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承诏点点头,他没有说《闺范图说》出自谁人之手,而是取出一块印刷用的木雕板,板上已经雕刻好文字,但还未上墨印刷过。
燕承诏将刻板递给裴少淮,说道:“顺着《闺范图说》,我们找到了书局的印刷坊,它的仓库里头还堆放着数千本这样的书……我们还发现了这块刻板。”
裴少淮接过板子,刻板上的文字是反的,初读时有些费力,当裴少淮读完第一句话,神色大变。仿若这一瞬,先前的所有猜想都被推翻——裴少淮再怎么谨慎,还是小觑了党派之争的手段和本事。
《闺范图说》只是个引子,重点是这块刻板。
没有人是傻子,他们做的局是一环连一环的。
刻板上写的是两个人在对话,用语简单易懂,一个叫“周楚成”,一个叫“沈易”。
“周楚成”说道:“皇帝驾崩前曾立诏,要升周皇贵妃为皇后,圣旨就藏在佛庙梁上……”
这里的“皇帝”显然不是当朝天子,而是先帝。
另一个叫“沈易”接话,先赞扬了一番皇贵妃,说:“周皇贵妃贤良淑德,广受美誉,皇后薨了,理应顺从民心将她提为皇后,掌管六宫,大庆才得安宁。”
明面上说的是封后,实则在造谣当朝天子的太子之位名不正言不顺,有违祖制。若周皇贵妃真的被封皇后,则楚王燕松为嫡出皇子,依照大庆祖制,先论嫡庶,再论长幼,理应立燕松为太子,而非庶皇长子燕柘。
裴少淮心中惴惴,问道:“此物还未印发出去吧?”此妖文若是传了出去,不管“圣旨”是真是假,势必会引起不小的朝乱,令大庆动荡不安。
“还在查。”燕承诏应道,又猜测说,“应当是刚刚开始谋划,时机未到。”
太子之争,此事还得从皇帝燕柘的身世说起。先帝在位时,皇后生下长公主后再无所出,名下无嫡子。
燕柘生母原是皇后宫中都人,某日宫中大宴,她偶然间被先帝选中临幸,十月怀胎生下了燕柘。先帝觉得被皇后算计了,心中本就有怨,加之都人身份卑微,所以先帝从一开始就不喜欢燕柘这个皇长子。
便是说燕柘属于庶出。
周皇贵妃生下的三皇子燕松,亦属于庶出。在皇后无子的情况下,册立太子应遵循“长幼有序”,立燕柘为太子名正言顺。
彼时,皇后身子孱弱,时日无多,先帝拖着迟迟不立太子,就是为了等皇后薨去,立周皇贵妃为后,再立燕松为太子,如此就符合祖制了。
先帝的目的众所周知、心照不宣。
以河西派为首,朝中过半的言官屡屡死谏,催着先帝赶紧立储,以稳江山。皇后亦是一直硬挺着,直到后来燕柘册立为太子,过了好几年才撒手离去。
燕柘在位已近二十年,这些事本已渐渐被尘封,后来者鲜有听闻。加之君主开明,大庆强盛,更是无人敢再提天子庶出的事。
如今,偏偏有人把陈年旧事又挖出来,还添油加醋说周皇贵妃已被奉为皇后,其心可诛。
燕承诏说道:“此事牵扯过大,我必须禀报圣上,故先来同裴大人知会一声。”以免裴少淮不知不觉。
裴少淮了然,这么大的事,单凭他们两个怎么可能兜得住,应道:“谢燕缇帅提醒。”
皇帝怕的不是楚王造反,因为楚王如今实力远不及他。皇帝怕的是“名不正言不顺”,怕的是群臣再分派系、相互攻讦,怕的是民心不稳……一石激起千层浪。
裴少淮又问:“《闺范图说》后十二章出自谁人之手?”
“河西一派。”
果真如裴少淮所料。
燕承诏拱拱手,收起刻板匆匆离开,往乾清宫的方向去了。
裴少淮端坐在窗前书案旁,这样静静过了半个时辰,他才厘清了个中头绪——
《闺范图说》看起来小打小闹,实则是为了再次唱响周皇贵妃的名头,为后续刊印妖文做准备。
“周楚成”的名字含义可理解为“周皇贵妃生的楚王燕松会成功登位”,“沈易”指的是“沈阁老将会易主,被拜为首辅”,看似几个字,却处处暗藏杀机。
妖文刊印后,各地撒放,朝中势必为当年之事再起争执。皇帝当年依仗的是河西一派,如今想要立起“正统”还得继续依仗河西一派,这么多年,河西一派一直都是朝中最大的一个派系。
刊印妖文,不是真的为了帮楚王造反,只是为了在朝中造乱,挟持着皇帝继续重用河西一派。
若是河西派事成,则开海难成,户部尚书一职也将落入河西派囊中。
徐大人被指谄媚周皇贵妃,沈阁老因“沈易”被指勾连楚王……河西派还可趁此机会大肆打压政见不同的臣子。
此一计谋,可击数鸟。
事情尚未发生,不知道皇帝会如何处置。
此事虽出自河西派之手,但是否为楼宇兴牵头谋划的,尚未可知。
第135章
整件事情的脉络虽然捋清楚了,但究竟是何人主谋,还需再仔细推敲。
裴少淮不似燕承诏那般可以派人直接查探,他只能在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所知,推断谁的可能性最大。
纸上的几个名字墨迹未干,被逐一划掉,最后仅剩下一个姓,裴少淮看着这个字出神,想叹息却觉得他不值当。
“嚓嚓——”裴少淮将纸撕成条,扔进火盆中一炬而尽。
回家路上,马车路过杨府后门的一条小巷子,裴少淮看四下无人,遂让长帆停车。
“告诉少夫人,我晚些回去,叫她晚膳不要等我。”
“小的省得。”
裴少淮走入小巷,很快来到了杨府后门处。先前《闺范图说》一事,裴少淮并不想把岳家牵扯进来,眼下事情变得复杂,他不得不提醒岳丈一声,也请岳丈略施援手。
杨府后门看门的是个老管家,见到裴少淮的到来有些诧异,道:“姑爷?”
“不去正堂,去偏院。”
老管家当即意会,引裴少淮去了杨府西北角的小院。
一刻钟后,杨大人步履急中带稳,也进了小院。
“伯渊。”
“岳丈大人。”
翁婿二人密谈,裴少淮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俱说予杨大人听。杨大人久居官场,在大理寺办过不少疑难案件,理应是个十分沉稳的性子,可当他听闻此事时,犹露出惊诧之色。
“所幸发现得早,莫不然,朝堂又是一遭风起云涌。”杨大人叹道。
裴少淮赞同道:“岳丈说得正是,派系之争已然牵扯朝廷精力许多,若是再加以诡计、污蔑,彼时人人自危,哪来的心思为民为国做事?”
从这件事可见,大庆的派系之争已经愈演愈烈,到了不得不治的地步。
等到靡然成风之时,就晚了。
“此事牵扯到皇室根本、天子正统,陛下不会不管。”杨大人说道,女婿这个时候过来,绝不仅是为了提醒一句而已,杨大人又问,“伯渊你过来,是要商议应对的法子吧?”
“确有一事要劳烦岳丈大人。”
“且不说你我翁婿的关系,但凭为朝廷做事,何谈劳烦?”
裴少淮说明来意,道:“陛下处置河西一派时,牵扯重大,朝堂内必定有所动荡,彼时众人目光皆在河西一派身上,容易忽略身边事。值此时机,必有暗蛇出洞,显露行迹。”
杨大人再次惊诧,听女婿这话的意思,大理寺要盯住的不是河西派,而是其他人,他惴惴问道:“伯渊,你觉得螳螂之后还有黄雀?”
事情更复杂了几分。
裴少淮点点头,解释道:“妖书一事,若是能成,则河西派目的达成,可在朝堂上做一言堂。可若是不成,则是另一番光景,亦有人从中获利。小婿与岳丈皆是旁观者,自然不能只论‘事成’而忽略了‘不成’。”
“伯渊你想让大理寺盯住谁?”杨大人问道。
裴少淮捋起宽衣袖,手指沾了些茶水,在茶案上写了一个字。
翁婿间对视,无言间又好似交流了许多。
“岂会是他?”
“猜测而已。”
杨大人答应道:“伯渊你放心罢,大理寺这段时日会盯紧他的行踪和府邸的动静。”
谈完正事,杨大人见窗外天色已暗,遂言道:“用过晚膳再回去罢?”
“不了。”裴少淮应道,“时月还在家中等我,我还是早回去为好。”
“月儿近来如何?”
“一切都好,岳丈不必担心,只是两个小的有时不安分,半夜把时月给闹醒了。”裴少淮应道。
“你多担待些,过几日我和夫人再去看月儿。”
翁婿二人作别,后门小巷外已经备好马车,裴少淮登上马车,趁着夜色离去。
……
此两三日间,裴少淮未曾再见过燕承诏,想来在忙着查探妖书之事。
皇帝似乎也颇受此事影响,期间免了一次早朝,裴少淮心想,皇帝褪去一身龙袍亦是凡人,岂会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以皇帝的身份试想,幼时因生母的都人身份,不为父皇所喜,又被皇后当作稳权的工具,虽是皇子,但在皇宫中寸步难行,不得不去依仗他人。
如此便也就罢了,眼下身为九五之尊,旧事仍被人翻出来,大做文章。
换做是谁,能够做到真的不介怀?
这日,裴少淮受召觐见。
裴少淮还未来得及行礼,便听闻皇帝说道:“伯渊啊,你有好几日没来御书房见朕了……也不想着过来替朕解解忧。”
皇帝的脸色说不上是憔悴,但属实有些无精打采。
裴少淮明明知晓皇帝心情不好的缘由,却故意问道:“不知陛下所忧为何忧?”顿了顿,又言,“若是妖书一事,天下太平岂惧妖言惑众,臣以为是小事一桩,故并未放在心上。”
皇帝被“气”得咳咳了两声,道:“好你个伯渊,打趣到朕头上了。”
“臣不敢,臣惶恐。”
这一来一往,皇帝的神色反倒好了几分。
萧内官趁机把一碟苏式绿豆糕再度端上来,禀道:“陛下,恰好小裴大人也在,不如再尝尝这碟糕点?”
只见碟子中摆着五六块绿豆糕,其中一块只咬了一小口,又放回碟中。
“善。”皇帝应道,拿起方才吃了一小口的绿豆糕,又言,“给伯渊端过去。”
一块吃完,又吃了一块。皇帝感慨道:“果真是吃独食不香,与伯渊同享才有胃口。”
皇帝让萧内官退下,君臣二人开始说正事。
“伯渊以为,朕应当如何处置河西派逆臣,又该如何处置楼宇兴?”
从皇帝的话中,裴少淮揣摩出了两层意思。其一,谋划妖书的是河西派逆臣,而非楼宇兴,但楼宇兴作为河西派之首,难辞其咎;其二,皇帝对楼宇兴、河西派,应当还留有几分感情在,不然也不会容忍他这么多年。
裴少淮明白,皇帝处置河西派的为难在于——皇帝毕竟是河西派扶持上位的,若是处置得太过决绝,不免会让群臣觉得“狡兔死,走狗烹”而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