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凤仪宫内灯火通明, 殿中央跪着几个贴身伺候阿淮的宫女,其中奶娘最是担忧惊惧,抹着眼泪给沈如霜磕头, 吓得浑身都颤抖得厉害,哽咽道:
“皇后娘娘, 奴婢方才带着小皇子在外边玩,看见天色阴沉就同他说要回来,但是小皇子似乎不大乐意,非要缠着奴婢再玩一回捉迷藏, 奴婢实在没办法只能陪着,未曾想一转头就再也找不到小皇子了.......”
沈如霜刚刚有了些许睡意就听到了这么个消息,顿时清醒地瞪大了双眸, 忍着小腹的疼痛从床榻上起身,连衣衫也顾不得换,披上披风就惶急慌忙打发人出去找阿淮,焦急地在屋内踱着步。
她知道阿淮这孩子不仅顽皮, 有时候还贯会哄骗大人,说是玩捉迷藏,实则得了机会就一个人跑得不见踪影,所以冷静下来后也并未重责奶娘, 多嘱咐了几句就让她也出去找了。
后来她听到了一阵叩门声,但是玉竹探出头看了一眼说是萧凌安, 她此时全然没心思见, 毫不犹豫地让人将他关在门外,直到不一会儿又有人在敲门, 不过这回她似乎听到了阿淮在喊“阿娘”。
沈如霜一个激灵, 赶忙让人把门打开。
漫天的风雪借着寒风趁机从屋外钻进来, 沈如霜拢紧了披风,一抬眸却看见萧凌安逆着北风走进来,乌发间与玄色大氅上落满了雪花,俊容被冻得有些发白,怀中紧紧抱着不安分胡乱动弹的阿淮。
“阿娘......”阿淮一看见沈如霜就挣扎着从萧凌安的怀中落在地上,摇晃着小身板贴着沈如霜不肯放手,白皙粉嫩的小脸被吹得冷冰冰的,衬得微红的鼻尖俏皮可爱,眨巴几下眼睛就蓄满了眼泪,委屈巴巴地拉着沈如霜的衣摆道:
“阿淮错了,阿淮再也不敢了.......”
沈如霜被这孩子吓出一身汗,就怕他在危机四伏的皇宫里出事,见到他平安无事便松了口气,眼眶发红地将他搂在怀中,所有的责备和教训都舍不得说出口,只是关切又心疼地嘱咐了几句,让阿淮好好记着不许乱跑。
阿淮吸着鼻子乖巧地点了点头,拽着沈如霜的衣角躲在身后,指了指站在一旁的萧凌安不说话,示意是这个坏男人把他送进来的,明亮的眸光中满是好奇的打量。
沈如霜这才淡淡扫了萧凌安一眼,目光冷清得看不出任何波动,如同深冬凝结的冰面,想要言谢可萧凌安又是阿淮的父皇,照顾孩子本就是应该的,终究只是移开目光道:
“陛下来这里做什么?”
萧凌安亲眼看着沈如霜抱着阿淮的时候满面笑意,转头见到他时就没有任何表情,心中闷闷得很是难受,仿佛一口气都堵在心口不能通畅,只能不甘地咽下去,垂眸道:
“霜儿,朕只是想看看你。”
“那陛下现在已经看到了,可以走了吗?”沈如霜头也不回地回答道。
萧凌安一怔,方才想好的所有言语都被她堵住了,眸光黯淡失落地拧眉叹息,没想到现在沈如霜连他粗陋的借口都懒得计较,一心只想赶他走。
不过他大抵知道今日这般的缘由,除去阿淮自己乱跑让霜儿担忧之外,他送的那些东西也免不了勾起她的心绪,毕竟他记得沈如霜每回同他争执的时候,都会坚定决然地让他放她走。
思及此,萧凌安倏忽间闪过一个念头,既然霜儿的心愿是出宫,若是他能够满足霜儿的心愿,她应当就不会再这样将他推远,兴许会愿意好好看一看他,慢慢像从前那样待他了。
“霜儿,等你身上好了,朕带你出宫吧,阿淮也一起去。”萧凌安眸光平和又温柔,并不像从前那样带着难以平息的气恼和不甘,仿佛沈如霜方才的冷待于他而言已经习惯,现在只是想要挽回分毫。
沈如霜正握紧了阿淮白胖肉乎的小手,用自己的温度一点一滴地温暖着他,此时听到了萧凌安这话诧异地转过头,不可置信地上下审视着萧凌安,一度以为他只是在哄她高兴。
她之前向萧凌安提起过好几回想要出宫,哪怕不能够放她走,让她去看一看烟火俗世也好,可是萧凌安没有一次是答应过的,无论她如何劝说都不会松口,久而久之她也不再提起。
“陛下莫不是在骗我?”沈如霜怀疑地凝视着萧凌安,见他神色认真没有半点虚假才稍稍放下心来,暂且不想他是什么用心,总之能出去散散心也是好事,冷漠的脸色缓和了不少,眉梢眼角不知不觉间泛上几分期待,问道:
“那......陛下可有想过去哪?”
她问得有几分试探的意味,生怕萧凌安觉得平凡的街道会不够安全,只带着她去人烟稀少的地方逛一逛就算是出宫了,抑或是带着许多人跟着保护,束手束脚地不够自在。
萧凌安看出了沈如霜话中的担忧,笑容温柔宁静如三月春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触碰着沈如霜,见她没有太明显的反抗才敢揽着她的肩膀,柔声道:
“我们去灯市吧,三日后是你的生辰,朕一直记得。”
闻言,沈如霜的身形微微一颤,意外地抬眸瞥了萧凌安一眼,眸中翻涌着曾经被深深埋藏的思绪,混杂着此时此刻的惊讶和感慨,望着萧凌安的目光十分复杂。
还记得在她假死逃离皇宫的那一年冬天,她苦苦求见萧凌安不得,不得不守在岔路口主动提醒他三日后是自己的生辰,这才换得萧凌安施舍地来看她一眼,也是在那一夜他给自己灌下避子汤,问她想要什么生辰礼。
她起初提起想要出宫的时候,萧凌安并未同意,最终受不了她的执着才勉强答应,未曾想到萧凌安不仅记得她的生辰,还将出宫去灯市的事情也记得清清楚楚。
这是第一回 ,她发现萧凌安也会用心这些。
沈如霜心中有一丝丝触动,但是这种感觉又不似寻常的感动,因为她向来觉得嫁得的夫君理所应当记得这些事情,萧凌安现在终于变成了她曾经梦寐以求的模样,可现在的她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若是两年前萧凌安愿意这么待她,他们也不至于磋磨心意到如今的地步。
不过尽管如此,沈如霜也不会放过能够出宫的机会,轻轻地点头算是答应,目光无声地询问着阿淮,见小家伙满心满眼都是兴奋激动的时候才展颜一笑,凝视着萧凌安的眸光有了些许温度,小声道:
“好。”
*
这些日子因为月信的缘故,沈如霜过得昏昏沉沉,大半时间都躺在床榻上休养精神,整个人懒散地不愿意动弹,只有用膳的时候才会在玉竹的搀扶下起身,一日的功夫眨眼间就已经过去了。
姚念雪的药浴偏方也很有效用,她每日擦洗身子后觉得好受不少,待到三日之后身上好了许多,看上去脸颊都有了血色,也终于有了力气下床四处走动,于是拉着阿淮关照了好些话才放心地带他出宫。
马车迟缓地行驶在大道上,沈如霜掀开车帘,望着远方喧嚣的声音与温暖的灯火越来越近,甚至还能隐约闻到街头巷尾的烟火气,心下按捺不住地欢欣与舒缓起来,仿佛被迫上岸的游鱼终于回到了溪流之中,欢欣地摆着尾巴珍惜着每一刻。
等到马车在街口停稳后,沈如霜未等萧凌安搀扶就兀自利落地下了车,一把抱过同样激动开怀的阿淮,与萧凌安一人牵着孩子的一只手走在街道上。
他们皆是换上了一身朴素的衣衫,沈如霜的青丝只用了一支不起眼的檀木簪子随意挽起,但是远远望去仍旧可见纤弱窈窕的身姿和清丽面容,如画眉眼在绚丽流转的灯火下绽开一抹笑意,双眸闪着灵动纯澈的光,恍惚间又回到了许多年前未曾沾染忧愁苦闷的模样。
萧凌安陪着他们慢悠悠地走着,身姿挺拔俊逸,凤眸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周身的一切,矜贵之气浑然天成,而阿淮粉雕玉琢的小脸和萧凌安有六七分像,看上去很是有趣,一路吸引了很多目光。
三人站在一起美好得如同画卷般不真实,路上行色匆匆的行人走过之时也会不禁停下来多看几眼,愣怔地打量着这一家子,热络些的还会主动上来搭话,连声夸赞他们很是般配,连孩子都生得这般乖巧神气。
萧凌安将这些目光和赞叹之声尽收眼底,阖上双眸呼吸着平凡的烟火气,忽然间很是享受这样的时光,心底暗暗想着若是能够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兴许也是极为不错。
想当初他第一回 陪着沈如霜来到灯市,亦是有人赞叹他们般配,可是他听着却嗤之以鼻地没有放在心上,只想着他和沈如霜天差地别,怎么可能是般配的呢?一晃两年过去,他倒是很乐意听到这些话,甚至会对着说话之人微微勾起唇角。
行至前方,远远就看见一个卖花灯的小摊前围了许多人,沈如霜隐约记得这就是两年前的那个小摊,走上前去一瞧果然没错,连卖灯的阿婆都和从前一模一样,只是头发又白了些罢了。
“阿婆........”
“哎呦,这位公子,您今年又来了?”
还未等沈如霜开口,卖灯的阿婆就认识萧凌安般和善地笑了,听得沈如霜愣怔地望着他们二人,不解为何他们竟会认识,难不成只是两年前见过一面就记得?阿婆的摊前来来往往这么多人,这也未免太荒谬了。
萧凌安沉默不言地点点头,阿婆看出了沈如霜面容上的疑惑,笑吟吟地解释道:
“姑娘,你夫君没同你说吗?前两年你都身子不好未能出门,是你夫君每年都来我这儿买了花灯带回去给你看的,各色各样的都买了一遍,给银子也大方得很,说是任由自家夫人挑选呢。”
沈如霜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前两年应当是她逃到折柳镇的时候,那时萧凌安以为她已经葬身火海,竟然会每年来这里买一回花灯吗?要知道他当年是最看不上这些东西的,连她喜欢的那盏兔子灯,都被踏碎在他的马蹄之下,零落在了泥泞之中。
他还对阿婆编出这样的谎话,究竟是想骗别人还是骗他自己呢?她那两年在天下人眼中都已经死了,萧凌安再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沈如霜的神色愈发迷茫,细弯眉紧紧蹙在了一起,不过阿婆只当她是不知道这些事情,依旧笑得慈祥和蔼,艳羡地望着他们一家三口道:
“姑娘,你福气真是好,不仅夫君这样疼你,孩子也生得秀气灵巧,你看这眉眼多像你俩呀!这样和和美美的日子,真是过几辈子都不够!”
这话若是落在普通人家身上定是十分漂亮,没人听了会不受用的,但如今用在他们身上却总有些讽刺,因为事实总是与阿婆所想相去甚远,听得沈如霜只能讪讪笑着,不否认也不接话。
萧凌安神色不自然地轻咳一声,似乎并不想让沈如霜知道这些事情,揽着沈如霜的肩膀道:
“今年我家娘子身子大好可以出门了,快些选花灯吧。”
沈如霜望着这些花灯,却再也没有了当年的兴致,推着阿淮让他选,自己退到一边与萧凌安默契地谁也没有多话。
“阿娘,我要那个兔子灯!”阿淮软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笑着伸出白嫩的手指头直着角落里的花灯道。
沈如霜心头一动,那盏兔子灯就是她当年看中的,未曾想阿淮也会一眼就喜欢上了,微微笑着付了银子,拉着他的小手往前走。
阿淮难得来这样热闹的地方,松开二人的手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欢呼雀跃地把玩着新奇的兔子灯,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沈如霜,确认他们紧紧跟着后才放心地继续走着。
皎洁的月光洒落在石板路上,映着两旁的冰雪洁白发亮,阿淮的身影活泼欢脱如同冬日里的一抹俏色,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拘束,手中那盏兔子灯照亮前路,让沈如霜刹那间觉得曾经心间的遗憾终于在阿淮的身上得到了弥补,那块缺漏逐渐变得踏实起来。
身边是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们也有着自己的孩子,同她和萧凌安一样并肩向前走,此时混迹在烟火俗世之中,不知不觉间就沾染了平凡美好的气息,呼吸都变得安稳顺畅。
萧凌安在不经意间牵住了沈如霜的手,紧紧握在掌心不肯松开,贪恋着现在每一刻与霜儿的平静相待,仿佛一切都回到了两年前,除了孩子外什么都未曾变过。
他沉溺在这份恍如梦境的美好里,不禁顺手地搂着沈如霜的柳腰,凤眸满是期待地望着她道:
“霜儿,能再唤一声‘夫君’吗?”
作者有话说:
二更在十二点,这次拿狗命保证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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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他得不到(二更)
沈如霜的目光一直凝视着在月光下蹦跶的阿淮, 未曾注意到萧凌安暗中拉住了她的手,直到听到他的声音才回过神来,不悦地瞥了一眼就想要挣脱。
可是萧凌安攥得很紧, 在她的手背上留下一道红印,疼得她咬牙用指甲掐住萧凌安掌心的软肉, 狠心地往外一拧,坚韧的指甲在他的掌心划下血痕,隐约可见血珠正要透过皮肉渗出来。
萧凌安被逼得不得不松开,如梦初醒地收回手, 眼底恢复了从前的清明。
“为何这么问?难道就因为那几盏灯吗?”沈如霜回味着萧凌安方才说的话,眸中闪过嘲笑和讽刺,唇角的笑意也没有一丝情意, 冷冷审视着萧凌安道:
“难不成今日是你计划好的?故意让我知道你从前做的那些事情,所以必须这么唤一声,是吗?”
“霜儿,你竟是这样想的?”萧凌安丝帕擦拭着掌心的伤口, 讶异又不甘地回头望了一眼沈如霜,回想起两年之中的悲痛和伤感,不知如何再去解释,只能憋闷地将这口气咽下去。
他那时真的以为再也见不到霜儿了, 每每到了这个时节就会想起过往的一幕幕,特别是服用了还梦丹后时常半夜做梦惊醒, 所以才会坚持去买来花灯, 日夜放在养心殿看着得以慰藉。
今日若非那位阿婆提起,霜儿根本就不会知道这些事情, 绝非他存心设计这些来邀功, 他也没有落魄到用这种无趣的手段。
他真的......只是想听霜儿唤一声久违的“夫君”。
“如何想并不重要, 下回别说这种话就好。”
沈如霜没有回应萧凌安的震惊和委屈,下意识与他拉开了一小段距离,错开身影兀自往前走着,防备着不愿同他靠近。
方才从萧凌安的神色和那位阿婆的反应来看,她估摸着十之八九是巧合,按照萧凌安那孤傲的性子应当也不想让她知道,但是她依然刻意这么问了,为的就是能让萧凌安心中神思不定,如此便能快些摆脱纠缠。
她也没有半分愧疚,步子迈得闲散悠然,这种委屈她从前受过太多,每回真心想讨萧凌安开心总是被抛掷,难得让他受一回冤枉气,她反倒觉得心安理得。
更何况,萧凌安想让她唤的是“夫君”。
怎么可能......她从两年多以前的那一夜,被萧凌安亲手灌下避子汤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唤过他“夫君”了。因为那时候她才恍然间清醒过来,她真正爱的夫君根本不是眼前阴狠果决的萧凌安,曾经清风朗月的三皇子已经再也寻不到了。
只有她真心喜欢才能唤得出口,不过在萧凌安眼中,可能这只是轻而易举的一个称谓罢了。
阿淮再次回过头时发现沈如霜脸色不好,与刚刚恬静欢喜的样子截然不同,于是有些疲惫地放慢了步子,鼓着腮帮子靠在她的身上,蹭来蹭去撒娇道:
“阿娘,什么时候回去呀?阿淮累了......”
沈如霜疼爱地抚摸着阿淮的小脑瓜,一把将他抱在怀中,揉搓着他香软的脸蛋,暂且将方才的不愉快置之脑后,温柔地贴在他耳边道:
“阿淮是喜欢外面,还是喜欢皇宫呀?如果一直都不回皇宫好不好呢?”
阿淮咬着手指思忖片刻,灵动的大眼睛滴溜溜转悠一圈,似懂非懂地指了指皇宫的方向。
“外面这么多好玩的,难道不好吗?还有折柳镇呢?”沈如霜意外地挑眉,尽量平静地问道。
“嗯......皇宫是阿淮唯一的家,阿淮喜欢那里......”阿淮懵懂地回答着,歪了歪脑袋笑得天真可爱,说出来的话却让沈如霜陷入了沉默。
她也是看着天色已晚,突发奇想才随口问了一句,心思胡乱想着若是能够带着阿淮一起离开就好了,不过这孩子如果听懂了她在说些什么,难不成真的选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