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顶偶尔会簌簌掉落灰尘,一团团灰白蛛网结在房梁上。刘涟恶意揣测,这穷山恶水的,怕是蜘蛛都要饿成蜘蛛干。
他抱着孩子一摸茶壶,果不其然,冷的。试着开窗,窗户上竟装了一排铁棒,虽然锈迹斑斑,但这也不是小孩子能弄得开的!
刘涟心里略微有些不安,于是他走到门前。
透过门缝,可以清楚看见那一把沉重的大锁。他一脚踢在门板上,锁头晃动砸得门板咚咚响。
事已至此他心里也有点数了。这间屋子,分明就是一座囚笼!
不过……关着两个孩子,这是要干什么?
刘涟皱着眉,在床上坐下来,深深吸一口带着潮湿气息的空气。看来,这次他不得不玩一出密室逃脱。
只是他人太小,无论怎么看,自己逃出去的几率都不太高。何况,他还带着一个脆弱的小家伙。
刘涟身上穿的是古代服饰,衣料并不华贵,甚至有些粗劣。他身上并没有奴隶烙印,表明他应该是个平民而不是奴隶。
是谁,又为了什么,才把两个无足轻重的平民小孩儿关在这里?
人贩子?不,人贩子不会只关两个。山贼抓的人质?不,他并没有感知到外面有看守。
剩下一种比较荒诞的猜测:祭品。
但,任何“可能”,在这前路不明的世界中,都会有几率成为现实。
刘涟索性不去想这么多,他走到门口,突然一声暴吼:“有人吗?!”
可惜从孩子稚嫩的嗓子里出来的吼叫,听上去并没有什么杀伤力。原本抽噎着的孩子被他吓了一跳,打了个嗝居然不哭了。他含着手指好奇注视刘涟,大眼睛湿漉漉的。
他的意识目前还很懵懂,却已经本能地依恋着刘涟。刘涟温柔地抚摸孩子的头,上面有几缕稀疏柔软颜色浅淡的胎毛。
“别嚎了……咳咳,咳咳,鬼、鬼叫甚么!”
门外传来嘶哑苍老的声音,颤巍巍的,如同破了的风箱,喉咙里像是卡着什么,短短一句话都要咳个几声才能说顺溜。
不远处站着个戴草帽的老头儿,黑黑瘦瘦的,却有个饱满的大油肚子,在布满汗渍的破背心下高高鼓起。他像个虾米似的驼着背,手里拄着一把锄头权当拐棍。
刘涟抱着孩子躲在门后观察他,那老头也不说话,径自在墙根坐下来,掏出一袋旱烟开始抽。那张老脸上皱纹层层叠叠垮落下来,随着他的话语一颤一颤。
“小崽子,你可省省劲儿吧……”他吐出一口烟圈,浑浊的眼珠里满是麻木。
刘涟在门后问道:“为什么?”
老头儿没有把脸转向他,只是盯着眼前丛生的杂草,一语不发。刘涟耐心等待良久,那老头突然哽咽出声。
“嘿……最早是二十年前,村东头,梁寡妇家有一对儿龙凤胎。她男人呐,被强拉去造甚么‘极乐天阁’……好家伙,听说登上去,那可是能成仙的哪!”
“嗐,结果男人回不来,一对儿娃娃,也喂了山神爷爷了。”老头儿说。
刘涟敏锐地察觉一个信息:那个什么山神,吃了梁寡妇的孩子!还有极乐天阁,必然是一座劳民伤财的奢华建筑。这其实并不奇怪,各朝各代都会有一些虚无缥缈的长生不老传说,吸引上位者狂热追求。
老头儿用力抽了口烟,结果咳得更厉害,听得刘涟胆战心惊,生怕他把那老肺都给咳出来,却听得老头继续开口:
“村东李木匠的小女儿、施屠户的孙儿……钱老太太的玄孙、肖家媳妇的儿子……到村长的孙女儿。”
他双手发着抖,絮絮叨叨说出不少名字。
“十个年头喽!”老头重重把锄头往地上一顿,“整个青山村,带上你和屋里头那娃儿,便有七七四十九个娃娃,拿去供给山神爷爷!”
“你俩之前,是我老头子的两个孙儿!”他悲呼一声,再次用力咳嗽出来。
刘涟道:“这个山神,究竟是个什么来头?!难道没有人能阻止它吃人?!”
老头再次吸了一口旱烟,沉默不语。
他的态度,使得刘涟心里又蒙上一层阴影。他问老头:“老爷爷,有吃的么?”
老头粗哑地怪笑起来:“嘿,你这娃娃,明日便要上供给山神爷,这会儿还要吃的呢?没有!”他搓搓手,麻木地说:“整个青山村,快要连个活人也见不着喽!”
刘涟悚然,老头一拐一瘸地走了,留给他一个佝偻的背影。
他神情严肃得可怕,抱着孩子坐在被老鼠啃出不少洞的草席上。变成婴儿的咕噜连意识海都封闭了,无法直接和刘涟产生交流。但他仍能感知到他的情绪,因此明白刘涟此刻已然怒意勃发,只不过强行压制下来罢了。
他小小的手抓住刘涟衣襟,有些害怕。
刘涟低头注视着咕噜纯真的眼睛,突然狠狠咬破自己的手指。血珠顺着他苍白的手指头滚落下来,刘涟咬着牙,将手指塞进咕噜的小嘴里。
“喝!你给我喝下去!”
他眼底苍凉,隐约燃起烈火。小奶娃被他紧紧拥在怀里,从那瘦弱身躯里传来的激荡情绪冲击着他空白一片的脑海,咕噜听话地含着刘涟的手指,用力吮吸。
创口不大,血却流个不停,孩子不知节制地饮下那些血的同时,刘涟脸色越来越白。咕噜喝饱了血,满足地打了个嗝,又睡去了。刘涟疲倦地躺在他身旁,伸手护着他。
这个世界,他只有自己了。万事须得小心翼翼,一步踏错必然再难挽回。刘涟隐约有种预感,他长久以来的困惑,很快就能得出答案。
***
破晓前,靛蓝天幕之上数点星子。阴冷山风呼啸而过,地上匍匐着的人群瑟瑟发抖。
他们全都是青山村的村民,有男有女,人人面带菜色,身躯消瘦,粗布衣裳挂在身上犹如布袋。为首的老头穿得稍好些,乃是青山村的村长。
他跪在人群前,两条老腿不停颤抖,不敢多开口半个字。
“本座说了要童男童女,为何只有两个男娃?!老东西,你怕是活腻了。”
不知何处而来的尖锐声音钢针般扎进村长脑海里,令老头冷汗涔涔,仿佛颅脑要被搅碎一般。但他身后便是青山村一众村民,老头咬咬牙硬着头皮开口:“山神、山神大人息怒,这,这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这些年,整个青山村接二连三死人,不少年轻人受不了封闭压抑的环境选择出走,却再也没回来。更可怕的是,连一个孩子都没有出生!
眼看着整个山村渐渐走向死亡,他们无能为力。何况这个所谓“山神”,更是变本加厉地索要孩子做贡品。青山村拢共两百多口人,哪来那么多孩子进贡上去?
凡人,是不可能战胜“神仙”的。他们不是没有反抗过,最后的下场,全是暴尸荒野被野兽撕成碎肉。
“只有这两个娃儿了,再多的我们真的交不出来呀……”村长老泪纵横,砰砰磕头。
风里那尖锐的声音冷哼一声:“也罢。将那两个娃娃带过来。”
村长仍匍匐在地,恭敬道:“他们在后屋。”
他只能看见惨白的衣摆从面前无声无息飘过,那是山神的“鬼侍童”!没有人见过它们的样子,因为觐见山神时任何人都不允许抬起头来。违犯者,只有死路一条。
木屋里刘涟抱着咕噜,看似睡得很沉,其实整个房间都在他的精神力场范围之内,任何异动都会被他察觉。
有两股怪异的能量,正在朝木屋前进,很快就要冲进来了。刘涟手指悄悄一动,指间闪过一点光亮,刹那即灭。
无论是什么东西,他都敢叫它们有来无回!
破风锐响后门上的大锁咣当落地,却没能吵醒床上熟睡的孩子们。若是有人抬起头来看一眼,便可见到诡异无比的一幕。
两卷宽幅白绫,无风自动,哗啦啦飞进房间中,将两个小孩儿牢牢裹住,平地里一阵阴风卷来,屋里瞬间空空荡荡。
及至天光大亮,青山村的村民才敢走进木屋。不出所料,连小婴儿的襁褓都不见了。除了那把断口整齐的大锁证明凌晨发生过什么,其余并无任何痕迹。
“造孽啊……真是造孽……”
***
刘涟闭着眼睛,其他感官变得格外敏锐。耳边只有听不真切的风声,鼻端所嗅乃是混杂土腥味的腐臭,令人反胃。
——这种味道,他并不陌生。
尸臭味。
裹他们的白布,必定是包裹过尸体的。上面有一些模糊的字迹,应该是咒文。引导裹尸布上残存的阴气,使之具备傀儡的行动能力,这并不算什么高明的术法。
要是刘涟有前生那种修为,当然不用害怕。可惜并没有。
但他有一张最强的底牌。不过,他十分不想用在这种小场面上。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那呼呼的风声消失了。刘涟顿时集中精神,看来那个什么山神的巢穴,就快要到了吧。
裹尸布毫无预警地抖开,刘涟和咕噜一起摔出去。一脱离开他们,两幅白布在半空中崩散成灰烬。眼看着两个孩子要掉到地上,一双手突兀伸出,将他们稳稳接住。
咕噜在梦中咂嘴,如此剧烈的动作都没让他醒转。
刘涟佯作惊慌,哭叫着挣扎起来:“不要吃我!不要不要!”
头顶传来一声低笑:“乖孩子……”
嗓音男女莫辩,柔情似水,若是光听声音,大概会认为这是个喜爱孩子的人。刘涟怯怯睁眼,面前竟是一位美人,堪称芳华绝代。
……应该是公的,有喉结。
刘涟飞快瞟了他一眼,低下头去。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暂且走一步算一步。饶是皮囊美丽如斯,也无法令人忽略他身上细微的恶臭。
“累了么,来,让我抱抱他。”那美人轻笑着要来抱咕噜,刘涟后退一步。咕噜终于醒了,小东西睁开乌亮亮的大眼睛,只扫一眼,便扯开嗓子放声大哭!
“你!”山神不悦地甩袖。
刘涟安抚着咕噜,他的精神力与咕噜是绑定的,因此咕噜眼中所见,也就是他眼中所见。
咕噜眼里映出的,是一具腐尸,半边身体露出森森白骨,腐肉挂在骨架上摇摇欲坠,恶臭黑血浸湿了那袭华丽红衣。
这是白骨精么?
刘涟暗暗捏了一下咕噜的小屁股,成功让孩子止住哭声,只一抽一抽的打嗝。
山神柔声道:“乖乖,把他给我。我不会伤害你们的,小宝贝……”尾音险险露出一声怪笑,被他吞进喉咙里。
刘涟惊恐极了:“你、你骗人,你吃小孩!我不要跟你走!”
山神那张美丽的脸庞一瞬间笼罩上一层阴霾,很快又被虚伪的假笑掩盖过去:“瞧你说的,怎么会呢……我可是最喜欢小孩儿了。”
“那、那些被你抓来的小孩呢!”刘涟飞快摇头后退。
山神用力抓住他的手,轻叹:“深山寂寞呀……”
他拽着刘涟,刘涟抱着咕噜,转过曲曲折折浓雾弥漫的小路。丝竹饮宴之声遥遥传来,山神带他来到一处占地颇广的庭院。
琪花瑶草珍禽异兽,台上正在演皮影戏,数十人物翻滚打斗好不精彩,台下座无虚席,全是刘涟那么大的小孩儿!
刘涟飞快数了一下,算上他自己和咕噜,正好四十九名孩童。想来,这些便是青山村那些被供奉上来的孩子了。
但第一个孩子被献祭上来是十年前,为什么他们仍然保持着幼童的模样?!
他们坐在红漆的长桌后边,桌上点心琳琅满目,甜香诱人。偶尔有顽皮孩童打打闹闹,点心撒了满地,山神也不生气,低头对刘涟道:“可喜欢这儿?”
刘涟并不摇头,也并不点头。
山神张开双臂,红衣血一般飞扬:“这世间唯有孩童,才是最最纯稚美好之物啊!”
“在本座这儿,你们可以享有永恒的青春,与无尽的快活!”
他突然低下头来捏住刘涟小巧下颌,目光柔软迷恋:“乖乖,留下来,留在这片乐土上陪伴本座。”
嗓音里满含诱哄,仿佛最亲近喜爱之人的劝慰,叫人沉醉其中难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