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僧人面前站着长长一列的鬼, 不断有从四面八方赶来的鬼站在排尾,因为后院太小一列站不下,鬼们还自动自觉地把队列排成了s形,左拐右拐,把后院填得满满的,场面宛如春运前夕的火车站售票大厅。
一个老人的魂魄走到僧人面前,跪坐在地上,僧人如同安抚孩子一样将一只手轻轻按在老人的头顶上,另一只手五指合拢竖在自己胸前, 随即他张口吟诵起经文,伴随着僧人诵经的声音, 那片刻前看起来尚存怨恨愤懑之色的老人便像是被某种温柔的力量融化了一样,眼角眉梢泛起慈祥和蔼的神气, 紧接着,那老人的身影越来越淡。就像之前郑老师的女儿一样,那个小女鬼也是随着执念的消解变得越来越淡,只是小女鬼消解的怨念过程很漫长,可这位老人却是在短短几十秒内便完成了这样的转化……很快,淡得几近消失的老人骤然散化进一阵拂面而来的风中。
“……他在超度他们。”林飞然轻声给顾凯风解释道。
这位僧人做的事情和林飞然之前为猫妈妈与小女鬼做的事情是一样的,不过他的效率可比林飞然高多了,差不多一分钟一个……
一个超度鬼的鬼!
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僧人的魂魄看。
僧人又超度了两只鬼,似乎是察觉到某处有异常热切的目光传来,微微扬起头,朝两人的方向望去,对他们对视了片刻。
神色颇为动容的顾凯风:“……”
一脸迷弟表情仿佛已经被圈粉的林飞然:“……”
僧人:“……”
见僧人看过来了,林飞然立刻小心翼翼地打招呼道:“大师,您好。”
僧人静默了片刻,只用那双淡茶色的眼睛凝视着林飞然,看了一会儿,目光又落在顾凯风身上。
林飞然双手合十,严肃道:“阿弥陀佛,我有阴阳眼。”
顾凯风稍稍偏过脸,用咳嗽掩饰笑意。
那僧人竟也泛起一抹笑容,只是极浅,像是流云投射在唇畔的暗影,他微微一颔首,道:“阿弥陀佛。”
“您好厉害。”林飞然走近一步,拍拍自己的胸口,像个迫切要在偶像面前证明自己的小迷弟一样自豪道,“我也超度过两个鬼。”
僧人语调沉静道:“一只猫,与一个小女孩。”
林飞然目瞪口呆:“您怎么知道?”
可以说是已经死心塌地被圈粉了!
“贫僧身具慧眼。”僧人的眼睛似乎透过林飞然望见了他身后遥远的某处,“能知生前身后事。”
林飞然忽然想起上山前看过的那本小册子,脑中灵光一闪,问:“请问您是澄观法师吗?”
僧人似乎知道林飞然会问这句,淡定道:“正是贫僧。”
“贫僧已百余年没有这样说过话了。”澄观法师暂停了超度,漫声道,“施主可是听闻了贫僧的传说。”
这句话像是个问句,但语气却笃定,可能是因为他就算不问也能知道。
“我听说了……”林飞然说着,视线停在澄观身旁的菩提树上,他轻声问,“那是真的吗?”
澄观的声音廖远,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缥缈无着,却又坚定从容:“是。”
说着,菩提树下的僧人起身,仰头望向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伸出一只幻影般的手按在那粗糙的树皮上,动作轻柔地抚摸着,那五指眷恋而温存的弧度看起来并不像是在抚摸一棵树,而像是在撩动少女的长发。
“这是她的转世,我看得到。”澄观微笑。
一颗被包容在树心深处,一尘不染的,柔弱又执着的灵魂。
林飞然无法想象在澄观的慧眼中这棵树是什么样子的,因为即使在开着阴阳眼的状态下,林飞然看见的也只是一棵平凡无奇的菩提树而已。
没想到小册子上写的居然是真的,林飞然连鬼都见过不知多少了,所以对人转生成菩提树这种事的接受度很高,他沉默了片刻,在脑海中将那个故事飞快地过了一遍,半是伤感半是忐忑地问:“您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顾凯风勾着林飞然的肩膀揽过他,十分自来熟地附和媳妇儿道:“您尽管说,别客气。”
澄观收回那只按在菩提树上的手,扭头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想必是看出来两人都是真心,沉思了片刻便开口道:“能否请两位施主去距此处三里远的西边,采一朵佛瑾来?”
林飞然没想到澄观提的要求这么简单,正想表示可以再提点别的,就听见澄观清朗通透的声音道:“那是她最爱的花,想来西坡应该正是花事繁盛的时候,贫僧想请她看一看。”
“好!我们马上就回来!”林飞然一口应下了,拽上顾凯风就要去采花,两人走出了好几步远,林飞然才一脸壮志激昂地问顾凯风道,“凯风,西是哪个方向?”
小东西,别说西了,连出寺的方向都没找准……顾凯风嗤地笑出声,反手握住林飞然的手腕,拉着他扭头往反方向走去,两人出了寺门后,顾凯风又引着林飞然走上一条小径,语声略带戏谑道:“宝贝儿,这是西。”
这条土径两侧虽然杂草茂盛,但中间没草的地方却被踩得很实,看起来平时也是经常有人走的,只不过游客不会走到这里来,顾凯风走在前面开路,林飞然乖乖跟在他后面,不好意思道:“我方向感不太好。”
顾凯风温柔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含着笑:“的确不太好。”
林飞然:“……”
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反驳我说“其实也还行”吗!
这时,走在前面的顾凯风忽然顿住脚步,旋即一个转身,林飞然没刹住步子一头撞了上去,顾凯风顺势环住他低头亲了一下,道:“你不用找东南西北,找我就行了。”
“嗯。”林飞然也不甘示弱,霸气地回亲了一下。
两人在山路上走了好一会儿,三里地说远不远,但他们之前爬山消耗了不少体力,再走上这么多路还是有点疲累的。这里就是澄观所说的西坡了,冬天正是h市气候最怡人的时候,风清爽得恰到好处,空气中充溢着花朵的甜香,林飞然走进草丛中蹲下身,拨弄了一下面前怒放的花道:“这些应该都是佛瑾了。”
花花草草他虽然不怎么认识,但这附近漫山遍野开得最好的也就只有这一种花了,那花瓣薄而轻盈,色彩艳丽,以大红和明黄色为多,在风中摆弄的样子很是飘逸。
林飞然看准一株开得正漂亮的,伸手正要采,顾凯风却忽然道:“宝贝儿,不然我们连根挖几颗给他种那?那样他们总能看见,折下来的话明天就不好看了。”
“好啊。”林飞然摩拳擦掌准备刨土。
“那边石头上坐着去。”顾凯风揉揉林飞然的脑袋,把背上的登山包交给他,蹲下道,“这种脏活累活老公负责,你只要负责给老公动力就行了。”
林飞然听话地接过登山包,在顾凯风左脸上用力亲了一大口,问:“动力够不够?”
顾凯风又转过右脸:“再来,一面亲一下。”
林飞然又亲。
顾凯风又转过左脸:“继续。”
如此这般反复了十次,顾凯风的动力才攒足。
亲到嘴酸的林飞然:“……”
说好的“一面亲一下”呢?
怕不是个十面体吧?
顾凯风小心翼翼地挖出了两株佛瑾,其实只要想,挖出多少株都行,但是待会儿还要栽回去,所以最好还是少一点,栽多了恐怕会引起寺里其他和尚的注意。
挖好了佛瑾,两人又徒步1.5公里山路回了寺院,这会儿后院里的游客少了些,澄观仍在菩提树下给鬼们超度,顾凯风暗搓搓地猫着腰在那株菩提树下刨土,林飞然背着个硕大的登山包挡住他后面,阻隔住其他游客的视线。前两天应该是刚下过雨,树下的泥土很松软,很快顾凯风就把那两株佛瑾转移好了,也不知道来年会不会结出更多的小佛瑾来。
“多谢二位施主。”澄观又超度了一个鬼魂,起身对二人施了一礼。
“您别客气,”林飞然用湿巾细细给顾凯风擦着沾满泥土的手,“还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吗?”
澄观眸光微微一闪:“如果可以的话,贫僧还有一事相求。”
林飞然:“您说。”
“我曾发愿此生遁入空门,度尽世人,然而十七岁时下山化缘,与她相识。”澄观回身凝望那棵树,眼中似有终年不散的云雾,“惊鸿一瞥,却令她含恨而终,她转生成这棵菩提树,在寺中伴我十年……”澄观的一声叹息像梦一样轻柔无着,“她这一世只是一棵树,贫僧身死之后,她便再也看不到贫僧。”
澄观缓缓转过身,僧袍的一角轻轻扬起:“烦请施主告知她,贫僧亦在此陪伴了她三百年,每日在她的树荫下超度亡魂……贫僧,从未离开过。”
第六十四章
僧人立于菩提树下的一幕美好不真实,林飞然眼眶微微发热, 问:“我要怎么告诉她?”
毕竟这一世她已经只是一棵树了。
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人话……
“施主只要对着她说出口即可。”澄观眼底一抹温柔的情绪一闪即逝, “她在此生长了三百年,已有灵识, 能够如凡人般感应到四周的情形,只是未通阴阳, 无法感应到贫僧的魂魄……两位施主在此对着空无一人的树下说了这么久的话,她那般聪慧机敏, 想必已猜出了七八分, 贫僧只想请两位再知会她一声。”
“好。”林飞然郑重地一点头,思索了片刻, 问,“您心里也有她,是吗?”
澄观只是垂眸不语。
林飞然眼珠一转,唇角狡黠地翘了起来,追问道:“如果没有的话,您就说没有,不然就当您默认了。”
这个耍赖皮的感觉一看就是被顾凯风传染了!
澄观仍是垂着眼,长而浓密的睫毛在他的眼瞳中投下一小片灰淡的影,看不出情绪, 但他没有摇头,甚至连衣摆都没有动一下, 仿佛瞬间化身成了一尊雕像。
林飞然没再问,往菩提树的方向贴近了些, 将一只手轻轻抚在树皮上,想了想,呆萌地确认道:“你好,能听见吗?”
“噗。”顾凯风掩着嘴别过脸。
林飞然眯着眼盯了顾凯风一会儿,转头对那颗菩提树开门见山道:“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就是澄观法师已经在这里陪了你三百年,从他过世后开始,他就一直在你的树荫下超度其他的鬼魂了,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你……我和我男朋友有阴阳眼,能看见,澄观法师告诉我们你最喜欢的花是西边的佛瑾,托我们把花采过来给你看,所以我男朋友就挖了两株种在这里,以后你就可以经常看见了。”
这些话说完时,菩提树仍是那棵模样寻常的菩提树,并没有突然变成人,也没突然开口说话,反应平淡得几乎有些对不起那个凄美的传说。
林飞然顿了顿,瞟了一眼正望向这边的澄观,像是怕被澄观听见一样用一只手掩住嘴巴,对着树皮小声说了句悄悄话:“澄观法师心里也有你,他默认了。”
这是一个交待。
即便注定情深缘浅,至少还可以知道那些岁月与执着,是从未被辜负过的。
虽然林飞然用手掩着嘴,但他这点小动作当然瞒不住澄观,何况他也没真的想瞒。
澄观沉静的面容中浮起一丝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气,他攥紧了手里的念珠,走开两步,又一转身踱回树下,与两人一同望着那棵菩提树。
菩提树仍然没有任何回应。
菩提树的叶子长得有些像心形,它顶着满满一树冠的心,却好像只是一棵无心的树。
林飞然有些失望,正想着要不要再说一次,然而这时,一阵温润的清风忽地从遥远的云端降下,恰到好处地压伏了菩提树的树冠,复又散去,这一股力量虽是稍纵即逝,却令菩提树的树冠微微地上下摆动起来,翠绿的叶片彼此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响动,似是菩提树在颔首低语,几片生得不牢靠的叶子从树梢乘风而下,其中一片轻柔地擦过澄观虚无的面颊,仿佛一个迟到了三百余年的吻。
而那千百条游人们为了祈福系在树枝上的红绸带也随着树冠的摇撼轻柔地晃动起来,它们一条挨着一条柔顺地飘飞着,打眼看起来便像是连成了一大片整块的红,红得张扬又欢喜,没来由地让林飞然想起了古时蒙在新娘头上的红盖头。
——她听见了。
这个甜美又酸楚的念头掠过林飞然心底,他望着那棵树,把手往旁边伸了伸,握住顾凯风的手,顾凯风也更加坚定地回握过来。
“她听见了。”澄观说着,唇角浮起笑意,他回转身对二人施了一礼,道,“多谢两位施主。”
“不用谢,能帮到一点忙就好了。”林飞然摆着手,想了想,心疼地问,“大师您今后……还要一直在这里吗?”
“贫僧会一直在这里超度亡魂。”澄观坐回了树荫下他一直坐的那个位置,道,“直到这世间再也没有需要被超度的亡魂。”
他说话的语气云淡风轻,仿佛自己说的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施主不必为我们可惜。”澄观依次看向两人,“两位施主心地纯善,贫僧在此破例多说几句。”
林飞然点点头:“您说。”
澄观明知故问:“两位施主可是两情相悦?”
林飞然隐约记得佛教对同性恋似乎并不支持,正犹豫间,顾凯风却坦然地应了:“是。”
澄观的眼睛看着他们,目光却像是落在了远处,他淡淡道:“两位施主前几世受遍苦难坎坷,尝尽生离死别,方才修来这一世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