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此时,曲夫人忽然觉得自己贯彻了十多年的教育方针可能也是有偏差的。
    曲丛顾忽然想起来了一件事,道:“哥哥让我给你捎一句话来着,他说他已入道,不好经历世俗离别,要我替他说一声多谢。”
    曲夫人坐到椅子上,神色也跟着缓和下来了。
    “可怜了我儿,”曲夫人微笑着抚着曲丛顾鬓边的碎发,“好不容易找了个好朋友。”
    曲丛顾趴在她的腿上,脸枕在膝头,心里的悲伤逆流成河了。
    曲夫人道:“早于你说了,他早晚要走的。”
    曲丛顾却道:“等过两天我便去找他,哥哥告诉了我他住在哪里。”
    然而这个过两天一过便是四年,一个少年的日子过得总是飞快,日日提着衣角跑过长廊,从小孩子细嫩的小腿换成了一双劲瘦白皙的长腿,身量抽高,束起衣冠,带着些软肉的脸颊也消了些,仍是刺眼的漂亮,唇上挂着一颗唇珠,好似永远在笑。
    “姐——!”曲丛顾大喊了一声,冲着门口跳了起来挥了挥手。
    曲迟素笑着回头,在上轿前冲他挥了挥手。
    曲丛顾没穿鞋,赤着足站在庭前的木板上,身上跑出了一身的汗,发丝沾在脸颊上,他喊道:“鱼!鱼!”说着指了指自己手里的竹篓子。
    曲迟素爱吃鱼,她今日回来,曲丛顾便大早上的跑出去后山抓了鱼。
    曲迟素笑了,下人要过去去被拦住,她自个又折回来,接了湿淋淋的竹篓,看见里面可怜巴巴的三条鱼。
    “可真多。”
    曲丛顾听出了她的奚落,道:“哎呀你怎么这样啊。”
    曲迟素笑着接过来,伸出袖子给他擦了擦汗:“行了,今儿晚上我回去让厨子烧了。”
    曲丛顾挺开心,‘嗯’了一声道:“可难抓了。”
    曲迟素道:“你多陪陪娘别走跑出去玩,她自己在家无趣得厉害,家中只剩下你了。”
    “我知道的,”曲丛顾道,“你快走吧,晚些又要落那老婆子的口舌了。”
    曲迟素最后还是交代道:“爹这些日子怕是便与你去布庄看一看,你也不小了,既然不入仕途那总得学些东西。”
    曲丛顾答应了,她这才上了轿子,摇摇晃晃过府门,出了巷子。
    曲丛顾出了一身的汗,裤腿上沾了泥点子挽在膝盖下面,露出一截白净的小腿,瘦得关节分明,他活动了活动腰背,转身跑回去换衣服。
    丫鬟打上了一桶热水,兑了些凉水放在铜盆里,把干净的衣服搭在绣着清荷出水图的屏障上。
    曲丛顾自个儿低头系着裤腿的时候,脖子上掉出了一小块翠绿的玉,雕成了骨头形状,悬在一条红绳子上。
    曲丛顾似是习惯了,又将坠子放回衣服里。
    “我娘呢?”曲丛顾走出来的时候问着丫鬟。
    “今日小姐回来,”丫鬟道,“和夫人聊了一晌午,此时已经倦了,睡下了。”
    那也没他什么事了,曲丛顾往外看了一眼,没什么事做,便坐到了窗边的矮炕上,拿起了小案上的一本书看了会。
    此时正是好天气,熏得人昏昏欲睡,他脑袋一点一点的往下落。
    模模糊糊地好像做了一个梦,他好像很害怕地跑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肺里的气都被榨干,要炸开一般的疼。
    忽然天空被道道惊雷打得亮如白昼,那些泛着紫光的雷在半空劈开裂缝,竟然有一道冲着他而来——
    曲丛顾吓得站在原地,耳边忽然‘轰隆’一声。
    他醒了过来。
    外面不知到什么时候阴沉了下来,风起来了,豆大的雨点打在芭蕉叶上,把案上的书都打湿了。
    下雨了。
    第10章 神仙不要脸(三)
    这场雨下起来就没完没了了,两三日都是阴沉沉的,随时要落下雨滴来砸人。
    轰隆隆的动不动就电闪雷鸣,夹风而过,吹得人阴冷阴冷的。
    袖乾布庄这两日的生意也不大好了,天气恶劣成这样,地下的泥水长了眼睛一样往人的身上溅,谁也懒得出门,更何况是来买布缝衣裳。
    曲丛顾坐在二楼绣娘的身旁,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丰腴女人穿针引线。
    女人三十多岁的年纪了,仍画着年轻小姑娘的妆,额上用朱笔点了花钿,眼角细纹里卡了些胭脂,唇鲜红,向下垂着。
    淡粉的花瓣在薄透的丝绸上慢慢的绽开,她用牙将线咬断,放远了端详了端详。
    曲丛顾笑地仍像十二岁那样软,夸道:“真好看。”
    女人看了他一眼,道:“还不做你的事情去。”
    曲丛顾好似耍赖一般的顽笑:“没有事做啊,都没有生意的。”
    “等曲大人来了我定要向他告状,”女人板着脸道,“日日来闲逛。”
    “我才不信呢,”曲丛顾道,“许娘最疼我了。”
    女人嗤笑了一声,没再理他,接着去绣一团一团的芙蓉牡丹。
    曲丛顾他爹将他送到了布庄里,让他学着经营管理,结果正碰上了这样的雷雨天,少有客来,让他落了一个清闲。
    这边正说着没有客,楼下却忽然有了人响,新来的学徒嗓门大,楼上便能听见他迎客的声音。
    曲丛顾走出去,撑在栏杆上往下看。
    一个年轻的男人走了进来,声音很低,听不见说了些什么,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一个头顶,只是看身形很有气度。
    曲丛顾忽然想起了什么,忽然飞快地跑下楼梯。
    男人听见了动静抬起头来,正好和曲丛顾对上了视线。
    不是。
    曲丛顾忽然落下一口气了,肩膀的力都卸下去了。
    男人却在看到他的时候眼神忽然沉了一下。
    管事的拿着布匹过来,让男人来挑,他却忽然开口道:“世子。”眼睛看着的是曲丛顾。
    曲丛顾已然转身要走,此时回头看他。
    陈清笑了,道:“怕是你已把我忘了,当年你还小呢。”
    曲丛顾看着他的脸,真得想不起这个人是谁,这人衣着不俗,只怕是哪家的公子哥,这样的人他从小见过太多了。
    陈清不着痕迹的上下打量着他,提醒道:“不知迢度法师现如何了?听人说早已离了京城?”
    一提这个人,曲丛顾果然有了反应:“你是迢度法师的朋友吗?我确实记不大清了。”
    “能否借一步说话?”
    陈清这样问。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吹来一阵带着土腥味的风。
    陈清依着门栏,眼神停在了曲丛顾的胸口,衣料遮挡,那里头藏了一块百年难得一遇的奇物。
    曲丛顾笑得温和:“原来竟还有这样的事,贵府后来也定然无虞吧。”
    “嗯,”陈清从喉咙里压出一声,“我当日还以为是哪里惹了世子,讨了人嫌呢。”
    曲丛顾道:“我已经不记得啦,不过我好没礼数啊,对不起。”
    陈清不动声色地问道:“不知道这位迢度法师又去了哪?”
    “不知道,”曲丛顾道,“或许是说了我忘了。”
    陈清点了点头,有一刻不做声。
    曲丛顾冲他笑了笑,在凉风吹过的时候缩了缩脖子。
    陈清端详着他的脸,忽然道:“我自进门时便想说,世子身上这盏灯好刺眼啊。”
    曲丛顾眼睛微微张大,好像吓了一跳。
    “以身为灯台,心为灯火,长佑安康,”陈清道,“这是觉得你有多大的苦楚,才要费这么大的功夫点一盏长明灯?”
    “依我看来,世子的命途坦荡,实在是用不着啊。”
    曲丛顾下意识的用手摸了摸额头,惊道:“你看到了?”
    陈清道:“实不相瞒,在下薄有道行,昨日演算,觉得此处有机缘才踏进了门来。”
    “你身负这样的福泽,究竟是几辈子修来的?”
    曲丛顾呐呐道:“是哥哥送我的。”
    陈清有点好笑,就真的笑了一声:“这人什么毛病啊。”
    曲丛顾抬眼看他,不太高兴。
    陈清挥了挥手,随意道:“你自个警戒吧,身上带了这么些宝贝,也不怕招来祸端。”
    曲丛顾道:“什么意思。”
    “你那哥哥也不知是要帮你还是害你,”陈清道,“你一凡人之躯,也不怕折煞了你这小命。”
    曲丛顾说:“是为了帮我呗。”
    陈清自始至终神色中都好像掺了点嘲弄,拿和煦的笑压住了,道:“那你随意吧。”
    曲丛顾抱了抱肩膀说:“真冷啊。”
    他不接茬,陈清就自个接着说:“小朋友,你享不起这样的福祉,你是凡人,那些东西带在身上是早晚要出祸端的。”
    曲丛顾看他,笑着说:“没事,我不怕。”
    陈清:“……”
    曲丛顾左右看了看,瑟缩着道:“太冷了,我要上楼了,你慢慢挑吧,都是新进的料子。”
    陈清:“……”
    这孩子软软和和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吧?这不比谁都精明?
    曲丛顾转身走了,蹬蹬蹬地提着衣角跑上楼,却忽然被陈清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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