不招眼,得不得父亲宠爱,我虽偶有些意难平,可多数时刻,却也为她高兴,因为她所得的一切都是她该得的,她优秀出色,自该讨人喜欢,只是,我万万没有料到——”
乐氏说着说着,冷静的情绪渐渐激动了起来,只一时用力的捂紧了自己的肚子,死死捂着,良久,嗖地一下松开了,脸上挤出了一抹难堪的笑容,看着安阳道:“上年入宫时,你不是还说我脸色难看么,那时,刚刚小产初愈,我失去了个孩子。”
乐氏低低说着,虽脸上极力的笑着,极力的想要装作平静冷静,然而,双眼却不由自主的红了一片。
安阳闻言神色一愣。
一时看了看乐文卿,目光随之移到了她的小腹。
上年年尾,乐氏随侯夫人一道入宫参拜,彼时,安阳见文姐姐一脸苍白,脸更是瘦了一大圈了,整个人都轻飘飘的,那般厚重的衣裳都裹不住她单薄的身躯,问及,只说生了场病,原来竟是……小产了。
难怪之前在安伯侯府时,她几次欲言又止,想来那时有口难言罢。
“与那位乐二娘子有关么?”
安阳一时拧着眉,定定看着乐氏。
乐文卿嫁入郑家两年,比安阳晚嫁一年,两年无所出,面上虽无人言语,实则私底下已渐渐有了些悉悉索索的声音。
安阳三年无所出,有着众所周知的缘故。
然而乐氏好端端的,从她嫁入郑家的那一刻起,所有人的目光已全部齐刷刷的开始盯着她的肚皮了,没想到,竟是小产了。
安阳的目光渐渐变得有些凌厉。
乐氏却摇了摇头道:“与央儿无关,只是那日夫君醉酒,含含糊糊说了一句……为何娶的是你,我顿时脚底生寒,心生疑虑,镇日恍惚,这才——”
乐氏缓缓说着。
忽而将脸别了过去。
安阳闻言神色再愣,下一刻,忽见她噌地一下由案中惊起,顿时勃然大怒,道:“他郑嘉行当真说过如此薄情之话?他此话何意?他莫不是在你孕中还惦记着旁人不成!是她乐未央么?呵,好他个郑嘉行,他可真是好极了,你堂堂太傅之女,娇贵之躯,乃满京贵女之楷模,嫁给他个日渐败落的郑家,是便宜他了,他难道还嫌弃上了你不成,呵,当年在皇家学院念书那会儿,他日日殷勤,一双眼恨不得黏在了你的身上,若非你中意于他,便是配给大皇兄都绰绰有余,他将你娶进门不好好上香供着,竟还如此羞辱欺凌于你,呵,我倒是要上他郑家,好好给姐姐讨要个说法不成!”
安阳顿时气得勃然大怒。
她一贯淡然,多为笑脸待人,却不想,此刻竟被气得胸前剧烈起伏。
不为别的,而是……而是,她跟赫连毓少女时,对朦朦胧胧感情的启蒙,皆是源自于郑嘉行同乐文卿二人多年暧昧的拉扯。
那时,郑嘉行看向乐文卿眼中的拉丝感,爱慕感,整个皇家书院的人都瞧得出来。
乐太傅本是帝师,那时,端妃本已相中了德行品行绝佳的乐文卿,满京上下,除了太傅嫡长女乐文卿,还有哪个配做大皇子妃,然而许是大皇子与郑嘉行交好,许是这二人伉俪情深,不忍拆除,大皇兄终成人之美,舍弃贵女之楷模乐文卿,转而娶了中书令霍家千金。
原本郑嘉行和乐文卿这二人,乃众人众望所归的一对。
却不想——
甭说她乐文卿一颗真心错付了。
就连她安阳和赫连毓巴巴盼了五六年的真心也仿佛彻底喂了狗般。
简直比顾青山那厮“弃她三年不顾”,还令安阳气得抓狂。
第40章
乐文卿仰起脸, 抹干了眼泪,转过头来,见安阳气得恼羞成怒,连忙拉着安阳安抚道:“郡主莫气了, 为了这等不相干之人, 犯不着。”
乐文卿缓过来情绪后, 淡淡说着, 顿了顿,又道:“我原先并不知……是她, 只以为是夫君酒醉梦魇之话, 直到后来无意间看到夫君贴身藏着央儿的手帕, 又见他偷偷藏了这些年来央儿出的诗集、画集, 竟一册都不曾落下, 再后来细细观察,发现他们二人之间眼波流转、情愫暗藏, 还曾私底下争执过一番, 看着像是十足熟稔的,这才陡然醒悟过来, 或许纠葛已久, 甚至久到……”
乐文卿苦笑一下, 道:“或许当年他郑嘉行看向我的那些炙热目光, 不全是投向我一人的。”
乐文卿缓缓说着。
安阳听了,心中怒火不休,半晌, 只抿着嘴, 道:“姐姐的意思是, 他俩早已暗通款曲、珠胎暗结了?”
乐文卿摇摇头道:“我还不曾抓到他们……现行的证据。”乐文卿苦笑的看着安阳道:“郡主, 我竟有些不敢。”
话一落,还不待安阳出声,乐文卿又道:“或许,他们早已是有了首尾了,又或许不过是他郑嘉行一厢情愿罢了,毕竟我那位妹妹如今早已……今非昔比,未见得会将他个早已婚配的郑嘉行放在眼里——”
说到这里,乐文卿忽而一脸认真的看向安阳,道:“这正是我今日想要提醒你的原因。”
乐文卿叹了一口气,道:“郡主,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央儿好似对……对顾大人好似格外另眼相看,横竖与旁人不同,当然,我知她再优异闪耀,也不过区区一太傅庶女,岂能跟郡主相提并论,央儿在顾大人眼里,或许不过一根草芥罢了,不过,郡主,我总觉得央儿早已不是我印象中那个羸弱少女了,如今的她像是一块美玉,令我观之不透,好像皮下换了个芯子似的,我时时觉得不大认识她了,她相貌虽不算绝顶貌美,可整个人发光发亮,性情奇思妙想,亦是可爱伶俐,令人见之无不心生好感,这样的女子,我活了十八年,还是极少看到过,有时候就觉得好像不像是咱们这个世界的人似的,那般鲜活,那般奇特,这样的女子,尤其是对男子,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当然,我不是说顾大人会被她牵着走,只不过是想提醒郡主,留意下她一二罢了。”
乐文卿由衷相告着。
话一落,只见她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这才扯了扯笑,道:“憋在心中憋了大半年的话,如今一口气说出来后,我心里……好多了。”
乐文卿说这番话,眉眼间的忧思仿佛当真淡了几许。
安阳闻言,一时神色复杂,不知该作何安慰,半晌,看向乐文卿道:“劳姐姐还惦记着我这头。”
顿了顿,又道:“姐姐……可有何打算不曾?”
乐文卿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顿了顿,无奈笑道:“总不能因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跟他郑嘉行闹掰,与他郑家彻底撕破了脸,然后让自己背上一个善妒的罪名罢。”
乐文卿道:“父亲乃陛下的老师,名满天下,最是个看重脸面的,我打小受父亲宠爱,未曾不是我恪守礼教,德行出众的缘故,若为了这么一桩儿女私情,毁了这门亲事,毁了郑乐两家的声誉,甚至毁了他如今最看中的那位有着天纵之才的奇女儿,父亲定会恨透了我罢。”
乐文卿说着,看向安阳道:“郡主,你看,这世道对女子就是这般苛刻!”
若他郑嘉行一心想要纳妾,甚至提通房,她虽苦闷,却也不见得不会成全于他,只是,他们成婚不过才两年而已,尚且还在新婚之内,而为何,招惹的人偏偏要是她妹妹呢?
乐文卿只是没有想到,她打小端庄自律,以父亲为榜样,为荣耀,以母亲的端庄、娴淑为楷模,她乃满京贵女的模板表率,可到头来……竟活成了最不堪的模样。
“郡主,若你是我,你会如何?”
乐文卿最终忽而抬眼看向安阳,问着。
安阳没有料到乐文卿竟有此一问,不过沉吟片刻,便见安阳缓缓开口道:“若是我,我可能会将我那位好妹妹捆起来塞到我那位好夫君的床榻上,呵,正所谓贱人配贱人,不成全这对狗男女,岂不天理难容!”
安阳冷笑一声说着。
乐文卿听了,只扯嘴笑笑,心知安阳不过是气愤到了极点后的恼羞成怒之言。
真若那般的话,是泄愤了,还是……更闹心了?
话说二人复又闲聊了许久。
待天色渐渐落下去后,乐文卿终于起身告辞了,道:“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时间,没曾想,竟过得这样快,在侯府时时觉得时辰漫长,一日难盼天黑,到了这儿,竟觉得眨眼之间太阳便又落山了。”
乐氏有些不舍。
安阳道:“下回我去府上探望姐姐,若姐姐得了闲,我这里随时欢迎姐姐来。”
安阳将乐氏一路送到了顾家大门口,不想,刚到大门口时,忽又见那个不久前才刚刚离去的绥进匆匆驾马而来。
这人……怎么又回来了?
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成?
正在安阳琢磨间,只见那绥进很快翻身下马,立马牵着马绳走了过来。
安阳斜眼扫了那绥进一眼,道:“绥护卫怎地又去而复返了?可是你家大人……遭了什么不测不成?”
安阳神色淡淡的问着。
不知是不是绥进的错觉,只觉得郡主的语气……与之前千差万别,带着几分阴阳怪气的味道。
不过,一抬眼,看到郡主神色虽淡,却并不见任何异样,只以为是自己瞧错眼了。
当即,绥进立马堆着笑,腆着脸,一脸殷勤道:“禀郡主,是大人特意差属下回来回话的,大人说今日伏法的罪犯已招供认罪了,案子办得十分顺利,许是能赶上今日的晚膳,大人特让小的回来禀报一声,让郡主给大人留口饭,郡主若是饿了可先用,不用饿着肚子,只需将大人那份温着即可。”
绥进一脸眉开眼笑的禀着,话语多有殷切之意,话一落,只又立马嘴甜道:“大人连办案时也时时不忘惦念着郡主,可见郡主在大人心目中有多重要。”
绥进一脸喜滋滋的拍着马屁。
本以为这番话,会得到郡主的好脸色,却见郡主嗤笑了一声。
绥进瞬间只有些懵。
心道他这是哪儿说错话了不曾?
怎么好端端的,冷眼瞅着,郡主的脸色并未见得有多欢喜啊!
不对啊,寻常人家的家主若这般惦念着家中太太,哪个听了不喜上眉梢,喜不自胜,若换成别家任何一家,那主家的太太一早欢欢喜喜的给他赏钱打点了,可怎么到了郡主这边,走向竟是这样的不同了,没有打赏的‘吃酒钱’便也罢了,竟连个好眼色都没有。
郡主听了大人这般殷切惦记的话,难道不该感到高兴么?
就在绥进一脸迷糊之极,这时,只见一旁的乐氏笑着冲着郡主道:“看来,我今儿个这一趟真真是白跑了。”
乐氏笑着打趣着安阳。
眼中不缺倾羡和复杂。
不过半日功夫,那个一向眼高于顶的顾无忧,那个传言对郡主甚为不喜的顾无忧,背地里竟是如此痴缠着郡主的。
若非亲眼所见,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由此可见,外头的传言,往往传得多么离谱。
本意是来提前安阳来着,可如今看着顾大人对着郡主这殷勤做派,哪里却还轮得到她来提点。
说着,乐氏又有些好奇的看向绥进道:“对了,绥护卫,你们衙门今儿个出了一桩什么样的案子啊,听说是命案,命案怎么破得这么快啊!”
乐氏随口问着。
绥进看了郡主一眼,立马道:“是名妇人谋杀亲夫案,听说那丈夫在外头厮混,还联合那窑子里的妓、女欺凌自己的妻子,想要将妻子给发卖了,被妇人发现后,妇人将那丈夫用耗子药给害了,还将那丈夫的脸给划破,将他手脚剁了下来,场面虽过于血腥,不过那妇人不曾逃跑,当场伏法认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