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
他说“我怕”的时候,并不是像是开玩笑。
怎么说呢,他说这话的时候声调并不带多少恐惧,却很认真,嗓音轻沉,仿佛闷在喉咙里,只说给她一个人听。之前喊她一起来看电影时的江浔,表露的“怕”其实更多的是演戏罢了,而此刻的他不是——她的意思是,依她了解的弟弟,他是真的在害怕什么,可他所害怕的东西,似乎并不仅仅指的是荧幕里的鬼影憧憧。
他握着她的手。
不是紧张时的随手一握,是在她一次次挑衅似的试探下,他最后给的回应。
十指交错,每一根指头都有自己归宿,窝在对方的指缝间,两个不同高低的温度,两种不同触感的肌肤,冷与热,硬与软,相抵在一起,流淌着一样的血,隐藏在大庭广众之下,既畏怯,又大胆。
这是江夏人生第一次和异性牵手。
如果排除幼儿园小学同学间的活动要求,排除小时候以姐姐的身份带着江浔外出,再排除有了禁忌关系之后两人之间欲望来袭时不自觉交握的话……原本她以为这和那个想和他接吻的自己一样,可是牵手之后的心跳却告诉她——二者完全不一样。
[姐姐,你不怕吗?]
她又想起那句话。
[我怕。]
她看他。
他看着电视,左手抬起来,按住下半张脸,像是怕泄露了什么秘密,察觉到姐姐的视线,转头,目光交汇。
眼睛很亮,清亮,映着荧幕泛蓝的微光,像是落入大海的星辰。
那星子在照见她的那一刻,仓促躲藏。
瞥开,抿唇,耳根的颜色比耳廓更深。
嘴唇干涩,他咬了咬下唇,小虎牙露在外头,露出齿白光亮,交握的双手那端,他握着一晃。
像是在提醒,姐姐,看电视。
江夏怔愣。
手心贴合的那一处在这个瞬间酥软到了失去知觉,微小的电流沿着经络游走入侵心房。
心脏狂跳起来,怦咚怦咚怦怦怦咚咚咚,毫无章法,乱来一气。
她开始后悔,这只手,从一开始就不应该伸出去。
接吻,拥抱,爱抚,她都控制得很好。边缘的禁忌,就应该停留在边缘,恪守禁忌。
你在想什么,江夏?他是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六年的你的弟弟。
他不是别的男人,不,甚至她都不应该把他当做男人,他是一脉同出的另一半自己。
太可怕了。
[我怕。]
这一次不是肉体催化了欲望,是心。
对,没什么比原始的心动更可怕,它摧枯拉朽,所向披靡,一旦萌芽,就没什么能够阻止它的肆意疯长。
江夏靠在沙发上,身旁几十公分外,孤零零坐着江浔的身影。
是刻意保持的距离吗?
“你怕什么啊?”江夏睨了他一眼问。
江浔随意地张开腿往沙发背一倒:“你哪里看到我怕了,再说了,之前《咒怨》都看过了,我还怕这个?”
电视台能播放的恐怖片,多少也恐怖不到哪里去,不像他们当年,专逮着最吓人的评价租的碟。
江夏侧过头:“我说的是,你怕什么要坐那么远?”
“我才没有。”江浔解释。
“你又没用行动证明你没有。”
下一秒江浔挪了过来。
江夏忍不住牵起唇角,这个小表情被江浔的余光发现了。
后知后觉被激将,他懊恼地想退回去不让她阴谋得逞,却被她一把抓住了手,动惮不得。
“你总是捉弄我。”江浔气得不想和她说话,可是忽然神情一僵。
她靠上来,头枕着他的肩膀。
手也没有放开,虽然只是轻轻搭在他手心。
“嗯,我喜欢捉弄你。”江夏毫无负疚之心地承认了,“因为你是我弟弟。”
江浔垂下脑袋,低声道:“你弟弟是做了什么孽,才会沦落到你手里。”
“我们……能做过的孽,都做过了吧?”江夏慢吞吞地开口,眼睛盯着电视机的画面,脑海中却是一个镜头也没看进去,反倒是闪过一幕幕她和江浔——自己的亲弟弟曾经疯狂的过去,如果撇去疯狂背后一次次的反省,和那段感情最后导向的意外,那时候真的很快乐,真的。
手心忽然传来压迫感,是江浔和她十指交握。
“看电视,别说话。”他少有地命令她。
一个大学门槛都还没摸到的小屁孩,啧。
可是她仍然因为交握时传递给她的真实感而心跳紊乱,这让她想到了那年夏天,同样是在这个位置,同样是看电影,同样是十指交握的彼此。
那时其实有点尴尬。
夏天,风扇,叁男叁女挤在老屋不算宽敞的客厅里,就算电视里播放的是阴森森恐怖片也不足以给屋内降温,握久了的双手手心冒汗。
江夏少有地竟然会因此觉得不好意思,她张开手,从江浔的指缝间溜走。
江浔只是瞥了眼她搁回腿上的左手,一句话也没说。
她竟然先逃了。
手心的汗渍当然只是一小部分原因,更糟糕的是她认识到此时自己不算平和的心境,也因此才会出汗出得厉害。
她竟然……对江浔,对自己的亲弟弟,产生了不应该有的心悸。
她不懂,有什么不一样吗,不都是肉贴着肉,何况还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手,为什么要比“那些时候”还紧张?
说好的不远不近的“皮筋原则”,现在好像也不起作用了。
“姐姐……江浔姐姐?”耳边有人唤她。
江夏恍然:“啊?”
“你好厉害啊,刚才那么恐怖你都没叫过,比江浔胆子还大。”李仲薇发自内心地崇拜,“比他有安全感多了!”话末还搂住江夏的手臂以示自己抱了个大腿,顺便探出身越过江夏,朝江浔做了个鬼脸。
歪坐着的江浔少了之前牵手时的局促,此刻一手抵着额,神情松散,也朝李仲薇干巴巴冷笑了两声“哈、哈”回应:“自己胆小还有资格说我?”
“你——姐姐,你看他!”李仲薇向江夏告状。
这种属于高中男女之间的小情趣,江夏又不是不懂,她懒得坏人姻缘,更不想横亘其中,索性倏地站了起来:“我去个厕所。”
她没叫暂停,也没管身后人什么反应,径自就摸着黑钻进厕所去了。
开灯关上门,转头就见镜子里的女孩长着一双淡漠的眸子,只是今晚那双眼里有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躁动不安,抑制不住,呼之欲出。
“呜。”江夏低头双手盖住脸,接受不了自己看到的自己,发出幼兽似地嘤咛。
你疯了,江夏,你一定是疯了。
江浔。
阳阳。
你的弟弟。
你没事干嘛招惹他?
你招惹他就招惹他,你能不能别多想?
能不能?啊?
你的心没事乱跳什么啊,他就是你弟弟,什么都不是,和你差不多的鼻子眼睛嘴巴,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流鼻涕尿床光屁股他什么糗样你没见过?还有什么值得你心跳加速的地方?
……没错。
她想明白了。
放下手,抬起头,直视镜子里目光重归淡然且坚毅的自己。
多想想他过去的难堪就明白了,有时候环境效应会促使人产生错觉,一旦回归现实就能使人清醒。
她现在很清醒,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个现实的人。
这么想的她打开厕所门,一个胸膛堵在她面前。
“你……”跟来干嘛?
江浔。
“我上厕所。”江浔轻咳了声,捏了捏喉咙。
这个动作让江夏循着修长的手骨直到他绷紧的喉结。
滚了一下。
他瘦高个儿,脖子也长,颈部的线条突出衍伸至锁骨,本就没什么脂肪,喉结自然更明显,喉结边上那一颗小黑痣,也跟着动了动。
江夏刚平复下来的心又失速。
“姐姐?”他问,因她半晌没有反应还堵在门口。
“哦。”江夏于是回过神,打算越过他出门,江浔也下意识让过身子。
也不知是一母同出的天生共鸣,还是十六年朝夕相处的默契,江夏和江浔此刻的同步率空前一致,她往左的时候,他也往左,他往右的时候,她也往右,意识到两人想到一块去的彼此,决定反一个方向,结果又成了镜像复制。
“你故意……”她无语。
“我没有。”他无奈。
江夏干脆一侧身,背抵着厕所门,让他先进去,懒得和他继续争,也没想到明明自己可以叫江浔先退一步再说。
大概是为了以证清白,江浔没打算客套,赶忙也侧过身子,一步跨了进来。
江家的厕所位于厨房一侧,玄关对面的客厅拐角,本来也不大,一男一女抵在门口,距离极近。
这次不是集体休息,所以他们谁也没叫暂停,客厅里还在继续播放的恐怖片进入了另一段小高潮,一众男男女女尖叫声不断。
本应该擦肩而过的两个人,却在这咫尺空间里,差点忘了呼吸。
谁也没有动。
女孩的家居服敞着大半的方领前襟,一样暴露出细长的脖颈、线条明晰的锁骨,再往下不大不小的胸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目光从彼此的喉结或胸口移开,她抬眼,他低头,视线撞在一起,呼吸声颤栗。
太近了。
近到他几乎要压着她的胸脯,她每一次呼吸,都会抵着他同步。
真的太近了。
近到她觉得自己被困在逼仄的寸许之地,逃离不去,挣脱不得,呼吸喷洒在他锁骨上,全是灼热的温度。
“江浔……”
江浔抬起手臂按在她身后的门板上,慢慢偏过头,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到他一低头就能碰到她的耳尖。
他的喉结又一次动了动,喉咙干涸得发不出声,只能一声鼻腔的共鸣:“嗯?”
“不太好。”她小声提醒,顺便煞风景。
她说话间的吐息,又一次落在他的下巴。
可是那都不比下一刻耳边打落的热气,像是无数细小绒羽搔弄的恶作剧,挑逗她耳朵上的每一根神经——
“姐姐。”
他说。
“不要动。”
她少有地不知所措,僵得像一根木头。
他的呼吸温热,气息颤抖地描摹她侧脸的线条,一直循到了嘴角,却碰都未碰她分毫。
江夏的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她脑子飞快地回想起刚才对自己下的心理暗示,想起今晚十指交握时不该有的心悸,想起江浔说的那句“我怕”,甚至都想起了七岁时的自己,信誓旦旦下了决心,一定要保护她的弟弟……
不要被这可怕的怪物吞噬。
可是,谁又来保护要被这无底深渊吞噬的她呢?
“我们,不行。”她偏开头,像是躲避他,也像是躲避现实。
“嗯。”江浔定格在她唇边,“……不可以。”
“而、而且他们都在外面。”
找更多的借口。
“对。”
呼吸错落。
“阿浔……”
“你别说话了。”他压抑着声线,鼻尖一次次蹭过她的脸颊,唇已经擦到了她的唇角,每说一个字都让她仿佛有唇与唇轻触的错觉。
又,好像没有。
明明无数次比这更加糟糕的事情都做过了,却是生平头一次这么清醒地意识到——
他们是姐弟。
江夏闭上眼睛,她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和江浔的心跳声。
交错。
这短短的一分钟,像过了一个世纪。
良久,她听见耳边一声叹息,像是压抑到了极致在寻找出口。
“姐姐。”他说。
“……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