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长公主面色一沉,压下心中不悦,轻笑一声,缓缓说道:“琴有琴的好,筝有筝的妙,乐器曲目都不一样,非要说出个孰优孰劣来,还真是难为本宫了。”
她心知单论技巧,肯定是魏品兰更佳。但沈氏女应对得体,一首《贺芳辰》调动情绪,获满堂喝彩,深得众人之心,况且今日晋王也在。她不想做得罪人的事,干脆就将难题抛向晋王:
“本宫记得,九弟也通音律,不如请他评价一下如何?”
众人视线纷纷转向了晋王,一副看好戏的心态。
谁不知道这位沈姑娘是晋王从兖州带回来的呢?听说已上奏陛下想要娶之为妻。
四皇子萧世钰今日来给姑姑贺寿,座位在晋王旁边。此刻他也凑到跟前:“皇叔,你觉得哪个好?”
众目睽睽之下,萧晟嗤的一声轻笑,眼眸微抬,漫不经心:“琴者,修心养性也,硬要比个高低,本身就落了下乘。”
他声音淡淡,丝毫不含感情色彩。可魏品兰听后,心却陡然凉了半截。
王爷认为她非要比高低,已经落下乘了。
“当然,魏三小姐琴技冠绝京师,这是不争的事实。至于我家卿卿,学筝时日尚短,如何能与之相比?”说到这里,一向清冷的晋王脸上罕见地闪过温柔之色,“我家卿卿”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时,众人都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晋王轻笑着摇一摇头,挥笔在案前纸张上写字。
——先前长公主以为二女斗琴,命人给几个贵客案前放笔墨纸砚,准备投票评判。斗琴取消,但这些纸笔并未及时撤下。
“皇叔写的什么?”四皇子好奇。
“突然想起前人的一首小词,写下来回去赠予卿卿。”
轻描淡写的回答,让四皇子好奇心更重,凑到跟前,努力瞧了几眼,兴高采烈朗声诵读:“平生愿,愿做乐中筝。得近玉人纤手子,砑罗裙上放娇声。便死也为荣。”
这首词在公开场合朗诵,未免稍嫌轻浮。但十一岁的少年声音清亮,只让人觉得感情浓烈诚挚。
晋王眉峰微蹙,用大家刚好能听到的声音低斥:“殿下,闺阁之词,怎好当众诵读?”
——以他的本事,若真心要拦下四皇子,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这首《平生愿》一出,满堂宾客为之沸腾。水阁之中,所有人的视线几乎是在一瞬间转向了沈纤纤。
目光有热切,有歆羡。
晋王殿下虽然承认魏小姐琴技更佳,但“我家卿卿”以及这首小词,分明就是在倾诉自己对沈姑娘的爱慕。
这个时候,哪还有人在乎输赢呢?何况焉知不是晋王在替自家人谦虚?明明沈姑娘弹的筝很好听啊。
沈纤纤脸庞微微发红,没想到王爷会来这么一手。
第15章 高傲 何必自取其辱
不过这也的确是他能做出来的事:不放过任何一个表现真爱的机会。
思及此,沈纤纤敛眉垂目,作害羞状。
四皇子冲晋王拱一拱手,老实道歉:“皇叔莫怪,小侄一时忘情。”
十一岁的他,第一次看到皇叔写情诗,激动兴奋之下,也没考虑当众诵读是否妥当。
晋王态度很好,声音温和:“算了,以后多注意就是。”
四皇子顿时喜笑颜开,端正坐好。一瞥眼,见同来赴宴的大皇兄嘴唇微动。他凑过去,听大皇兄口中念的竟然是那句:“便死也为荣。”
声音极低,宛若呢喃。
四皇子嘿嘿一笑,果然也是被皇叔写情诗这件事给惊到了吧?
居于主座的长公主轻笑一声:“真是年轻人。”
若非亲眼所见,她可不敢相信,这是小九能做出来的事情。
现场一片热闹,只有魏品兰脊背挺直,脸色愈发惨白,眼底也泛了红,一滴泪将落未落,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尤凤仪握住她的手,试着安慰:“魏姐姐,你别难过。我小舅舅刚才不是说了吗?你的琴技冠绝京师,这是不争的事实。”
魏品兰垂眸,强忍许久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划过脸颊。
她最难过的就是这一点,他承认她的琴技远胜过那位沈姑娘。可他还是平生无所愿,愿做乐中筝。
他甚至认为,她硬要同沈姑娘在琴技上比高下,在心性上就落了下乘。
魏品兰泪眼朦胧,又恐给别人瞧见,匆忙擦拭了眼泪:“我没事,真的。”
此时已临近晌午,在管事娘子的带领下,侍女穿梭其中,端酒上菜。
寿宴正式开始,方才之事被揭了过去。
少顷宴罢,元嘉长公主笑谓众人:“本宫别无所长,唯有这庭园水榭打理得还不错。诸位若无要事,不妨赏玩一番,略作消遣。”
长公主发了话,众人应一声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或在水榭,或在庭园。
今日来客,大多出身不凡。现成的结交机会,就在眼前,岂可错过?
沈纤纤也被一个面貌和善的圆脸姑娘叫住搭讪:“沈姑娘,你学筝多久了?”
“没多久,我今年年初才开始学。”
“哇,那你很厉害了啊。”圆脸姑娘眼睛瞪得也圆,“我学琵琶好几年了,在人前弹奏时也会紧张,不像你这般流畅。你是怎么做到一点都不紧张的?”
说话间,旁边几个姑娘也凑了过来。
沈纤纤笑笑:“弹奏的时候,全身心投入,只当那些人都不存在,不就可以了?”
她少时卖艺,只盼观众越多越好。所以,从不会因人多而紧张。
圆脸姑娘摇头:“我不行,我忍不住紧张。”
其他姑娘纷纷附和:“是啊,这根本就忍不住嘛。”
沈纤纤忍着笑意:“忍不住,那怎么办呢?”
此时反倒有一个姑娘试探着说:“我每次都在心里想着,那些都是木头桩子,这样就不那么紧张了。”
“旁边都是木头桩子,细想一下,岂不更可怕?”另一女接话。
就“紧张”这个话题,众女倒是聊上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沈纤纤相貌极美,一些姑娘不自觉就会对她生出好感。现如今搭上话,发现她友善可亲,又与晋王殿下关系匪浅,有人不免就动了结交的心思。
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魏品兰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人群中的沈纤纤,直盯得双目隐隐作痛。
那四五个姑娘俱是十五六岁,花一般的年纪。但不论是谁,第一眼看到的肯定是沈氏女,而且只要看一眼,就决不会再移开视线。
沈纤纤没开口说话,只含笑听着,可仅凭那张容光绝艳的脸,就轻易成了人群中心。
尤凤仪见她沉郁,故意挡住她的视线:“那些人有什么好看的?全是小官的女儿。把她们的爹绑在一块儿,恐怕都找不出一个三品以上的官儿。”
作为从三品的京兆尹的女儿,董小姐沉默了一瞬。
尤凤仪皱一皱眉:“太可惜了,本来今天能让她颜面扫地的。”
董小姐细声细气,意有所指:“夏季衣衫单薄,她如果掉入湖里,会不会很狼狈?”
她这话一出口,魏品兰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神古怪。
董小姐心里一咯噔:“怎么了?”
魏品兰收回目光,淡然说道:“就算想让一个人颜面扫地,也要堂堂正正靠自己的本事胜过她,而不是使些阴损下作的手段。”
她长在内宅,见过不少内帷暗斗。但她所能接受的上限,也只是拿着自己的长处去同对方比试。
真正害人的事,她不会做,也不屑做。
董小姐讪讪一笑:“我就是随便问问。”
魏品兰不再与她细谈,抬腿向远处走去。
尤凤仪待要追上去,被侍女叫住,说是长公主传唤。她只好暂且丢下这边的事,随其前去。
刚行几步,魏品兰就看到晋王殿下正从水榭的另一边走来,同行的还有四皇子。
大概是见这边女客多,晋王走到浮桥处,停下脚步,看了一眼沈纤纤所在的方向,低声冲四皇子说了几句话。
四皇子面带笑意:“皇叔放心,这事儿包在小侄身上。”
说着越过浮桥,径直向这边走来。
魏品兰闪身到一棵树后,看着四皇子经过,只余下晋王站在原地。
他独自立于桥畔,微微低头,似是在看湖中游鱼。
阳光穿过云层,落在他身上,仿佛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魏品兰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他时。那时晋王平定西南叛乱,率军回朝。她远远看见,从此之后,心里就有了个挥不去的身影。
深吸一口气,魏品兰陡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快步走到近前:“王爷!”
声音因为紧张而颤抖,甚至有些尖利。
“嗯?”萧晟抬眸瞧了她一眼,身子往旁边略微侧了一下,示意她尽可通过。
魏品兰咬了咬嘴唇:“我不是要借道,我是有件事想问王爷。”
萧晟神色不改,淡淡地问:“何事?”
“那位沈姑娘,究竟好在哪里?”魏品兰攥紧了丝帕,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晋王不近女色,她亦有所耳闻。听说有姑娘当街告白,被他拒绝。她当时暗笑那人不自量力,又羡慕对方的勇气。数月前,皇上说,恐怕只有京城双姝,才能做得晋王妃。她得知后,欢喜得一夜未眠,反复将自己和薛绫音比较很久,薛绫音是二皇子的表妹,算起来比晋王殿下矮了一辈。说是双姝,其实只有她才是最合适的人选吧?可是王爷此番回京,带回来一个沈姑娘,说那才是他真心爱慕之人。
一提到沈姑娘,萧晟眸中就漾起了浅浅的笑意:“在本王眼中,卿卿哪里都好。”
“可是,她弹筝的技艺,根本不能称之为绝妙。她只是占了曲目讨巧和乐器合适的便宜。”
晋王瞥了她一眼:“那又怎么样呢?本王又不是找乐师。”
一句“那又怎么样呢?”让魏品兰刚才提起的心顿时跌落下去,酸涩得厉害。是的,他知道,但他一点都不在意。她引以为傲的琴技,对他来讲,或许根本就不值一提。
说话间,晋王视线已掠过她,转向了她的身后。
魏品兰回头,只见沈姑娘正似笑非笑站在那里。
沈纤纤方才在跟几个姑娘说话,四皇子突然过来,神秘兮兮,说皇叔在浮桥另一边等她。
来到此地,她果真看见了晋王,还意外见到了魏姑娘。
沈纤纤登时精神一震,王爷戏好,她也不能落了下风,要对得起丰厚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