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决云只说:“急功近利是大忌。”
“回去睡觉吧。”
黔竹站在原地, 半天没有说话。
他是知道的,迢度向来不管闲事,他救自己这一命, 还有这顿半教训半规劝,是看在了曲丛顾的面子上,仁至义尽。
黔竹恭敬地行礼,低声说:“谢师兄教诲。”
朱决云扫了他一眼, 转身走进沙场血泊之中。
那佛修走入了两军交战之地,一派从容只当平常。
他忽然想起了曲丛顾的那张冷静的脸,跟自己说‘你信我,不要去’。
他本不肯信,那也是自然的,可是此时见了迢度,他信了。
生死临于前面不改色。
这样的人不赢,谁能赢呢?
是他不懂迢度。
而且这世上恐怕除了曲丛顾没人懂迢度,也没人敢这样信他。
六十年前那个小孩还又哭又笑的求他出主意,问怎么才能搞定他哥哥,再见面,竟然已深情至此。
树影在黑夜中显得可怖,也恰好遮挡了视线。
黔竹转身,回去了。
十八铜人阵出阵,将战场团团围住,金刚经如有实体,梵文照亮了大半边天。
悟愚被镜悟扶着,嘴角胸前都挂着干枯的血痕,一下一下地喘着气。
朱决云化出吟龙决,一条明黄金龙半透明着身体,嘶啸腾于半空之中,敲打着十八铜人阵无解结界。
镜悟咬牙道:“迢度!你的法器呢!”
朱决云说:“放家了。”
镜悟懵了,气得快要张过去:“你长没长脑袋?!那现在该怎么办?!”
结界之外,掌门方丈和慧极凌于半空之中,衣袖翻飞袈裟随真气狂舞。
两人均无破绽,毫无等待必要,直接出手。
两个三重金身的阿罗汉对峙,顿时天地震动,真气挥洒出方圆百里,飞鸟走兽无还。
朱决云说:“你来这里,是为了拿着一张嘴骂人的?”
镜悟被他忽如其来的牙尖嘴利给顶了,一时还不知道他这是哪根筋不对了。
悟愚佛珠在手间转了数圈,强撑道:“众弟子听令!”
镜悟等一干师兄弟立时正襟顿首。
悟愚说:“今日我等以身正道,抛头颅,洒热血,死便死,死就死了,师兄弟都记着你为大道而死,为伏龙山正统而死!”
众人声音坚定而恢弘,齐声应道:“弟子领命!”
悟愚却已是强弩之末,嚷出这番话又咳了两下。
镜悟怒极,将法杖引出,大喊道:“都给我上!”
每一个佛修门派之中都会有一个最强的术阵,名唤十八铜罗汉。
选百年间难出的人才十九人,日夜锤炼不需受佛礼约束,不出早训,也不念经,只需不断强化,直到他们毒虫不侵,刀枪不惧,十九个人好似一体,默契至极。
十八铜罗汉不成阵不出世,一旦出世便大杀四方,号称无解。
术阵之中金光阵阵,都是杀人的。
他们脚踩着肩膀,人摞着人,将天都堵死,拳脚无孔不入,沾了一下便要震碎五脏六腑。
朱决云引出吟龙决,却突不破这结界,他身后无人,在一时不查中了一拳,十八铜罗汉都不能算人,金刚铁打的身体,他生生受下,却感觉四骸都裂开了一般。
这天下就没有无解的阵。
钟戊这时才来,却当真带了数百武修弟兄。
这一夜钟戊穿了身破烂的黑袍,飞身时猎猎作响,一脸的胡子茬,衬得那半张脸的疤痕更又江湖气了。
这些人来,先把悟愚惊了。
钟戊吹了声口哨,武修弟兄从阵外破阵。
任何术阵都是这样,将全部阵势都留在阵内,却把后背都晾了出来。
十八铜罗汉极为灵活,马上变换了阵形,上方罗汉凌空转身,与外对峙。
朱决云此时终于见了破绽,忽然飞身上前,硬挨了数拳,无数道金光将他皮肉划破,他擒着玄龙的脖颈,死死地压在了一个转身的罗汉的后颈上。
玄龙本身就是杀器,道道金光化成,针扎一般射入罗汉身上。
罗汉好似铜墙铁壁全部打了回去。
可是朱决云是三重金身阿罗汉!
就算十八罗汉再强,单拿出来哪一个都不会是他的对手,他有压倒性的优势,只是在一个术阵中他敌不过。
镜悟看见了他如此,忽然挥了手道:“我们上。”
数十弟子肩搭着肩霎时一字排开,镜悟一掌抵在了朱决云的后背,源源不断的真气逼近了朱决云的身体之中。
那只玄龙越来越大,越来越凶悍,面貌越来越狠戾。
钟戊极为懂行,在阵外也将招招都打在这个罗汉身上。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十八罗汉只要有一人败阵,那就全部败阵。
玄龙铮鸣嘶吼,震耳欲聋。
那金光闪烁晃得人睁不开眼,密密匝匝地金光像千万根钢针,死死地逼在罗汉的身后。
只听得那罗汉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啊——”
已是忍耐的极限。
朱决云紧紧地绷着唇,眼如刀剑,忽然咬肌一抽,将所有真气拔然倒灌而出!
一道金光轻巧地没入了那罗汉的脖颈里,他霎时颓然倒地。
十八罗汉阵的一个口破了,便毫无威胁。
钟戊一手一个,拿着长刀专门往眼睛上劈,往下三路劈。
打在了一金身罗汉上,刀刃‘哐’地一下子砸在上面,竟然把刀砸出了坑,卷起了一个铁卷儿。
钟戊:“卧槽,铁屌啊。”
镜悟法杖直接比在了他的面前:“你是何人!”
钟戊说:“大哥你这样是不是有点没礼貌?”
“我才刚救了你们,太翻脸无情了吧。”
朱决云跳到了他的身前,说:“你十个,我七个。”
钟戊:???
“凭啥。”他说。
这时局势已经乱了,十八罗汉虽被拆,却还有一个罗汉并未上阵,若等他来那必然毫无胜算。
朱决云说:“快。”
钟戊吹了声口哨,响彻山谷:“杀!兄弟们!”
这一夜伏龙山就像是人间炼狱。
夜色慢慢地黯淡,杀了一夜。
佛殿前的树微微随风颤动,上面淋着不知是谁挥洒上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粘稠地沾起一片土。
尸横遍野。
伏龙山从今日起再无十八铜罗汉。
前方战事稍缓,掌门方丈与慧极也有了分晓。
天上的屏障被打破,慧极砸开屏障,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就落在具具尸体之上,砸起一片尘土与血肉飞扬。
掌门方丈缓缓落地,一身破败伤痕,却还站着。
慧极几度挣扎爬起,他的胳膊好像断了,折出了一个奇异的角度。
掌门方丈往前走一步,但他咳了一声,强憋在喉咙里,不再动弹。
慧极先是笑了一声,然后又笑了,最后越笑越烈,合着血泪。
“原来你已活不长了。”
“你输了,”他大声地说,然后疯狂的咳出血沫,“你输了,你就要死了!”
“慧极,”掌门方丈说,“今日在佛殿,你我这一战,输的是你。”
慧极恨恨地看着他,胸腔剧烈起伏。
掌门方丈说:“当年你输给我,如今也一样输给我,这几百年,你毫无长进。”
慧极说:“那又怎样,我会活得比你久,等你死了,我就是掌门人,我会将你的骨肉化成灰,喂给狗吃!”
掌门方丈却笑了,他太胖了,笑起来只是嘴角扯了扯,将肉挤成一团:“你等不到那天。”
“伏龙山掌门人永远不会是你,”他说,“慧极,你哪来的可笑想法,我做不到的事情你就可以做得到?”
“我若是不行,那你就更不行,你永远都只能是第二个,永远不要指望着翻身。”
慧极怒得脸涨紫红:“你放屁!”
“你已经没有后手了!伏龙山弟子都只能听令于我!你杀不了我!”
钟戊坐在大殿门口,吊儿郎当地架着一柄大刀:“喂,你不把我兄弟当人啊。”
朱决云也一身疲累的坐在他身旁,随手挥了挥:“让他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