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任期将满,年底就要再次调往其他县城……做了十几年官了,这一刻许长海突然很遗憾,遗憾自己无法亲眼见到任过官的槐荫县、昌乐县无法用上此法,两地的百姓在他走后又不知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更遗憾,自己没有想到这么绝妙的方式。
如果这份假拟的律法真是自己女儿写的,由不得许长海不动摇。
这样一个身具大才之人出自他的家族,后继子孙有人,这是一件多么值得欣慰的事,只可惜……只可惜……
许长海长叹一声,眼神注视着屋后那个位置。
她要是个男孩该多好。
许长海憋了两三日,实在按捺不住,想叫女儿来问问,可惜正赶上宁知府来昌乐县巡视,他不得不先去接待长官,这一忙就忙了一旬的时间。
自从许清元把许长海气晕过去之后,她一直被锁在屋里,严禁出门。王奶娘和脱雪也都被关在了柴房。
许清元将自己这些年来的笔墨全部都整理好,没事就坐在窗前看着天空发呆。
一天、两天、三天,一直过了十几天,她就像最不堪的囚犯一般,被遗忘在一角。难道许长海想关她一辈子?也不知道王奶娘和脱雪怎么样了……
密密麻麻的恐惧慢慢袭上心头,她日夜煎熬,如同被蚁群侵吞蚕食。
她看着送来的饭菜,一点胃口都没有,但还是强逼自己拿起筷子夹了一口米饭。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许清元侧头去看,就见许长海穿着官服一步迈进屋内,手上拿着那叠她写的纸,表情带着浓重的审视。
她放下筷子起身行礼,但动作却十分缓慢。
“父亲。”许清元喊道。
许长海并未应声,而是将纸拍在眼前的圆桌上,沉声问:“这是你写的?”
许清元拿过一张看了一眼,发现是之前自己背诵记录下来的一点公司法规定,道:“随手写的,内容不全。”
许长海审视着许清元,就像是从未见过这个人一样。
沉默良久。
“你知道为父这些天去干什么了吗?”许长海自己坐在了女儿对面,问。
“女儿不知。”许清元觉得现在的情况有些奇怪,许长海态度怎么也不该是这样子的,他怎么会如此平静?
她的眼神看向旁边的纸,半垂下了头。
“接待来本县巡视的宁知府,也为了让知府看看为父这些年的治理,将来能够在考评中添上几笔好话。”许长海淡淡地道。
好直白,许清元皱了皱眉,不知道许长海怎么突然跟他说这样的话。
“宁知府要见你。”许长海刻意平静地说。
许清元大吃一惊,睁大眼睛抬头看向许长海,急问:“知府大人为何要见女儿?”
想到一种可能,她又惊又怒,忍不住大声再问:“难道您想让我嫁给知府?为了您的官途?”
不要怪她不冷静,如果许长海真是这个打算,那她什么指望都没有了,冷静又有什么用。
许长海一拍桌子:“你这是跟父亲说话的态度吗?”
不等女儿说话,他接着道:“宁知府是女人,她看了你写的东西,想见你一面问些问题。”
“啊?”许清元愣住,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探究“宁知府要见她”还是“宁知府是个女人”中的哪一件事。
“收拾收拾,明日跟着为父去见宁知府。”许长海扔下这句话,开门走了。
原本守在门口的宋妈见此情形也悄悄从院子里退了出去,许清元的禁闭就这么解除了。
她愣怔片刻,突然拔腿往柴房跑去。
王奶娘和脱雪还算无事,除了有些灰头土脸的,身体倒是没出什么毛病,三人相见,王奶娘哭着对她说:“小姐,经此一回,你就回头吧,再犟你也犟不过大人啊!”
脱雪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着许清元的手,等她拿主意。
“我会一直一直走下去,永不回头。”许清元回握住脱雪的手,眼神含光,坚定地道。
次日清晨,马车上。
许长海说着宁知府的一些情况,父女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仿佛是两块坚冰却必须要交流。
“宁知府本名宁晗,其父乃是当朝中书令。宁知府从小是公主的伴读,也是昭明九年的探花,如今不过二十六岁,为人沉静、内敛,虽说不会轻易发脾气,但你要谨记言谈举止不可失当,答得上来就答,答不上来如是说便是。”许长海叮嘱。
今年是昭明十五年,也就是说宁晗二十岁便考中了探花,真是少年英才。
算了算时间,许清元有点不解:“父亲,为何宁知府未进翰林院?”
翰林院是皇帝看上的储备人才待的地方,典型的品阶低身分高,只要任命翰林院出来的人,那起始官职就不可能小,而一般来说殿试钦定的状元、榜眼、探花都是要先入翰林院呆几年的,却不知为何这宁晗如此不同。
许长海沉默了,许清元也没敢多问。
不久到达宁晗现在的下处,两人被下人领了进去。
一进正厅,许清元就看到一道瘦长的身影正站在一副山水画前伫立,听到脚步声,那身影缓缓转过身来。
眼前女子看上去要比二十六岁大一点,眉心有淡淡的细纹,脸上未施脂粉,身上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两人见礼。
“大人,下官来迟,让您久等了。”许长海恭敬道。
“快坐吧。”宁知府态度还算温和。
落座后,宁知府先跟许长海聊正事:“南边涝灾频发,灾民北上逃生,这两天昌乐县情况如何?”
许长海起身回道:“灾民逃入昌乐的约有二百之数,下官已命人查清他们的户籍,投奔亲戚的让亲戚来衙门领人,无处安家者,召见各村里正,安排他们去村中落户。”
“嗯,汀州离京城不远,灾民一定要尽力好好安置,不然大批灾民涌入京城,我们的过失就大了。我准备在汀州范围内灾民通行的官道上设兵看护,昌乐县这边就由你来安排,此外,在城里落户的灾民严查他们的出城情况,去村里的灾民也要让里正邻里多多注意。”宁晗看着许长海道。
许长海躬身应是。
“昌乐地势崎岖,良田沃土少,山地多,从前就不是个富庶之地,能有现在的景象,也算是你的功劳。”宁知府脸上微微露笑,夸了许长海一句。
“得大人教导百姓才有今日,下官不敢居功。”许长海更谦虚。
“坐吧。”宁知府伸手示意许长海坐下,而后看着许清元笑问:“这是你那大女儿?”
许长海看着宁知府不再是谈公事的样子,便也含笑道:“正是,清元,快见过大人。”
“小女许清元见过知府大人。”许清元立刻起身行礼。
“我看过你写的‘公司法’,那真是你写的吗?你怎么会想到那么多东西的?”宁知府脸上带着好奇,眼睛注视着许清元的眼睛,虽然是好奇询问,但也有探究。
这个问题比较正常,她也早就做好了准备:“父亲任昌乐知县五年多,任内几次扶助商户,果然每次都惠及民生,只是受地形影响,村落分散,县城占地也远远比不上邻近的秋安、燕水县,人口数量较低,很难发展起繁荣的工商业,如要进一步加大对商户的扶持力度,不仅税收会出现亏空,也会让农户心生不平,小女身为父亲的女儿,理应为父分忧,因此这才绞尽脑汁想了个不成气候的小对策。”
闻言宁知府还没怎么样,许长海心里却大吃一惊:女儿整日困在家中,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情?难道是推测出来的?
第7章
“不错,为父分忧,实乃孝女。”宁知府点了点头,笑道:“那你再说说,这对策如何解决眼下的困境?”
“是。”许清元应诺,而后道:“其实说来也简单,如今商人讨生活,无外乎以下两种方式:一是行商,小到贩夫走卒,大到出海贸易,将某地特产便宜购入,高价售出,缺点是所费时间颇久;二是具有实体店铺的商户,利润不像行商那么高,但时间成本却大幅降低。但是,还有一样隐形条件却不是人人都具备的。”
宁知府想了想,感兴趣地接道:“是经商的天分。”
“大人明鉴。如施行此法,好处有三:一是可聚多人之财力,经商的门槛降低许多;二则背后的股东不必亲自经商,只需雇佣会经商之人,自己只偶尔参与决策讨论,略有距离也不算太大问题;三是法人以独立的财产对外承担责任,极大降低股东风险。如此一来,即便本地商户并无增加,但外地商人、豪富闻有此法岂不心动,横竖只用投入一笔小钱罢了,照样子投上十笔,只要有几笔成气候,那就有利可图,且昌乐本地商户为了获取外地股东资金支持,也必须将自己的产业做精、做强,如此一来自然比别家更有竞争力,创造的利润更上一个台阶,外地人见了更乐于注入资金。良性循环下来,大量金钱涌入昌乐,也会带动本地工农业的发展,官府的税收也有了保障,一举多得。”许清元吐字清晰,语速很慢,但却说的直白又切中要害。
宁知府听了不禁抚掌叫好:“许姑娘真乃不世出的奇才!”
“小女不敢。”许清元学着许长海谦虚的态度,又道:“然对于本法而言,虽然好处众多,有一个问题却是致命的。”
宁知府长叹一声,脸上表情平静许多:“不错,连这你都顾虑到了,可见确是你的心血之作。”
许长海虽然已被女儿的话刺激了半天,但还保留了思考能力,忖度片刻,出言道:“行此法,需专设司职部门,且必然会产生大量纠纷。”
许清元点点头,见宁知府再无别话,又出言道:“前几日大人看到的只是小女的初步构想,还有条文尚未补全,另有一本‘合伙企业法’还未动笔,两法结合或许效果更好,但确实需要官府单独监管。”
“就是你侧批里提到的?”宁知府显然记忆不错,问。
“是。”
宁知府含笑看了她一眼,侧身对下人道:“去把上个月收到的笔墨纸砚拿来。”
下人闻言脸上略有吃惊,但仍依言去取了。
而后宁知府宽泛地夸奖了她几句,又跟许长海说了些政务上的事,父女两人临走告退之时,宁知府赠送了许清元那套笔墨纸砚。
许长海看清赠礼后,脸上真切地露出惶恐不安的表情,他再三推辞不过才收下。
回去路上,许清元忍不住问:“父亲,这笔墨纸砚是很贵吗?”
“你看笔杆上、砚台底刻了什么字。”许长海道。
许清元仔细端详了一下,果然见到笔端和砚台底部有两个小小的金字。
“清珑。”她默默念出,总觉得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
好像是……好像是什么封号,是谁的呢?许清元脑中灵光闪过,想起曾经听到过的闲言碎语。
“难道是清珑公主?”许清元惊问。
许长海点头。
怪不得呢,现在知道了这一点,许清元也忍不住小心翼翼起来,生怕摔了碰了。毕竟清珑公主可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后代,换句话说目前除了皇帝、太后、皇后就属她最尊贵了。
许宅。
房奶娘从月英那里领了月钱,倒也没急着走,而是坐在下头和她聊起天来,开头说了几句许菘之的事,后来又议论起了别的。
“要我说咱们家这位大小姐,主意可真大。”房奶娘唏嘘道。
月英理帐的手顿了一下,而后轻描淡写地说:“老爷疼爱小姐,谁又能说什么。”
“可不是,那天那么吓人,老奴还以为老爷怎么也要惩戒大小姐一番才是,谁想到过去了十几天,倒亲自把人放了出来,今天还带人出门见知府大人去了,真个要去也得是咱们少爷去才对。”房奶娘不平地说。
月英揉揉额头,问:“奶娘看着菘儿在功课上怎样?我虽然是亲娘,实话实说,他确实太不像样了。当年老爷怎么样我没见着,可看看大小姐的样子就知道这才是认真读书的人,那小书房屋后头阴冷潮湿,连张桌子也没有,冬冷夏热,可她能在那学上五年,我心里也佩服她。菘儿在屋里晒不着吹不着,可至今孟先生还总是打他手板子,晚上回来就知道玩,哪有一点心思在功课上?”
房奶娘忙道:“话不能这么说,大小姐学的再好,那不还是女子,难道老爷能让她去考功名?少爷现在年纪小,自然调皮爱玩,过几年就好了,将来这家里还是得交给少爷,难道不让亲儿子管,却让迟早嫁出门的姑娘管不成?”
月英撇去犹豫,心里一狠心,对房奶娘道:“以后菘儿若再被孟先生责罚,回去后谁也不许伺候他,他要闹脾气尽管让他闹,不然就让他来见我,此外,早晨须比往常早起一个时辰,就是按也要把他按在书桌前温习功课。房妈妈,我把这事托付给你,你可一定要办妥。”
房奶娘想起平日里许菘之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自己如何能管的住?但老爷对大小姐的态度实在是奇怪,她也不由自主产生了一丝隐忧,便一口应了下来。
时隔半个月,许清元重新坐在了许家的饭桌上,甭管别人拿什么眼神看她,她心里只在思索今日宁知府的态度,在她暗示自己还有一本法律没有展示之后,宁知府却没有深问,是觉得这些理论终归有些天方夜谭了,还是考虑到可实施性太低才没有进一步探究呢?
而她本来想借此机会在宁知府面前展露才能,好让宁知府对她另眼相待,若能借此博得科举的机会就更好了,可现在宁知府的态度却让她有点坐蜡。
许清元食不知味地吃了这顿晚饭,晚上回去练完一篇大字,侧坐在椅子上开始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