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宁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道:“这本书我寻了许久,原来在你这里。”
李晞淡淡看着她,也不说话。陆宁想,这人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大约就等着她开口求吧。
没办法,考试重要。这次她认栽!“你可以借给我一日么?一日就好!”
李晞不紧不慢道:“但是我还没看完。等我看完了再给你吧。”少年修长的手指在泛黄的书页上无意识地轻轻敲着,连陆宁都不得不承认,他的手生得很漂亮。
可说的话着实让她气结。
看完?这本书可是厚厚的一摞!里面涉及的内容五花八门,不花个十天半个月的,如何看得完?
陆宁还想说话,可李晞已经低头去看书,似乎不愿再与她纠缠。也是,当初是谁把瓷瓶子往他身上砸的?
她看着他的发顶,又有种想把那厚厚一摞书往他脑袋上砸的冲动……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另一处座椅上休息。窗外有熏风吹过,带来几声蝉鸣。
陆宁心情平复几分,又回到书架处翻找。这处架子上放了许多祝九渊写的书,她想看看还有没有其它她未曾看过的杂记之类。
站在梯子上仰着头找了许久,她觉得脖子都要僵了。皇天不负有心人,真看到一本《驰思杂记》,想来与《闲云斋记》差不多。她心头一喜,手伸过去,却又有人先她一步,从书架另一面取走了。
今日大约是不宜出门。
陆宁眼尖,透过缝隙,她看到那个取走书的人的背影,赫然正是李晞。
“喂……”她刚想喊出声来,脚下一滑,噗通一声,人从梯子上掉了下来!
梯子不高,摔得也不重,但无意间带下来两卷厚重的竹简,整整砸到陆宁的额头上。瞬间起了个红肿的包。
陆宁坐在地上,欲哭无泪。
一时间,委屈、不堪、难过、愤怒还有隐隐的挫败,种种情绪纷纷涌上心头,她活这么大,就从未这么窝囊过!
从长乐山下的泉水处被羞辱被嘲笑,到射箭场上的射箭恐吓,到现在故意拿走她要的书,他就是故意针对她的,他就是喜欢处处与她作对!
可偏偏她还斗不过他——不得不说,这才是最让她接受不了的。她身边,从未有不顺她心意的人,李晞是破天荒第一个,且自己无可奈何。
新仇旧恨,一下子全涌上来。可陆宁是个任人欺负的主儿吗?她的本性,可并非现在在书院中表现的那般勤勉温顺。
心底那股子倔劲儿冒了出来。陆宁也不顾额角的疼,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怒气冲冲地跑出去追上李晞。
李晞捧了书已经走出了藏书楼。楼前有一处花木园圃,紫的桔梗、粉的木槿,在繁茂树荫下轻轻扬起脸儿,蜂蝶翩翩,蝉鸣细细,一派生机景象。
“李晞,你给我站住!”
他转身,看见陆宁气势汹汹地冲到他面前。
虽然李晞曾说她是豆芽菜,但事实上,陆宁并未比同龄人矮多少,只是身形单薄些,而李晞又比同龄人稍高些,所以二人才有些差距。这会儿,李晞低头看她,日光下白皙稚嫩的小脸上,有着矜傲和坚定。额角处有一处明显的红肿,透出点点的血丝。
李晞目光一凝,下意识伸手过去,“你的头怎么了?”
陆宁头一偏,伸手啪的一声挡开了他的触碰,“不要你管!”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李晞,咱们这样一直暗搓搓的互斗也没意思。是男人就光明正大一点,你和我,此后的比试,谁若是输了,谁就得心甘情愿跪下来,给对方叫爷!如何?”
小少年细嫩的脖子昂着,像只永不服输的骄傲的小狮子。
李晞也未曾废话,回了一个字,“好。”
蝉声鸣唱,夏风微醺,这一幕仿佛一幅画,一直留在李晞的心中,永不褪色。
他漂亮的、骄傲的小狮子。
第6章 、诱人以利
李晞事后回想了一下,除了最初那篇治国策是他刻意写来与她打擂台的之外,其他时候他着实未曾“暗戳戳”与她互斗。一直都是她单方面给自己加戏而已。
在他看来,陆宁年纪小些,着实无须事事都要抢个第一。但每回见其气得通红的小脸,水润漂亮的眸子直直看着他,他就觉得——逗她真的很有意思。
当然,这不包括让她受伤。上回凌风堂一事,事后李晞动了怒,责骂了江彦一顿,直到江彦主动去跟陆宁道歉之后,才算过去了。
这回,她怎的又撞到了脑袋?
他并不知道她脑袋怎么磕到的,直到拿着伤药亲自送到她面前了,他才不得不承认,他对她是有不少好感的。即便知道她不会给自己什么好脸色,他还是亲自来了。
陆宁那会儿正坐在拾绿亭中看机关术相关的资料。即便没有《闲云斋记》,她也决计要赢了李晞的。
她诧异地看着送药过来的李晞,道:“同情?施舍?我不需要。你请回吧。”
“这可是大内进贡的御用雪蓉膏,疗效极好。”李晞看了眼她贴了膏药的额角,“过两日就考试了,山长会来监考,你也不想这副仪容见山长吧?”
陆宁瞥他一眼,“你有这么好心?怕不是在里面下了药吧?”
一旁立着的文儿都惊诧了。主子可好久没这么毒舌了。
李晞勾勾唇角,“陆公子说笑了。既然约好了正大光明,李某也不屑于那些阴暗的伎俩。”
“况且,李某好不容易遇上不相上下的对手,我又怎么舍得让你出事呢?”李晞慢悠悠说着,那个很有灵性的“舍得”,果然瞧见陆宁的目光又朝他嗖嗖地射来小刀子。
李晞在她的目光下一脸泰然,云淡风轻地把药瓶子放到桌案上,嘱咐道:“这东西极为宝贵,我也是偶然所得。可别像上次那样随意砸了,糟蹋了可不好。”
直到他离开,陆宁才道:“真够厚脸皮的!把我害这么惨,还好意思来找我。”
文儿心知主子这无赖劲儿又犯了。公道来说,主子这伤乃是意外,着实怪不上别人。她私心里觉得这个李公子人不错,不过这话她可不敢在主子面前说。她默默拿了那药瓶,闻了下,惊喜道:“的确是上好的雪蓉膏,主子,我给你用上吧?”
陆宁挥挥手,“烦。收起来放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我才不要他的东西。”
翌日早课之后,陆宁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便看见桌案上整整齐齐摆着几本书,除了厚厚的《闲云斋记》、《驰思杂记》之外,另有两本祝九渊的著作。
文儿开心道:“主子,是李公子身边的卫殷送来的。您不是先前一直在找这些书么?这下可好了,全都有了!”
陆宁愣了愣,心道这厮果然最知道怎么羞辱她了!
“文儿,给我把这些书送回去。”
“啊?”文儿一时没反应过来。
陆宁推开她,一把抱起书,脚步不停地朝外走,“我亲自去得了。”
忘波湖边垂柳依依,李晞和另外几人就围坐在一株枝繁叶茂的柳树下,不知在讨论什么,不时一阵欢声笑语。
李晞时常是一副带笑的模样,但却很少真的笑出声来。明明是与大家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但又隐隐透着疏离感。这个人,容色出众,气质卓然,还天生带着若有似无的高贵劲儿。
难怪这些人都喜欢围在他身边。江彦、王鄞、叶伽……都在这儿。
说起来,陆宁过去在杭州府,也喜欢聚众玩闹,私塾里的人都和她好。现在么……因为怕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所以倾向于独来独往。唯二关系亲近的人也就是温聆和苏棠。当然,她也没觉得羡慕,她作为堂长,在书院里还是很有地位的。
李晞看见不远处朝他望的陆宁,目光微闪,笑着抱歉道:“诸位稍等。”
他起身,理了理袍角,踱步走到陆宁面前。陆宁二话不说,把厚重的书扔到他怀里,“都说了不要你的同情和施舍。”
这么重的书,陆宁一路抱过来累得冒了汗。李晞拿着却很轻巧的模样。
“我们威风八面的陆堂长哪里需要我的施舍。”李晞打趣道,“林夫子把掌罚权都给你了。我还要求着陆公子关照才是。”
陆宁冷哼了一声。心道关照个屁!她没想法子治他就已经很善良了。
“至于这书,我昨日说过了,等我看完了就给你。我只是兑现诺言,陆公子不要多想。”
陆宁惊诧,“这么厚的书,你一日就全看完了?”
李晞微笑拱拱手,“在下不才,自小……看书比较快。”原想说自小过目成诵,怕又把这位娇滴滴的小公子气着了,才委婉了些。
陆宁见他不像作假,想了想,这书原本就是大家共用的,犯不着跟他赌这种气。便道:“你既然看完了,那我就收下了。”
李晞随手把书丢给身后的卫殷,动作潇洒漂亮,唇边笑意慵懒,“替陆公子把书送回去。”
因为与李晞的赌约,接下来的日子里,陆宁愈发勤奋起来,每日到半夜才回到斋舍歇息。
这日夜里临近子时了她才从藏书楼回斋舍。途经忘波湖,却见西雁桥下有萤萤火光,似乎有人在下面。书院管理严格,不知是谁,大半夜的不睡却在桥底下待着?
不会是什么歹人吧?
陆宁心生警惕,厉声喝问道:“是谁在桥下?”
那人却像受惊一般,一动不动,火光也熄灭了。
陆宁知道他还在那儿,“到底是何人?再不出来,我就出去喊人了!”
“别!公子别!”一个瘦削的身影从桥底下钻出来。月光下,这少年十几岁的模样,衣衫虽破旧却很整洁,脸上瘦的厉害,身形也略显矮小。一双眼睛亮亮的,又带着几分怯。
他朝陆宁作了揖,“我是伙房里劈柴的韩小六,得了林夫子的允许,可以在藏书楼里看书,但我家里住在山下,夜里不方便回去,才想到睡在这里……我不是坏人,求陆公子不要说出去。”
陆宁听明白了。书院里很多事务都是由学生轮流来负责,因此人员构成简单,除去师生之外,杂役很少,在书院中也有居处。眼前这人定是以在伙房干活来换取藏书楼看书的机会。只是这样一来便得每日上下山才行。
林夫子果然是书院里一众夫子当中最善于精打细算过日子的,这么免费招了个临时工。
陆宁道:“我不说出去,但你明日还是回家吧!住这里一来不合规矩,二来夜里也不安全。”
那少年急了,解释道:“可是……可是每日上下山的功夫,根本就没时间看书了。”
看他如此执着,陆宁也有些感动,想那些世家豪门中的纨绔子弟,都是被长辈逼着赶着才肯读书,却有无数家境贫寒的人,抓住一切机会想读书却不可得。
见陆宁有所动摇,少年又道:“我只住这一段时日,再过段时间,伙房里不缺人了,我也只能离开了。”
陆宁点头道:“好。”顿了顿,又道:“等一下我让我的书童给你送些被褥吧。虽是夏季,但夜半还是凉的,不要着凉了。”
那少年满脸感恩,“谢谢公子!”
陆宁转身欲走,“啪”的一声,臂上夹的一卷竹简不小心掉下来,散开在地上。
少年忙帮她捡起来,待看见那竹简上内容,欣喜道:“咦?公子也对机关术感兴趣?我以为你们考科举的不屑于看这些呢!”
“学问哪里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况且机关术是山长这次给我们的考题,现在大家都在临时抱佛脚呢。”
少年开心道:“我先前在市井杂书摊上见过不少机关术军事图,连弩、八阵图什么的,有些可抵千军万马,威力极大,实在太神奇了。但我母亲总说这是偏门左道,不许我继续研究。”
陆宁也没想到自己竟捡了个宝。依据《闲云斋记》中所述,能用于军事上的机械也是祝九渊最关注的,若是能就此为主题作论,定然大放异彩。
陆宁又问了少年几个问题,他果然对阵法有些见地,两人投机,直聊到了天边泛白才散,还约了明日夜里再继续讨论。
回到斋舍,文儿赶紧迎上来,接过了她手上的书籍,“公子怎的回来这样晚?”
陆宁也累了,刚想躺榻上,结果看见自己榻上斜躺了一个人,没盖被褥,睡得歪七扭八的,嘴边还流着哈喇子,正是苏棠。
文儿苦恼道:“苏公子说有事找您,等了您大半宿,我让他先回去但他不肯,还非要睡您的榻上……文儿无能,阻止不了苏公子。”
苏棠动不动就给人使拳头,文儿的确阻止不了。
苏棠睡得浅,听到声音便醒了,揉揉眼睛,待看见陆宁似笑非笑的脸,低头瞧见被自己搞乱的床榻,吓得一骨碌爬起来,赔笑作揖道:“贤弟勿怪,我实在是太困了,嘿嘿。”
陆宁坐到椅子上,揉了揉混沌的太阳穴,“什么火烧眉毛的大事儿啊?巴巴在这儿等一晚上?赶快说,我想睡了。”文儿手脚麻利地把苏棠睡过的被褥全都卷起来换成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