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青山楼,为陪客发愁。如今天高任鸟飞,却为飞去哪里而发愁。”白马说着,感慨涌上心头,随口哼唱起来,“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
檀青抽出腰间长剑,弹长铗而作歌,唱到:“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
白马心中郁结散去,冲檀青笑了起来,道:“你还挺有点儿见地啊?让我来掰开你的脑壳看看,你是不是被鬼魂夺舍了。”
檀青得意洋洋,“那是,我可是我师父的徒弟!”
“妖孽,快把我的愣头青还回来!”白马猛然一个扫腿,将檀青绊倒,两人滚在地上,抱在一起相互撕扯打闹,不一会儿就成了两个泥猴。
两个人打闹累了,脑袋相互抵着,瘫在地上喘气。
檀青:“你要退兵,下决定了?”
白马:“我不退兵,我要继续打。”
檀青:“为何?”
白马:“恩报完了,仇还没有了结。我要俘虏孟殊时,质问阿九当年的真相,我要给我的族人报仇。我还要把刘玉赶出中原,就像魏武帝灭乌桓一般,把匈奴贵族打得永世不能东山再起,先打垮他们,再用中原的礼义教化他们。”
檀青:“你想得可真美。”
白马猛然坐起,一掌摆在檀青肚子上,掰着手指同他说:“你看,我现在已经占领了青州、济北、冀州、兖州。幽州是鲜卑人的,等于说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乌桓有曹灭,不会与我为敌。我只要一路向西,控制住司州、雍州、凉州,整个黄河以北,就都是我的地盘了。”
檀青失笑,道:“胃口不小,你难不成是想自立为王?”
白马一愣,扪心自问“我想做皇帝么?”,瞬间得出答案,道:“不,我无才无德,怎配称王?我从来都没想过。如果匈奴铁蹄没有践踏我的家园,我定然一辈子都在云山放牧。若现在可以让我选择,是放牧,还是当大将军、当皇帝?我选前者,无怨无悔。”
檀青:“别提这些伤心事了。是我多嘴,不该问。”
白马摇头,笑道:“至于打下江山以后的事,我没怎么考虑过,初起兵的时候,我只是想在乱世中求得一条生路。或许,我会把土地交还给梁周,不是臣服,而是为了百姓。或许又不会,我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淮南王和楚王是否初心如故。”
檀青:“权力会增大人的野心,真到了你将黄河以北收入囊中的时候,你也许就不会这样想了,你麾下的将士们,也容不得你退缩。再说了,我哪有那样大的能耐在鲜卑掌权?我哥哥们不手撕了我。”
白马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道:“走,哥哥帮你打江山!”
檀青不知道白马想做什么,只是跟在白马身后,伸手拨了拨他头上绑着的铜铃,“你又要耍什么把戏?”
白马老神在在,摇头晃脑,道:“山人自有妙计。”
铜铃当当响,檀青走进主帅营帐,见到地上跪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那人他再熟悉不过,惊得大喊:“段若末!你怎会在此?”
曹灭带着几名玄甲兵,懒洋洋地坐在一旁,道:“你小子脑袋里装得都是瓜瓤么,他难道会自己走过来?自然是我发现他们准备偷袭军营,顺手把他捉回来了。”她一面说话,一面大口大口地咬着石榴,吃得汁水四溅,全没有个女人样。
白马不觉得曹灭言行有何不妥,朝她微笑揖手,乖巧地说到:“多谢姐姐。”
曹灭把嘴里的石榴籽儿吐了出来,笑嘻嘻地说:“你笑起来还挺好看的,真不考虑跟我回乌桓?你要是答应,我就去把曹老二杀了,要不然,还真对不起我的名字。”
“我是汉人,不兴这个、不兴这个。”白马连连讨饶,终于把曹灭烦走了。
段若末悠悠转醒,看见段青,便开始奋力挣扎,大骂:“段青,你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里通外敌偷袭我,你胜之不武!”
白马按住气愤的檀青,冷笑一声,抽出弯刀,拿在手中擦拭,说:“能胜就行,何必管他如何取胜?你母亲当年敢投毒害人,就要想到报应不爽。”
弯刀映着火光,银芒闪动,像雪花,像无声的惊雷。
段若末被光芒刺得睁不开眼。他的母亲强势,他本人却被母亲指使惯了,没什么临机应变的机智和临阵不乱的魄力,感觉到刀刃已经贴在自己颈间,便大喊起来:“她是下毒杀人,可又不是我让她下的毒!你们要报仇,找她去报啊!为何要算在我身上?我什么都不知道,弟弟、弟弟,你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外人杀了我吗?”
“三哥,你说得是什么话?别怕,贴在你脖子上的只是刀背而已。”檀青总见到段若末趾高气扬的模样,此时看他被吓得尿了裤子,实在忍不住笑。可他笑过以后,却是一脸苦涩,“穆夫人投毒杀害父汗和我母亲,原来,你都知道。我不想说你与她是同伙,但你知情不报、袒护你娘,是千真万确的。”
段若末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惊恐道:“你想做什么!”
檀青:“只要你回去,带着你娘认罪伏法,我就不会杀你,也不会杀她。杀来杀去,到何时才是个头?”
檀青比白马高,白马扣着他的后脑勺,让他凑近自己,贴在他耳边,笑着说了几句话。
檀青面露异色,惊恐地看着白马,止不住地摇头,道:“不行的、不行的!你若真这样做,我恐怕会下不来台。”
白马拍拍檀青的肩膀,又在他心口上砸了一拳,道:“就这么说定了!你不许反悔。不是要大哥帮你么?大哥可是绞尽脑汁,才给你想出这么个万全的办法。”
檀青面色古怪,看了段若末两眼,转身走出营帐。
八月初,檀青将自己的五万兵马、段若末的十万大军,以及段若末在河间战胜宇文鲜卑后所收编的十万人马,共计二十五万人的大军,撤至黄河以北,轻而易举地攻占许昌,屯兵于此,与身在官渡的白马,隔河相望。
段部鲜卑不断发信,催促檀青向白马发动进攻。
然而,檀青传信回去,言及自己不敢发兵,是因为受到了赵灵的要挟。他在信中说,三哥段若末不慎被赵灵捉住,如今性命垂危;赵灵贪婪狡诈,要段部鲜卑用五万兵马和大量粮草去赎段若末的性命。
段部鲜卑中,穆氏惊闻儿子被俘,吓得昏了过去。
王霄汉带人前往鲜卑,扮成大汗和王氏的鬼魂,半夜来到穆氏窗前,质问她为何下毒杀害自己。
穆氏几乎被吓疯了,第二日天方亮,便让人将自己抬到段氏宗祠中,当着众多族人的面,把自己毒害大汗及王氏的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愿意认罪伏法,用自己的并恳求众人答应赵灵的条件,救段若末一命。
穆氏暗害大汗的事败露以后,段若末已经没了继承王位的可能。放眼整个段氏王室,可汗的亲儿子共有六个。
其中,老大段若业战死沙场。老二段若能前些年染病时吃错了药,头脑已经不清醒了,现在想来,多半亦是同室相残。老四段若破不善征战,却在府中养了几百名门客,曾用计暗害过檀青几次,最后都被王霄汉识破,只许多人都忌惮着他。老五段明在前几日与宇文部的交锋中身受重伤,失去了双腿。
看来看去,可承继段氏王位的,似乎只有檀青。只要檀青能在这个危急关口,做出些什么贡献,大汗的位置,他就坐定了。
一切都在白马的预料中。
他又安排檀青,带兵同自己随意打了几次,双方各有输赢。
过不多久,檀青遣使求和,白马欣然应允。
八月十五,白马与檀青在黄河上的一艘大船中见面,双方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
白马交还段若末,保证只要檀青在鲜卑一日,他绝不对鲜卑用兵。
檀青答应撤军回幽州,此生不再踏足中原。他又以纵容穆氏行凶为由,当场下令将段若末流放至西域,命其永生不得踏入玉门关。
会盟过后半月,檀青依言收兵,整装待发。
正在此时,北面传来消息:刘曜大胜,杀周怀帝,火烧洛阳。
檀青知道,洛阳城一旦被攻破,大量的达官显贵都会南下逃难,便先按兵不动,派人日夜埋伏的在许昌城外的渡口附近。
三日后,檀青活捉齐王,以及跟随他南下逃亡的文武百官,总共有五百余人。
第二日,檀青将人交到白马手中,回到许昌,准备启程北上。他刚刚走出城门,却遇上逃出洛阳、前来营救百官的孟殊时。檀青以兵力上的绝对优势,轻松战胜孟殊时,将他和阿九一道交给白马。
至此,檀青功德圆满,准备隔日启程回家。
万里枫林如血染,雀鸟栖寒枝。
黄河水自天上来,浩浩汤汤向东去,终究带不走水中月影。
从白马扎营的山坡上放眼望去,天上云、江中水、地上沙,俨然成了黛蓝、墨绿和灰黑色的三道直线。
在这三道仿佛没有边际的直线上的最东侧,二十五万鲜卑大军,突兀地伫立着,像是天公挥毫泼墨时,不经意间洒落在画卷上的、一块多余的墨斑。
直线的最西侧,隐约有一白、一蓝两个人影,两人之间隔着十步远。从白马处放眼望去,能从两人之间那仅有十步的缝隙中,看到远处连绵起伏的巍峨高山。
檀青曲起手臂,让一只海东青落下,道:“我与白马作了约定,此生不再踏足中原,虽只是口头上的承诺,但在中原的乱局尘埃落定以前,我肯定不能再来了。”他吹了个口哨,那海东青听得懂命令,在空中盘桓一阵,停在周望舒的肩头,“师父,我会给你写信的。”
周望舒:“待到中原平定,各族当可共存共荣。届时你若到前来,可传信与我,我在江南归居等你。”
檀青欣喜道:“好啊!到时候,我定要去堂前那棵枣树下好好看看,看我和白马各长高了多少。师父,我一定比他高!”
周望舒罕见地笑了,道:“好。”
檀青说完话,却没有转身离开。
两人相互看着对方,忽然沉默起来。
檀青挠了挠头,道:“唉,也不知道,这么些年过去,先前我们在树上刻的痕迹,是否仍在。”
周望舒:“都还在。”
檀青:“你去看过?”
周望舒点头,随口道:“去过几次。”
你为何要去看那几道刻痕?檀青在心里问出这句,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师父,天色晚了,你回去歇息吧。我这就走了,关山万重,我这一去,只怕往后再难相见。”
周望舒:“江湖路虽远,有缘自会重逢。望自珍重。”
檀青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他怕周望舒说走就走,便只捡着最重要的一句,道:“师父!我、我若当上了大单于,就一定不能再来中原了。我、我,你……唉,算了。待到战事平息后,你周游山水、参悟大道,或许,可以到鲜卑山来看看。塞外山河壮美辽阔,定能让你有所感悟。”
周望舒不答话,看了檀青许久,见他腰间悬挂着的佩剑,亦是一把三尺玉柄剑。他忽然走上前去,解下檀青的剑,再把自己的“望舒剑”递给他,道:“我一直都想去塞外看看。”
檀青喜出望外,转身向东跑去,“师父,我走啦!”
白马思虑再三,没有杀害梁周的俘虏,而是在黄河边摆开宴席,宴请往日的京中政要。
这些五百人里鱼龙混杂,上至王亲三公、下至县令小卒,因桓温一张嘴而聚集起来,战战兢兢地跟随齐王提前出逃。他们害怕太过招摇惹人注目,不敢多带马车,故将每辆马车都塞得鼓囊囊的。
这一路行来,马车车板上的缝隙间,时不时掉出一两块细碎金银,落在深深的车辙中。亦是因此,他们才走得这样慢,在路上耽误了不少时间,最终被人擒获。
政要们都是齐王党,叛国出逃被捉,此时俱如惊弓之鸟,虽然白马没有捆绑他们,他们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压弯了腰,颤着手举起酒杯,轮番上前向白马请罪。
白马一直沉默地看着这些人。
他看见,孟殊时披头散发,双目通红地盯着面前的酒爵,喝了一杯、再喝一杯。他看见,齐王梁炅偷偷在桌下磨刀,想要割开缚住自己双腿的绳索,那绳索越来越紧,将他的血肉都勒了出来。
他看见,众人或悲痛地借酒消愁,或强颜欢笑地溜须拍马,他们的眼中都有同一种神色,不甘、愤懑,敢怒不敢言。
岑非鱼坐在白马身旁,鼓励式地捏了捏他的肩膀,道:“我为刀俎,人为鱼肉,不须再想许多,是时候做个了结了。去吧,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幸好你还在。”白马感激地看了岑非鱼一眼。
白马拿起酒杯,站了起来,扫视四周,心头感慨万千,一个一个地念出宾客们的名字,道:“吏部中郎刘端,工部侍郎余闻,太子少保李悦轻,襄阳王梁范……”
被点名的人惴惴不安,瞬间跪倒在地,止不住地磕起头来,喊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求将军网开一面!”
白马不理会他们,自顾自地念完几百个人的名字,云淡风轻地嗅了嗅杯中美酒,微笑道:“上回见到你们共聚一堂,还是在青山楼的时候,诸位可还记得?”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白马所指为何。
白马:“达官显贵,济济一堂,为的不是上朝议政,而是在春楼里,看两个少年人卖弄风姿。那情景诸位不记得,赵灵却终生难忘。”
襄阳王受不了无止尽的恐惧,站起身来,怒道:“赵灵,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一个卖国贼,如何能羞辱朝廷命官?”
白马冷哼一声,抽出腰后双刀,逼近襄阳王,突然挥出一刀,却不是为了取他性命,而是挑起他的酒杯,倒扣着抛上天空,仰头用嘴接住酒水,笑道:“襄阳王硬气,你这杯酒,我喝下了。”
白马摔碎杯子,意思是不会取襄阳王性命。
白马退后两步,命人击鼓,转身轻旋,跳起当初在青山楼中展艺时,所跳过的那支胡旋舞。
当时,白马觉得屈辱至极,满心都想着,来日必当取这些人的性命。但如今再回首,往事俱如云烟散去,都已不算什么。
刀光如同雪花片片,刮在一众俘虏身上,仿佛是在拷问他们:若非尔等贪图享乐、骄奢淫逸,大周怎会沦落到如今这等任人宰割的田地?
“从前,诸位冷眼看我的笑话,如今,尔等生死俱在我手。”白马收刀,明明没有出言威吓,但他那凌厉的气势,已将胆小的人吓得尿了裤子。他又喝了一杯酒,长啸一声,叹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实在令人唏嘘。”
襄阳王:“你无信无义,趁虚而入、窃我周国,纵能黄袍加身,又有甚么值得吹嘘的?时无英雄,而使竖子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