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比的风光和荣耀,他每天都感觉自己在天上飞,飘飘欲仙的。
但他爷爷怎么就能是个罪大恶极的叛徒,人民的败类呢。
张了半天的嘴,虞永健都不知道该怎么问。
终归还是虞老先开了口:“一步错步步错,小健,记得以后千万别喝酒。”
虞永健明白了,他爷是喝酒犯的错误,再薅脑袋,他说:“可您总教育我,说作为烈士子女,要顶天立地,堂堂正正,您怎么能说一套做一套?”
虞老的心态很可笑,甚至,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可耻。
他的子女全在战争中死了,虞永健是他抚养大的,他没有干过革命,甚至,他都不理解儿女为什么要那么坚定的,舍命去打仗,去追寻解放,他其实是享了儿女们拼来的成果,才会被定义为革命元老的。
一开始他救冯竹的时候,确实是因为怜悯而伸出的援手,但很快他就被腐蚀了,虽然知道自己做错了,也知道冯竹是在利用自己,但在革命事业和帮冯竹之间,他选择了帮冯竹。
至于是为什么,他也不知道。
但他知道的是,叶老虽然也被利用了,可从来没有被腐蚀,被冯竹要挟过。只有他,连同思想,精神,在清醒的情况下,一同被腐蚀,继而堕落了。
他想,这大概就是革命者和普通人之间的区别吧。
革命者,就是他所希望永健成为的那种,堂堂正正,顶天立地,但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普通人,像他一样,会被虚假的温柔和谎言所迷惑,会相信冯竹所说的,只要对岸反攻成功,他就会是元老,会是开国功臣一类的鬼话,继而利用退休老干部的职权,在背后为冯竹大开绿灯,做推手。
虞永健脑子里一片乱,整个儿回忆着自己的过往,想试图从中找出一点,爷爷是敌特的足迹,可始终找不到。
直到想起陈思雨,他蓦然说:“对了,原来,我们打算上门斗胡茵那回,就是你说胡茵是个大反动派我们才去的,事实证明胡茵是个革命作家,其实您当时,是故意让我们去的吧?”
虞老爷子眸光一黯,显然,被猜中了。
虞永健声颤:“那一回,是因为发现是思雨家我才没去的,但除此之外,我还斗了很多人,基本上都是你指点,建议的,该不会……”
小将们才多大,一开始斗人时,只有十五六岁,屁都不懂,背后自然都有一个推手,智囊。
而虞永健的智囊就是他爷爷。
当初爷爷提起胡茵,是因为胡茵追飞机大炮捐赠票追的太紧,而且眼看就要露馅了,冯竹起了杀心,来求虞老,虞老才特意指示,让孙子去斗的人。
而虞永健所斗的,别的人呢,大部分也是他爷爷所指点的。
这也太可怕了,老爷子被冯竹利用,而虞永健,被他爷爷利用。
那他曾经批过的,斗过的,打过的那些所谓臭老九,修正主义,黑.五类,有很多都是冤枉的吧。
已经三年了,在陈思雨鼓励他掏大粪前,虞永健一直在疯狂的武斗,打残打伤,只要不打死,就没有任何愧疚之情,不知道斗倒了多少人。
他自认顶天立地,堂堂正正,是一员热血的,纯粹的小将,却被对岸的敌特以无形之手给利用了?
这时虞永健甚至不会去想,他的死对头冯大钢和聂少东会如何疯狂的武斗他了,他最先想的是,自己侮辱了为烈士的父母。
他在此刻,无地自容!
他窥见了爷爷肮脏的内心,一个革命中的投机主义者,一个享用着政府的老干部特供,却在对岸押着筹码的赌徒。
而他,只是爷爷的傀儡而已。
天天打敌特,斗敌特,直到此时,虞永健才知道,天真的他曾经是多么的愚蠢,荒唐。
因为虞老也是敌特,当晚就被军法处的人抓走了。
随后就开始搜查家中文件,刘处长带人亲自搜查,把虞永健家所有具有价值性的纸质文件全部带走了,只剩虞永健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心如灰死。
……
陈思雨听说冯慧被抓的消息,是在刚刚拿到总空的调令时。
陈奶奶拄着拐杖一步步的挪,亲自从首军院挪到歌舞团,并告诉她的。
这时冯竹一案所有的人都被批捕了,包括公安局那位,曾经帮助过陈思雨的祁局长,他的被捕尤其叫人震惊,因为哪怕陈思雨,在看到新闻报道时,几番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当然,她也特别后怕。
想当初,在毛姆揭发胡茵为敌特时,就是那位祁局长断的案子,当时,如果不是陈思雨举着拳头,当众唱《国际歌》,也许那些证据,就会悄悄被祁局长给毁掉吧。
那么胡茵的冤屈,也将永远不可能被洗涮吧。
捧着报纸,陈思雨不得不再度感慨,自己可太聪明了。
再说冯慧,本来,为了不被武斗的太厉害,她投的是虞永健的小分队。
但是很快,虞永健自己也因为反革.命问题,而被冯大钢带人给紧急抓走了,于是,冯慧就落入了号称北城打人最狠的小将,冯大钢的手里。
她倒还算聪明,用明贬暗捧的方式,说陈刚思想固执,愚昧,不懂变通,身在后勤,却连一双手套,一挂毛线的福利都没有为自己谋过,说陈念琴自从离家就投身文艺事业,不思念她,忘恩负义。
虽然句句是在骂,但是把丈夫和女儿撇的清清楚楚,摘的干干净净。
于陈奶奶来说,儿媳妇虽然小心眼了点,也笨了点,但人本身并不坏,听说被冯大钢抓走后,关在一处破庙里,据说天天都要挨小将的皮鞭,她心里当然不舒服。
陈刚呢,受了牵连停职了,念琴的调令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下来,远水救不了近火,她就想来问问思雨,看她有没有啥办法能让儿媳妇过得好点。
“能想到办法,你就救一把,要不能,奶奶也不怪你,这年头,泥菩萨过江,大家都自身难保,人都得先保护好自个儿。”陈奶奶说。
不得不说,到底军干部,母爱也足够伟大。
冯慧这一手虽然把自己坑惨了,但却能保陈刚一家平平安安。
陈思雨刚刚接到总空的调令,能调任,她当然开心。但有点麻烦,就是怕市歌舞团不放人。
因为已经有三年,国家不培养芭蕾舞演员了。
到赵晓芳这一代,年青演员就断档了。
市歌舞团在没有新人的情况下,是不会轻易放她走的。
她扶着奶奶往家走,说:“行的,奶,我改天去劳改点看看我妈去。”
“这周五吧,我收拾点儿换洗的衣裳,赶晚儿下了班,你来家里取,然后给你妈送过去。”陈奶奶说。
陈思雨掐指一算,周五下了班,她准备去六国饭店的,一是抢强生,二是天冷了,她和轩昂都需要一件棉衣,她攒了票的,想抢一件只有六国饭店有卖的,苏式呢子大衣,给轩昂也要弄一件棉衣,没时间。
遂说:“奶,周五我没时间,周天我再去吧。”
“也行吧,唉!”陈奶奶沉沉一叹:“你妈呀,全是被那冯家给害的,那是她娘家,咱可怜她,可也没办法不是。”
看得出来,陈奶奶怕儿媳妇现在被斗的生不如死,想让她提早去看看。
只是不好开口。
但陈思雨估计,冯慧的处境,应该没有传说中那么差。
因为看守坏分子们的,都是原来虞永健的手下,他们在发现文斗更能让臭老九们改正思想错误后,就不使用暴力,不武斗了。
而打人最狠的冯大钢,最近忙着打虞永健,还顾不上臭老九和黑五类们。
冯慧虽然住在破庙里,但肯定没挨打。
得,怕奶奶担心嘛,陈思雨就耐着性子,安慰了她许多。
上回她买的毛线多,给自己织了个开衫,乘下的线给轩昂打了一件毛衣,还给奶奶也打了一件毛衣,如今天冷了,正好给她。
进了冷梅家,陈奶奶的心又宽慰了点。
歌舞团的房子有暖气,冷梅又是知识分子,屋里满满的书,小院儿里,落了霜的最后一茬菠菜正在等待收割,十只小鸡儿在窝里唧唧咕咕,瞧那肥肥胖胖的样子,过年时就能吃了。
而变化最大的就属轩昂了,这孩子跟思进一样大,原来瘦,还小,这半年抽了条子,个头冒了大截,尤其那双手,又白又细的。
他也有礼貌,看陈奶奶来了,连忙进厨房烧水,给奶奶冲麦乳精喝。
本来陈思雨想留奶奶住一夜的。
可老太太记挂着思进,怕自己走了思进没饭吃,再加上因为内退一事,陈刚也特别消沉,怕自己不在,儿子和孙子万一出啥事,老太太就非闹着,当天晚上就回家了。
……
关于要不要放陈思雨去总空,孙团和龚小明持不同意见。
孙团的意思当然是不准陈思雨去,毕竟徐莉年龄大了,跳不了了,赵晓芳虽然可以挑大梁,可自己还是个新人,带程丽丽那么个笨蛋加刺头,带不出来的。
更何况她从不注意节食,要不是陈思雨天天追着屁股喊,就要成全国最胖的喜儿了。
而一旦她俩演的不行,唱的也不行,《白毛女》观众太少,《娘子军》的刘茉莉一个人撑不起一个舞团,那么,市歌舞团很可能会被裁撤,或者跟歌剧团,话剧团归编,到那时,歌舞团可就没了。
但龚小明却觉得,角儿不行就加压力,狠狠批评,打击,让她们自己努力,而只有让陈思雨去更广阔的舞台,把她新编的舞蹈展现到总空的舞台上,让上面的领导意识到,芭蕾不是靡靡之舞,同样也可以振奋人心,让上面的领导重新放开对芭蕾人材的培养,这才是能长期让芭蕾这个舞种在国内流传下去的,根本。
总之,团长想留下陈思雨挑大梁,龚主任想她去总共,看能否重振整个芭蕾舞种。
于是俩人吵的不可开交,连着吵了两三天,愣是没吵出个结果来。
孙团是个爆脾气,龚主任再吵吵,他干脆拍桌子:“有本事去总团找大领导,让他们来找我,否则你就别想我放人。”
文工总团和部队文工团,每年为了国家大剧院的汇演名额而争的不可开交。
要大领导们发现有优秀人材,歌舞团不说自己留着,却要送到部队文工团,肯定会气的跳起来,龚主任当然不敢去。
可她又实在不想芭蕾艺术在国内就这样慢慢凋零,消亡,就难免哀声叹气,愁眉不展。
家里头,轩昂的琴是她在教,而女儿宋小玉,是跟着徐莉在学芭蕾。
按理,她教轩昂学琴的时候,女儿就该自觉上楼,找徐莉去跳舞的,可今天女儿磨磨蹭蹭,就是不肯上楼。
好容易出门了,还悄悄回头,拿颗豆子打轩昂。
龚小明正好一低头,正好儿,挨了女儿一豆子。
本就心情郁闷,她一下被女儿点着了怒火,吼说:“让你练琴你偷懒,让你跳舞你也偷懒,好嘛,不练了,滚去玩吧,反正芭蕾这个行当以后在国内也不会有了,你学了也是白学,去吧,想怎么玩就怎么玩,随你玩!”
莫名其妙被老妈一声吼,宋小玉给吓一大跳,噤了声,乖乖出门了。
正好迎上大肆shopping完回来的陈思雨,她顿时咧嘴,哇一声哭出了声。
“怎么了这是,好端端的你哭啥?”陈思雨问。
宋小玉磕磕巴巴,把她妈凶她的话跟陈思雨转述了一遍。
陈思雨一听,就知道龚小明是在为了她能不能去总空而心烦。
其实关于要不要被调到总空去,她也想的,可她也无能为力。
她想去总空,想让她编的新舞蹈被更多的人看到,但她也不想市歌舞团被裁撤,毕竟大家一起处了很久,丁野,叶大方,刘茉莉,徐莉,每一个人都是她的朋友。
而目前的大环境是,文艺工作者们,一旦不够优秀,没有机会登台,就必须下乡去参加劳动,她也不想自己的朋友们下乡去劳动。
所以她也为难。
屋子里,轩昂突然按止了琴,问龚小明:“龚老师,你觉得我弹琴会有人愿意听,喜欢听吗?”小孩子天真嘛,他又说:“要不这样,我去歌舞团帮我姐顶名额,你让她去总空吧。”
龚小明给这天真孩子逗笑了,说:“你琴倒是弹的不错,但能欣赏你的琴艺的人,如今都在牛棚里住着呢。再说了,咱们歌舞团缺的不是职工,缺的是顶梁柱,是角儿,是一到周末,心甘情愿花九毛钱买票,来看表演的人,可编制太少了,导致咱们只能养得起两个大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