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如其来的友好让楼允狐惑,他端过莲子羹的汤碗,用勺子轻轻搅动着,莲子羹还是热的,有一股清香溢出来,让人食欲大开。
他虽然没有什么胃口,但是这是自交泰殿事情后,柳银雪第一次主动给他送的吃食,楼允舍不得不吃,便用勺子舀了一勺子,放进嘴里。
甜的,楼允被腻得难受。
柳银雪看见他痛苦的表情,这才忽然想起他不吃甜食,她表情有点尴尬,说道:“呃……抱歉,我忘记了,你不吃甜食的。”
“给我吧,”她伸手想端回来,楼允却端着莲子羹躲开了她的手,他道:“没事,我正好饿了,我可以吃。”
然后柳银雪就眼睁睁地看见楼允像是喝毒药似的一口气将莲子羹灌进了嘴里。
柳银雪:“……”
最近忙得神经错乱了,她真不是故意整他的,她是真的忘记了。
楼允喝完莲子羹,将碗放回食盒里,道:“地上凉,这里又是屋外,你回去吧,省得着凉了。”
“那你呢?你什么时候回去?”柳银雪问。
“我还想坐一会儿,你不用管我,我坐一会儿就回去。”他情绪低落,不太想说话,其实更不想吃东西,若不是柳银雪送过来的,他坚决不会吃。
然而,柳银雪却有点不依不饶的意思:“你心情不好啊?”
楼允“嗯”了声,前脚死了弟弟后脚死了继母换了谁也不会心情好,虽然秦绘沅死不死他无所谓,但是他不希望楼晏死,即便他和楼晏没什么感情。
柳银雪深吸口气:“楼允,楼晏的事情,其实你不必自责,不是你的错。”
她知道楼允为何消沉,因为他愧疚。
“其实二哥说得没错,楼晏的死,多多少少我都有责任,尤其是那日,我分明可以早一点去,若不是我还在门口与你争执,我就能提前赶到,就能阻止悲剧的发生,”楼允垂下头,“可是一开始,我竟然是完全不打算管的。”
“那是一场意外,谁也想不到的意外,意外和明天谁会先来,我们谁都想不到,你去纠结这些,不是白白给自己找罪受吗?更何况,有秦氏那样的继母在前面挡着,你又能做什么?你管了楼晏,她只会说你多管闲事,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你能怎么做?”
柳银雪是个心思开阔的人,她真的不觉得楼晏的死关楼允什么事情,那是秦氏自己做出来孽,她害死了她的儿子,害死了她自己,都不是楼允的错。
“楼允,坦白说,其实我还挺佩服你的,我觉得你的胸襟比我的胸襟宽广,我若是你,是绝不会答应父王善待秦氏的,我不将秦氏往死里整就已经不错了,更别提善待了。”
柳银雪是个有仇报仇有怨抱怨的人,谁犯了她,她必然犯回去。
就像最开始秦氏总想整她后来就再也别想得到她的尊重一样,她没有绝地反击,那是看在老王爷的面上,看在大家还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份儿上。
若是秦氏是她的继母,还故意让她被掳走,她绝对会让秦氏不死也要脱层皮,她若是楼允,秦氏就别想从她这里吃到一粒米。
“所以你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余的,都是你无能为力的事情,你何必再跟自己过不去呢,”柳银雪安抚性地拍了拍楼允的肩,“你说是吧?”
楼允望着她,目光深深,格外柔情。
柳银雪被他看得不自在,稍稍别开脸去,楼允问:“为何安慰我?”
“看你太消沉了,有点看不过去,我不喜欢那种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人,整个人精气神都没有了,就像一条死鱼,行尸走肉似的,没什么意思。”她回答道。
“你不是恨我吗?”
“对啊,我恨你,”柳银雪长吁口气,“就算是现在,我还是恨你,可是楼允,你到底还是我的夫君,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我总不能看你一直消沉下去。”
你一直消沉下去,谁来帮我做事……
哎。
她站起身来,暗夜下,女子单薄的身影纤细消瘦,好似能与夜色融为一体,她道:“如果有一天,你愿意放我走,兴许我就不会恨你了。”
“不会的,”楼允咬了咬牙,“除非我死了。”
以前,柳银雪觉得,秦绘沅年轻,死亡距离她还有很远很远,他们还要被迫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很久很久,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她突然就死了。
以前柳银雪总觉得,死亡是很遥远的事情,可是现在她却改变了想法。
很多时候,他们其实都离死亡很近,只好稍不经意,兴许就会交代了性命,就像楼晏,就像秦绘沅,就像上次在交泰殿,她也险些死了。
她道:“不要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了,我不喜欢听。”
楼允怔了怔,而后郑重地承诺道:“好。”
连着忙碌了好几日,这日,柳银雪总算睡了个好觉,她一觉睡到自然醒,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阳光洒进屋里,新开的鲜花在阳光下异常娇艳欲滴。
她用过午膳,楼允让小厮抱着一摞账本进了青山院,准备跟柳银雪商量让柳银雪接管外院事务的事情,他计划得很好,先跟柳银雪说清楚祁王府都有哪些产业,这些产业又是如何运作的,如今管着这些产业的又是哪些人,每月每年大约有多少进账……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楼允到了青山院,屁股还有坐热,就有小厮进来禀道:“秦大爷来了,请王爷去回事处商议事情。”
秦大爷就是秦绘沅的哥哥秦狄,秦尻还没有力气从床上爬起来,秦绘沅和楼晏也都已经下葬了,不知道秦狄今日来是想干什么。
“只怕是个不速之客。”柳银雪道。
楼允的想法和柳银雪不谋而合,他道:“你与我一同去见他吧,看看他想说什么。”
第 88 章
柳银雪想着自己要接管外院的事情, 多见见这么魑魅魍魉也能长长见识,便没有拒绝,与楼允一同去了外院回事处,秦狄见他们来,起身朝楼允拱手。
按辈分,秦狄乃是舅舅, 楼允乃是侄子, 但按地位,秦狄是万比不得楼允的,他这一礼, 楼允完全当得起,而楼允不把秦狄当舅舅看待, 自然不会回礼。
楼允对秦家的人素来不客气, 径直问道:“不知道秦大人今日来,有何要事?”
秦狄也没想楼允对自己会有多敬重, 他道:“王爷说话,喜欢开门见山,我便也不绕弯子了, 今日来, 是想同王爷商量如何处理舍妹的陪嫁之事。”
秦绘沅嫁入祁王府的时候,带了一笔丰厚的嫁妆过来,这些年她积极经营,嫁妆翻了两三倍,所有动产和不动产加起来约摸有十二万两银子。
原本她的陪嫁都应该由楼晏来继承, 但是如今楼晏已经不在了,而秦绘沅在死前估计完全没心思去想等她死了,她的陪嫁应该怎么处理的问题,所以也没有留下遗言。
楼允反身坐到座椅上,抬头望着秦狄:“秦氏既然嫁入了祁王府,便是祁王府的人,她的陪嫁如何处理,只怕还轮不到你们秦家的人来置喙吧?”
楼允口气十分生硬,一副根本不想与秦狄多谈的样子。
秦狄道:“楼晏不在了……”
“楼晏不在了,还要二哥和三哥,还有本王这个祁王,她的陪嫁,有的是人继承,轮不到你们秦家的人来安排,秦大人今日来,若是为了说这件事情,现在便可离开了。”
“你与舍妹势同水火,你有什么资格继承舍妹的陪嫁?”
“嗯?有什么资格?按照我朝律法,秦氏乃是祁王府名正言顺的嫡母,你说本王有什么资格?你是秦尻的儿子,竟然连这点都不懂,莫不是秦尻礼部尚书这个职位是挂羊头卖狗肉的?”楼允讥讽地笑了笑,“改日本王便进宫与皇上说,秦大人当着官,却连基本的律法都不懂,竟然问起了本王这么愚蠢的问题。”
“你……”秦狄气得发颤。
“秦大人,当年秦氏假意好心带本王出门逛花灯,却眼睁睁地看着本王被摘星楼的人掳走的时候,就当想到,终有一日她会得到报应,如今她死了,你们秦家的人贪得无厌,想从本王的祁王府带走她的陪嫁,本王告诉你,做梦!”楼允冷哼一声。
“上次你帮着秦氏打晕本王的王妃,偷走本王的父王留下的手书这件事,本王还没跟你算账呢,你竟还有脸皮上门来要秦氏的嫁妆,本王看你是不想活了!”楼允倏然抽出腰间软剑,软剑架在秦狄的脖子上,吓得秦狄瞪圆了眼睛。
“你……你想干什么?”秦狄盯着软剑,想到楼允摘星楼杀手的身份,双腿打颤。
“秦大人,容本王提醒你,本王想要你的命,犹如捏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你若是再不识好歹,敢上门来闹事,别怪本王半夜让你血溅满床。”
秦狄怕了,他是真的怕了。
楼允的眼神像是夹裹着最恶毒的煞气,让他一点都不怀疑他当真立刻就能要了他的性命,他不该来,不该来惹楼允这个疯子。
楼允的剑往秦狄的脖子上一送,在秦狄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他阴冷道:“还不滚?”
秦狄受了这般屈辱,却不敢吭声,他后退几步,继而一声不吭地大踏步离开了王府,他一路走得飞快,好似生怕楼允忽然反悔,立刻冲上来取了他的性命。
而从始至终一个字都没有吭的柳银雪:“……”
她算是彻底见识到了楼允没耐心的时候是如何打发人的,那秦狄就是活生生被楼允吓走的,不过饶是她也震惊于秦狄的厚脸皮。
“到底是十二万两银子,秦狄跑这一趟,倒也不奇怪。”她道。
楼允冷哼:“往后祁王府和秦家,再无关系。”
原本秦家和祁王府的纽带是秦绘沅和楼晏,如今他们都死了,而楼允又对秦家深恶痛绝,自然不可能再和秦家有任何的牵扯。
而以楼允的脾性,只要以后秦家不来他面前碍眼,楼允也当是懒得理会的。
“那秦氏的陪嫁到底如何处理?”柳银雪问。
“这件事只怕还是只有辛苦你了,把秦氏的陪嫁均分成三份吧,一份给二哥,一份给三哥,另外一份,全部折成银子换成粮食,我让人送到西北去赈灾,今年西北大旱,很多地方都颗粒无收,朝廷已经拨了一部分银子过去赈灾,但只怕还远远不够。”楼允道。
柳银雪闻言,赞同地点头:“这个主意好。”
两人决定了这件事情又一道往青山院走,他们走在前头,丫鬟和小厮远远地跟在身后,柳银雪想起楼允说的当年秦氏眼睁睁看着他被掳走的话,心下生出几分好奇来。
“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问?
“什么事?”
“你被摘星楼的人带走的事情啊,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秦氏故意的?”
楼允表情有些怅然,这件事情他本不愿意提起,但是柳银雪问,他却不想隐瞒,他道:“秦氏嫁给我父王的时候,我三岁,其实她刚嫁进来的那几年,对我和我姐姐挺好的,蛮有一个慈母的样子,时常嘘寒问暖,对我们多有关心,照顾也很周到,我挺喜欢她的。”
柳银雪难以想象秦绘沅慈母的样子,她觉得秦绘沅完全就是个泼妇,她道:“所以,她刚嫁进来的那几年,其实都是装的?”
“应当是装的吧,否则也干不出后面的事情。”楼允笑了笑,眼里噙着几分嘲弄。
“我七岁那年,长安街元宵花灯节,父王和秦氏带我们上街,我调皮,总是到处乱窜,侍卫也看不住我,街上人多,我就走失了,他们分头找我,最先找到我的是秦氏,她看见了我,可是正当她朝我走来的时候,我被人捂住了口鼻。”
“我当时虽然年纪小,却知道是坏人想要将我掳走,我拼命挣扎,朝秦氏挥舞手臂,想让她来救我,可是她没有,她只是远远地看了几眼,便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转身就走了。”说到这里,他轻笑了声,好像是在嘲笑自己识人不明,“后来我就被带入了摘星楼。”
每年的元宵节,长安街都有花灯展,听说每年都有人家丢孩子,柳银雪也曾去过花灯节,但是逛花灯的时候,她娘始终拉着她的手,半刻都不敢松。
想来也是怕自己被人掳走了。
“秦氏大约也没有想到,我还能回来,且是自己找回来的,十岁那年,我再次踏入祁王府,与父王相认的时候,秦氏就站在旁边,见鬼似的看着我。”没有人知道,当时他看见秦氏恐惧的表情,心里其实有种非常畅快的报复的快感。
“那父王是如何知道的?”
“原本我与秦氏相处是和睦的,可是我自从回来后,就总是与秦氏作对,那时候年纪小,有时候说话难免就会漏点口风,父王应该是自己猜到的吧。”这是楼允的推测。
柳银雪不敢想象,只有七岁的楼允,当时有多绝望。
他其实明明可以不用被掳走,但因着秦绘沅的恶毒,他被迫被带进一个杀手组织,她无法想象,他曾经经历过怎样的炼狱。
她看过无数江湖话本,有些的话本上就描写了江湖的杀手组织到底有多可怕,他们为了训练出最完美的杀手,在孩子很小的时候就会对其进行非人式的训练,通常十个孩子,只能有一两个存活下来,最后成为杀手,接单完成任务。
柳银雪没有问他在摘星楼当杀手的那些年,到底有没有杀过人,又杀过多少,因为她觉得没有意义,她知道与否,都不重要。
“秦氏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也算是她的报应了。”柳银雪沉声道。
她不信神佛,却相信因果轮回,种善因,得善果,种恶因,得恶果,只可惜,这报应也落在了楼晏的身上,可惜了楼晏那么好的一个孩子。
世事当真是难以预测。
两人回到青山院,楼院想先解决了秦绘沅陪嫁的问题,派人去将打理秦绘沅陪嫁的张忠找来,又派人去拿了秦绘沅陪嫁的账本过来,张忠就住在距离祁王府不远的小胡同里,人来得很快,柳银雪一边看账本,一边跟楼允闲话。
张忠来后,柳银雪仔细打量他,穿着青布衣衫,干净整洁,大约是秦绘沅的死让他心头不快,人看上去有几分颓丧,但看过账本的柳银雪其实知道,张忠是个挺有本事的人,否则也不会将秦绘沅的嫁妆从原本的几万两银子翻到十几万两银子。
不过可惜,这人乃是秦绘沅的人,楼允是不会再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