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原顿了顿,觉得很可笑:这世道谁不可怜?都指望别人施舍救助,自己不努力,他低头望着陈暮雪眼睛:你觉得合适么?
周原凭什么帮他,官场向来相相维护,不然周原怎么会这么快就得到李月来纵火被带走的消息。
陈暮雪抬眸扫了一眼周原,见他眼底是坚持,淡漠,瞬间垂下眼。
总是这样,遇冷则更冷。
他们相识多年,连做朋友也无法交心,大抵是因为彼此性子太过相似。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凭理智去处理,一方硬气起来,另一方会表现的更硬气。
所以他们没抓我,是因为看到你的令牌,陈暮雪确定道,李月来是跟着他的请帖进光明寺,按照名单一一排查下来,怎么会不把他也一起带走呢。
你和我从来都很明白权力的滋味,不然也不会那么向往它,周原看着陈暮雪,嘴角笑意有一丝嘲讽。
权力,那是比金钱更加诱人的东西,高高在上,一呼百应,能附带更多想象不到的好处。
保他一命,行吗?陈暮雪语气多了一丝卑微:你一定有办法。
官场虽冰冷,但周原一定有相互往来和帮衬的朋友。
周原听陈暮雪这般讲话,心情变得有些复杂:有人亲眼看见李月来往金像殿去,这个人的份量.....重千金。
陈暮雪听得愈发绝望,原想着找人把李月来捞出来,现在又出来一个证人。
礼部侍郎也伸不了手的地方,这个证人想要为难一个升斗小民,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当朝十二皇子的亲弟弟当日正好在光明寺,亲口指证李月来有纵火之嫌。
周原声音轻飘飘的,却像一道利刃在陈暮雪的心上反复切割。
楚怀仁是皇帝最小的儿子,与十二皇子楚怀安一母所生,颇受皇帝宠爱。
二人母妃早亡,寄养在楚连道母妃安贵妃处,兄弟三人自小感情深厚。
楚连道远去金国后,楚怀仁常年在光明寺为他守金像,略解思兄之意。
陈暮雪抖了抖披风,失落地转身,向周原告辞:多谢,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天色一片萧瑟之中,陈暮雪身形孤立,爬上马车。
周原在马车开动前,上前拦住道:明日刑部初审,要我过去看看,若有什么,我去蓬莱酒家找你。
多谢,陈暮雪感激地看了一眼周原,放下车帘让车夫驱马。
蓬莱酒家。
陈暮雪在房内咳得上气不接下气,陈琼喂他喝了一杯温水,转身焦急站到楼梯口,吼下面的小二:大夫来了没有?!
听见马车声了,应该快了,小二凑到门口张望了会儿,回道。
陈琼瞪小二一眼,不耐烦地下楼去:请个大夫要半个时辰?若是得了急症,还不得在你这里等死!
陈暮雪从周原那里回来后,眯了会儿,一觉醒来,发热和咳嗽来势汹汹,吃了随身带的药丸子,也不见好转。
...陈琼,陈暮雪在屋内就听见陈琼在下面嚷嚷,微弱喊他几声,他才上楼回来。
公子,陈琼匆匆转身进来,又倒一杯热茶给陈暮雪润喉。
他心里着急的很,大夫要是入夜前没安置好陈暮雪,今夜就难挨了。
陈暮雪喝了两口,撇头又是一阵闷咳。
陈琼抚着他的背,等他缓过一阵儿后,轻声安抚道:姑爷能说会道,人也机灵,公子不要太担心,再说周侍郎也会看顾他。
听到周原,陈暮雪更是头疼,缓口气道:再等两日,周原那边没消息,咱们立马回风荷乡。
好。
陈暮雪攒了一长口气,突然脸色一变,抓住陈琼的肩膀:...盆。
陈琼拿出盆子,陈暮雪对着呕出来,早先喝了一碗粥睡的,现在差不多吐干净了,吐到后面都是水。
见自家公子一张脸寡白惨淡,陈琼心疼极了,伺候他漱完口躺回床上,又转身出去看大夫来了没有。
戌时,中盛堂的大夫终于上门。
陈琼瞧他年纪轻轻,一边走到楼梯旁给他引路,一边问:医馆的大夫呢?
年轻大夫抬头看了一眼陈琼,脚步颇快地往陈暮雪屋里走,不轻不重道:在下便是中盛堂的坐堂大夫。
陈琼耳根一热,竟然是这般年轻的坐堂大夫,比白允南看着还脸嫩些,看着倒像是中盛堂的学徒。
医堂晚上要出外诊,不要紧的,师父大多喜欢叫徒弟上门。
小二跟在后面给陈琼解释:这是中盛堂高价聘的顾林大夫,顾大夫年少有为,刚过冠礼便考进了太医院,顾大夫医者仁心,速来爱给百姓看病,说是要精进医术,中盛堂便在顾大夫休沐时请他坐堂。
陈琼这才松一口气,放下心来。
他悄然看顾林拿帕子擦干陈暮雪额上冷汗,从箱子里拿出垫子放在陈暮雪手腕下,然后开始把脉。
过了一会儿,顾林回头问陈琼:你家公子气滞血瘀,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
陈琼听不懂气滞血瘀,一脸迷茫,听顾林解释道:就是心志郁结。
哦,陈琼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越过顾林去看床上的陈暮雪:是突然发生了些事,公子吃不下饭。
这便没错,顾林站起来,坐到桌上开始写方子,一边道:你家公子是情志不舒、气机郁滞,开了方子,药得今夜饮下去两回,咳估摸能镇住,但主要还是要开解,使他情绪舒畅,才能康复。
陈琼叹了叹气,开解之事除了他家姑爷,谁也安抚不了公子。
多谢林大夫,我家公子症状能有缓解也是好的。
顾林笔尖一顿,抬头看了一眼陈琼,见他面目清秀,脸圆圆的,梳着个半束发髻,若不看喉结和衣裳,很容易模糊性别。
吃药是其次,这病容易复发,拖成慢病后,每年到了冬天都要迁延不愈。
那可不行!陈琼见顾林说得这般严重,翻脸比翻书还快:你是太医院的大夫,还搞什么心病还需心药医这一套,看不好我家公子,就是浪得虚名。
这咄咄逼人的语气让顾林只觉有些好笑,他搁下笔,把写好的方子放到一边,走近陈琼道:这位小公子,我是大夫,又不是神仙,治病的事,需要病人和我配合。
陈琼被顾林逼得后退半步,刚要怼回去,床上陈暮雪不知何时醒了,声音虚弱唤陈琼:陈琼。
公子!陈琼见陈暮雪醒来,也顾不得讨人厌的大夫,巴巴儿绕过顾林,半蹲到床边:你怎么样?
无事,什么时辰了?陈暮雪嗓音嘶哑道。
陈琼给陈暮雪掩了掩被子:还早呢,才戌时三刻,大夫刚刚瞧过,说不用担心,好好养着过几日就好了。
多谢,陈暮雪瞧了顾林一眼,转而吩咐陈琼:送送大夫。
公子身体康健,小染疾病,无需挂怀,顾林看床上陈暮雪温和有礼,宽慰一句。
陈琼起身引路,他便跟着离开屋子。
等陈琼送完顾林,把药方给小二去抓药煎煮,然后才回到屋里。
陈暮雪听到掩门声,睁开眼问陈琼:晚上有人找我么?
....没有,陈琼摇头,知道陈暮雪想问什么,回道:周侍郎那边一有消息我立马跟公子说。
这时,小二在外面轻声敲门:客官,药已经叫人去抓了,熬好了就送来,您先前点的雪梨枇杷水已经煮好,现在要给您端进来么?
等会儿。
陈琼应声去开门,接了汤壶进来,看了看,对陈暮雪道:酒楼炖的雪梨枇杷水看着不错,公子先喝点。
陈暮雪本就觉得喉咙像是被火滚过的,难受的很,一听雪梨枇杷水,顿生渴意。
陈琼扶陈暮雪半坐起来,用汤匙喂他喝汤。
雪梨放了冰糖,还是遮盖不住枇杷叶煮水的苦涩,陈暮雪尝了一口,皱起眉头。
他忍着把一碗枇杷水喝完,道:明早你替我去周府问问情况,若没回音,后日晚上咱们就返程回风荷乡去。
嗯,公子别担心,好好养病,周侍郎与您是旧识,一定会竭力帮咱们姑爷。
陈琼扶陈暮雪躺下去,只觉他家公子命苦,原也不是大病,还要操心这些事。
陈暮雪是怕李月来平白遭难,成了替死鬼,就是到阴曹地府,一肚子冤屈也投不了胎。
先写信,我说你写,陈暮雪撑手又要坐起来,哑声道:....先让我娘心里有数,若她在幽州这边有什么法子,我们也好提前准备。
陈暮雪担心易微对李月来的事不尽心,到时万一牵连到陈家,她一纸解婚契丢给李月来,再用些人脉,摘的干干净净。
其次,易微真有办法,他在这边接到回信,得亲自走动。
心思太过,喝完药后,他们一封信写了半宿,不停修改斟酌,像是给官老爷递状书一样。
信一写完,陈暮雪松了气,身上又难受起来,浑身汗如雨下,酸软困顿,难以入眠。
最后只得抱着水杯不停喝水解手,咳破了嗓子。
☆、幽州之行(十二)
清晨,刑部审讯堂。
自打李月来被关进牢房,狱卒只扔进来一个饼子一碗凉水。
思绪还未整理清楚,他一大早又被带到审讯堂,交代大前天在光明寺的所作所为。
堂前坐的是刑部侍郎张顺延,要不是这档子事,李月来这种小民只怕一辈子都见不到刑部的侍郎。
火烧金像,涉及到魏金两国礼仪邦交,自然也请了礼部侍郎。
礼部侍郎是个潇洒的年轻男儿,李月来和他对视了几眼,发现他总是若有若无地在观察自己。
老实交代前日你是如何潜入光明寺,找到金像殿,火烧皇子和公主金像的,张顺延坐在一扇很大的屏风前,摸了一把胡须,义正言辞对李月来喝道。
一张口就默认他犯罪,只需他来堂前交代清楚罪行就好。
李月来满脸震惊和哑然,他跟着陈暮雪的请帖进光明寺,进寺的名单上分明写的清清楚楚,刑部的人这都调查不清楚么?
光明寺不是小寺,金像也不是一般人的金像,李月来回话稍有不慎,就小命玩完。
面对肃穆威慑的众人,李月来缓缓吐了一口气:寒山大师何等人物,那日光明寺人满为患,我跟着有请帖的人一起混进来,至于火烧光明寺,小民无辜,刚来幽州,连金像殿在何处都不知,那日小民去寺中闲逛,误入一间寺殿,里面有个年轻住客可以给小民作证,小民非常敬重七皇子,想到金像前拜拜,却被年轻住客告知不对外人开放,虽有遗憾,但也不敢逾矩,就在那儿喝了杯水,歇歇脚,回前殿了。
张顺延在堂上翻了翻面前的本子,扔到李月来面前,哼道:名单上写明你跟百问学馆的教书先生进寺,他已经认罪,你还敢狡辩!。
他明明是跟着陈暮雪一起进光明寺,百问书馆的教师先生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张顺延目光如炬盯着李月来,想从他脸上看出端倪。
张顺延背后竖着一扇仙鹤屏风,传出一声轻咳声,旁边站的礼部侍郎周原听见动静,弯腰走到屏风后面去了。
看来屏风后坐的是哪位高官。
李月来初来皇城,哪个京官的名字都不知晓,去一趟光明寺,却惹火烧身,真是倒霉。
小民确实不知,大人可以传唤寺庙证人一问便知。
张顺延对李月来口中的证人耳充不闻,继续质问:有人亲眼见你去金像殿,你方才却说连金像殿的位置都不知道,简直谎话连篇!
李月来在张顺延咄咄逼人的声势下,依旧保持冷静道:我向人询问过金像殿位置,却一直没到地方进去,兴许只让别人有所误会我去了金像殿,而且大人确定这位看着我进金像殿的人说的是真话么,如何断定他没有诬陷我?
你说的那位证人,看见你从旁人处套话,问出金像所在地,鬼鬼祟祟绕着金像殿,久久没有离开,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听罢,李月来脑袋懵圈,心道完了。
原来寺中年轻住客正是举报他的人。
许久,他冷笑两声:大人不用审了,小民百口莫辩,直接定罪就是。
李月来不屑的笑声激怒张顺延,他喝道:来人啊,上刑伺候!
是!堂差声音雄厚威武回道,快速从旁边抬出一个长长的箱子,里面摆满各种刑具,一大部分李月来都不认识。
本官专治嘴硬,先从舒服的来,张顺延向堂差招手:先上一道开胃小菜。
是!
堂差从箱子里抽出一条挂满刺钩的皮鞭,李月来看一眼就感觉要昏过去了。
今日认不认,都难逃一劫,他只是去光明寺喝了一杯茶,倒把一条小命喝交代了。
这还仅仅是开胃小菜。
周原这时从屏风后走出来,抱臂站在一旁凝视李月来,一副看热闹的姿态。
第一鞭子落到李月来后背肩胛骨上,他能感受到倒刺剜起一块皮肉,疼的无法形容。
他无可抑制往地上趴,然后强迫自己挺直腰板。
周原颇有意思地看着李月来,刑部审讯一趟下来没有人受得了,这还是刚刚开始,希望后面不要看见他痛哭求饶的样子。
在场的人听一鞭接着一鞭,沉闷肉声很是压抑。
李月来有些直不住了,背部弓起来,身体本能躲避疼痛。
张顺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全力找出真凶,他在找替罪羊,在场的人心里都明白,这番审问走过场,李月来无人仪仗,只有落罪等死,毫无生机。
该怎么办?
这场审讯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他想不出答案,陈家会救他么?
不确定。
现在唯一能依靠的,是陈暮雪对自己的心。
十鞭子下来,张顺延挥手让堂差停下来。
他耐着性子问:说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