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天空往下飘洒着细细碎碎的雪花,风停了。李景珑双眼紧闭,不知何时,脱去了半身武袍,胸膛、肩膀冻得通红,嘴唇青紫,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雪地里。
漫天大雪飞扬,唰唰地落在鸿俊身上,犹如经过了无比漫长的时光,将岁月凝固在了这一刻,他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滴在雪地里,落在李景珑的脸庞、脖颈上。
他俯下身,紧紧抱着李景珑,用尽了全身力气,仿佛要将他埋进自己身体里。天长地久,那年的雪夜与如今的雪夜,沧海桑田,这一切似乎如此遥远,又似乎近在咫尺,从未有所改变。
李景珑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热。
他在冰雪之中不断地脱去自己的衣服,那是寒冷到了极致,身体所产生的必然反应,幻觉里,他拥抱着一具熟悉的身躯。他止不住地伸手拉扯,直到温暖的唇贴了上来。
火焰覆盖了他的身躯,令他的意识一点一点地回到体内,他睁开双眼,茫然地看着怀中的鸿俊软白的肌肤,与匀称瘦削的少年裸体。
李景珑:“……”
鸿俊双目近在咫尺,只静静地看着他,泪水在他的眼眶中滚动。
“哭什么哭……”李景珑只说了这一句话,便抱紧了鸿俊的腰,两人缠绵在一处。
兵塞后,禹州守着那扇门,面前则是李景珑骑来的马。
禹州:“……”
禹州喝了口酒,喂给战马少许干草。
“过年好啊。”禹州朝战马说,仰脖大吞了几口酒,长长地“嗳——!”了声,突然期期艾艾地哭了起来。
“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呢?”禹州抬手,擦拭眼泪,哽咽道。
篝火燃烧的光芒照亮了整座兵塞,鸿俊敞着怀,将李景珑一脚抱在怀中,催动凤凰真火阳元,注入他的身躯。李景珑总算缓过来了,静静地看着鸿俊。两人都没有说话。
末了,李景珑注视鸿俊双眼,说:“我来带你回家。”
鸿俊抬起手臂,擦了把脸,说:“我还不能……”
李景珑打断了鸿俊的话,说:“我答应你,鸿俊,我不插手你们妖族的事,只要你愿意让我陪在你身旁。”
鸿俊望向李景珑,说:“我答应你,打败青雄与天魔后,就跟着你回家。”
“一言为定。”李景珑伸出手掌,鸿俊不明其意,把手放在他掌中,李景珑握紧了手,将他拉向自己,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别再走了……”李景珑的声音发着抖,说,“我错了,你不能总是这么对我……我会疯的……”
鸿俊怔怔地睁大了双眼,感觉到李景珑的心跳,那心跳一如往昔,如此地坚定、炽烈。
翌日清晨,鸿俊与李景珑依偎在一处,外头禹州随手敲了敲门,说:“鸿俊,起床了。”
鸿俊枕在李景珑胸膛前,睡眼惺忪地坐起,李景珑一夜后业已恢复过来,他的体内既有心灯又有凤凰之力,原本当不至于如此狼狈,险些被冻死在祁连山下。奈何他一路追得太狠,连着数日夜未合过眼,到得山脚时,已近油尽灯枯。
“谢谢了,赵子龙。”李景珑语带双关地朝禹州说。
禹州百无聊赖地答道:“不客气。”
“去若尔盖看看,若能找到金刚箭,最后一件法器全靠你了。”李景珑简单地收拾了行装,鸿俊打着呵欠从兵塞内出来,见李景珑拍了拍禹州的肩,便笑了起来。
禹州的表情十分复杂,仿佛遭到了重大打击,只得作罢,翻身上马去。三骑离开祁连山下,驰入青海腹地。
鸿俊本想自己骑一匹马,李景珑却坚持带着他,让他坐在自己身前。这半个月里,鸿俊与李景珑分别后,心里始终有股空空落落的感觉。他知道人总要长大,须得背负起自己的责任,有些事,终究只能独自去面对。
但当他与李景珑重逢时,整个人便仿佛不受控制地泄气了,情感一瞬间便驾驭了理智,面对茫茫雪原,与李景珑相倚马上,他便顿时有种近乎放弃一切的冲动。只想抛下一切的烦恼与责任。李白所述“愿同尘与灰”,大抵如此。
鸿俊不禁叹了口气。
“这也不行,那也不乐意。”李景珑带着笑意在身后说,“你究竟要郎君怎么做?给个痛快。”
“别说了!”鸿俊郁闷道,李景珑便笑了起来,环过鸿俊腰间的双手控缰,紧得一紧,喝道:“驾!”
继而战马朝雪地中狂奔而去。
“赵子龙!”鸿俊忙转头看,李景珑却从肩后吻住了他的唇,末了道:“不管他。”
鸿俊:“……”
唇分时,李景珑说:“鸿俊,这一切就快结束了,我们会好好的。”
青雄带给鸿俊的惆怅与悲伤,终于在李景珑再出现在面前时一扫而空,鸿俊从雪地中将他抱起来的一刹那,已不再惧怕什么。
“每当在你身边,我就觉得自己被打回原形了。”鸿俊出神地说。
李景珑笑道:“所以我当上了驱魔司长史,命中注定,专收你这小妖王。”
鸿俊本该发怒,却忍不住爆笑,李景珑又一抖马缰,带着他风驰电掣,奔往天地尽头。
洛阳城,十里河汉,滴水成冰,一片死寂。
“差点忘了你们蛇是要冬眠的。”袁昆冰冷的声音说道。
獬狱紧闭双眼,身体已十分虚弱,传出隐隐约约的声音。
“今日竟成你手下败将。”獬狱缓缓道,“可笑你妖族已获得全胜,若一鼓作气,想必连这最后一点魔气亦可剿灭……如今却形同人族,陷入同袍相戮,岂不可笑?”
袁昆上前一步,并未回答獬狱之言,只摘下蒙眼巾,獬狱睁开双眼,望向袁昆。
袁昆的两眼,乃是两个黑黝黝的深洞,洞内空无一物。
“给我怨恨与不甘……”獬狱嘶哑着说,“我快死了……在这与世隔绝的地底……”
“还没到时候。”袁昆喃喃道,“让我看看……”
他来到獬狱面前,獬狱仿佛十分恐惧,不住震颤,袁昆却抬起一手,按在獬狱头上,顷刻间獬狱痛苦地嘶吼,全身魔气爆散。袁昆蓦然收回一手,转身离开,临走时,他冷冷道:“等着罢。”
袁昆离开,十里河汉的黑暗里,一双狐眸正在闪闪发亮。
洛阳的天空一片昏暗,足足一年了,全城仍散发着那场屠杀留下的腐臭味,青雄高踞崩毁的正殿王座,一脚踏在王椅扶手上,另一臂支着下巴。
“你看见了什么?”青雄朝走进殿内的袁昆道。
“你看见了什么?”袁昆沉声道。
青雄稍稍闭上双眼,说:“我看见蝼蚁们正在反击,河间、陕郡,唐军正与史思明的部队激烈交战,他们回到了长安,正两路包抄,预备前往洛阳。”
袁昆沉声道:“正主儿还没有来。”
青雄稍稍抬起头,居高临下地审视袁昆,袁昆说:“我透过獬狱仅存无几的魔气,看见了未来。”
“什么样的未来?”青雄说。
“下一次转生的景象。”袁昆道,“天魔将在圣地里诞生。”
“什么时候?”青雄沉声道。
“两百四十七年后。”袁昆说。
“这时间足够了。”青雄缓缓道。
袁昆又道:“魔种将在巴山之蛇身上凝聚,透过巫山神女,诞下魔胎。”
“巴蛇已经死了。”青雄缓缓道,却将目光投向王座一旁,被扔在地上的朝云。
“鸿俊什么时候回来?”青雄沉声道。
“快了。”袁昆沉声道,“最迟不会超过一个月。”
“把他抓回来罢。”青雄道,“不能再让他在外头了。”
袁昆说:“总会自投罗网,何必心急?”
“你告诉过我,旱魃会将他带回来。”青雄沉声道,“现在!”
袁昆没有再争辩,转身离开了大殿。
第207章 前嫌尽释
若尔盖高原,风雪圣山, 九曲黄河的源头, 马匹到得此处已寸步难行。鸿俊、李景珑、禹州三人跨越了整个青海,来到巴蜀北面,这天梯一般的高原尽头, 竟还有零星村庄。
李景珑见代步的马匹不能再行, 便寄在村中, 与村民们购买了食物与饮水, 三人裹着厚厚的裘袄,徒步沿冰河走向黄河最上游, 天寒地冻, 滴水成冰, 以鸿俊提议,有凤凰真元护体, 禹州又会飞翔, 原本不必负重前行。但李景珑坚持徒步行走,节省一点法力, 很有必要。
“又不会遭到袭击。”禹州道, “你这么小心翼翼的做啥?”
“那可难说。”李景珑也懒得与禹州争辩,随口答道。
禹州百无聊赖, 只得跟在两人身后一路往前,根据村民所述,远方风雪圣山便是黄河的发源地,而在堪舆师们口耳相传的古老传闻中, 此处也是中原神州的第一道龙脉,素有万龙之龙的称呼。
“赵子龙!”李景珑在风雪里牵着鸿俊的手,好整似暇道,“还记得你出生的地方么?”
“怎么可能!”禹州紧了紧外袄,加快步伐,说,“我在五十岁前,都不怎么记事呢!”
鸿俊回头道:“当初你是怎么认识獬狱的?”
禹州寻思片刻,在雪地里说起自己的身世,当年它不过是黄河里的一条鲤鱼,多年灵智不开,及至懂事时,已在人间活了将近五十载。说也奇怪,寻常水族活个数十年,身躯定将长得惊人地长大,但唯独它没有。只是在鳞片上留下了一环又一环,如年轮般的印记。
树木与带鳞的水族,是最容易辨认自己年龄的,每活过一年都刻在身上。鲤鱼妖自打有了灵智之后,便四处徜徉,虽无法力,却也活得自由自在。但地久天长,对于一只妖怪来说,总免不了会思索自己存在的意义。鲤鱼妖希望修炼为人、再进而鱼跃龙门,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更得窥天道。
于是它开始使劲憋,最后憋出了双手与双脚。
李景珑:“……”
鸿俊:“这段我似乎以前听过。”
李景珑说:“靠憋就能憋出手脚,这么厉害?”
禹州显然不太想多提往事,毕竟这手脚也不大好看,但鸿俊问到,也只能如实回答。
“那是在碰上和尚以后了。”
没等懵懵懂懂的它拥有多少法力,某一天就被渔网抓起,迄今他仍记得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渔夫的声音响彻耳鼓。
“三斤二两半!”
于是鲤鱼妖被送到长安的市集,悬挂售卖,不久后被一家食肆买了回去,这家食肆,就是鱼跃龙门的前身。而不久后,玄奘来到鱼跃龙门的后厨……
李景珑道:“玄奘法师,会到一家酒家后厨里来?”
“因为他有个小徒弟来了。”禹州解释道,“是来找人的。”
接着,鲤鱼妖看见和尚,在它印象里,和尚都是不杀生的,自然马上叫救命,玄奘见这鲤鱼口吐人言,十分意外,便将它买了回去,养在大慈恩寺的池塘中。晨钟暮鼓,佛号声声,玄奘诵经译经时,鲤鱼妖便在旁听着。
后来玄奘搬到大雁塔中,鲤鱼妖很是无所事事了一段时候……
“也即是说,你在长安住了数十年之久?”李景珑问道。
三人抵达圣山,天色渐暗下来,鸿俊在背风处找了个山洞,预备暂栖一夜。禹州瞥了眼牵着鸿俊的李景珑的手,随口道:“我不想说了。”
李景珑放开鸿俊,示意他烧水,又朝禹州道:“这些年里,你名义上总是驱魔司的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