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祁爷夸!”她趴在桌上看他,眼神闪亮,有些高兴,但精神还是有些差。
两人正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巫少弥忽然进来。
“阿弥?你怎么来了?快来我瞅瞅,一个多月没见,你又壮实不少,功夫练得如何了?得空了我要考你。”霍锦骁坐直身体,冲他直招手,笑吟吟道。
巫少弥和她去漆琉岛之前不同了,这变化颇为明显,她一眼就能瞧出。
从前的腼腆化成内敛,话还是少,却已不再躲避,眼神沉得像井,喜怒难明。她记得初识时,一口饭都能让他高兴,如今,她已看不透他。
这样的改变,不知是好还是坏。
巫少弥上前,却没走到她身边,只“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霍锦骁吓得从椅上跳下来:“怎么了?”
“师父,阿弥有负所托。”巫少弥沉声道。
祁望半垂了眼,端起茶盏啜饮。
“到底出了什么事?”霍锦骁急道。
“采石场出了意外,石洞塌方,洞里关的海盗……都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啊写啊写……
☆、守岁
夜半下起急雨, 打得草木“噼啪”作响, 路被浇得泥泞,脚步飞踏而过, 溅起的泥点拍上裙摆,晕成一片灰黑,路上汪的水看不清, 一脚踩上就叫人湿了半个鞋面。
霍锦骁往山上跑去, 谁都追不上她。
雨水劈头盖脸地浇来,没多会功夫就将人淋透,夜风一吹就透骨的冷, 这冷便冷到心里。
上百条的性命,一夜之间都没了。
若今日她只是普通村民,对这样的结果也许只是心生不忍,又或者感叹一句“罪大恶极, 老天都不放过”,大抵很快就会过去。可如今她是一岛之主,手握生杀大权, 这百来条命握在她手中,不管是生是死, 她都要负全部责任。
不过盏茶功夫,她就已跑到采石场。
关人的地方原是一处山坡石壁下掘出的几个石洞, 洞口安了精铁所铸的栅门,如今已看不出洞口模样。山体滑坡,整个采石场几乎被填平, 泥石将山洞掩埋。坍塌的泥石间已又挖了几个洞,黑乎乎的也不知通往何处。
“师父,你走后十来天,岛上就接连下了三天的暴雨,风也猛。这里的山已挖得松散,被大雨一冲,夜里突然垮塌,将这地方夷为平地。我命人挖山救人,只抬出几十具尸首。村里怕挖透后尸首太多会有疫情,不让再挖,那几十具尸首也都挖坑焚化。”
巫少弥赶上她,在她身边解释。
霍锦骁充耳未闻,只在石堆上徘徊,满目疮痍的地方,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心像压着铅块般沉重,她忽然往挖开的小山洞里跑,巫少弥忙将她拉住。
“师父,别进去,里面很危险。回去吧,这里随时都有可能再塌,留在这儿不安全。”他一手已经攥成拳藏在袖中,眼里裹着急色,只胡乱劝她,“是阿弥的错,没有照看好这里,辜负了你,你要气就气我,跟我回去好吗?求你了……”
雨水迷了眼,眼前一切都失了温度。
霍锦骁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乱作一团,她只想做些事,可她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甩开巫少弥的手,她又冲向另一处,蹲下身徒手挖石。
风猎猎而过,刮下碎石,哗哗作响。巫少弥还要劝她回去,却见夜色间一道人影掠过,停在她身边,将她从地上强硬拉起。
“够了。”祁望撑着伞遮在她头上,雨在伞面“噼啪”作响。
霍锦骁抬头,满脸是水,茫然道:“是我命人将他们关在此处,是我命人看紧他们不许逃走,是我要阿弥等我回来再作决断……”
如果她可以早一点作出决定,这些人也许不会被埋。
“人已经死了,你做再多,再自责也于事无补!更何况……这些人本来就要死!”祁望冷道。
他的声音与目光都如伞外冷雨,砸在心头透着寒气。
霍锦骁怔了怔,忽然觉得反驳他十分疲倦,便转身继续往里走去,却被祁望拉住手腕。
“放手!”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开口要他放手。
“跟我回去!”祁望的态度不容置喙。
“不用你管,你放手!”霍锦骁急了,甩手挣脱他的手掌。
祁望拉不住她,眉心一拢,掠到她身前一把将她拽到自己胸口。
青色油纸伞从掌中滑落,在泥泞中滚了两圈,停在巫少弥脚旁。
霍锦骁已被祁望圈进怀里。
“好了,与你无关。”祁望一手抱着她,另一手缓缓抚上她后脑的发,语气总算放柔。她衣裳湿冷,身体微微颤抖,似正努力克制着某种汹涌情绪,这情绪似乎感染了他,让他无从压下心头突如其来的疼。
他胸膛随着呼吸起伏,像安抚人心的节拍,湿冷间他的温度传来,像厚实的绒毯,霍锦骁有些恍惚,抬眼疑惑地看他。
“回去吧。”祁望擦擦她脸上的水,她的脸颊像冰一样冷。
他指尖的温度烫极,触过她冰冷的皮肤。她如遇虫蜇电殛般醒来,猛然伸手将祁望推开。
“别跟着我。”沉声一语,她便转身朝来路飞奔而回,速度快得谁都追不上。
不多时,祁望便见她的身影没入夜雨间。
“别追了。”他俯身拾起青伞,阻止巫少弥欲要追上的脚步。
霍锦骁不在,巫少弥脸上温柔又敛作沉寂,像这茫茫雨夜,又冷又黑。
“是你做的?”祁望撑着伞问他。
巫少弥的视线仍停在远处,闻言回道:“照你吩咐行事。”
祁望看了眼脚下的泥沙石,继续问:“另一批人呢?”
当时除了海盗之外,另有一批老弱妇孺关在村子里。
“还活着。一下子全死了,师父会怀疑。”巫少弥站在雨里一动不动,像棵树。
祁望悄然握握拳,松开,道:“不必杀了,暂时留下吧。”
巫少弥有些诧异,转头看他,他却已朝来路缓步而回。不知想到什么,巫少弥却忽然望着他的背影笑起。
他妥协了,向霍锦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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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雨停,檐上雨珠将落未落,折出几许阳光,紧闭的门忽被人打开,将雨水震下一大片。祁望起得早,正坐在桌案前翻册子,瞧见风风火火进来的人微挑了眉。
“祁爷,吃饭了。”霍锦骁拍拍发间落的雨珠,把食盒拎到桌边,不待他开口便往外摆碗碟。
满桌饭食摆开,她自觉坐到他对面,端起碗道:“吃饭呀,你老盯着我做什么?”
昨夜她几近崩溃,他以为她的情绪至少要低落个两三日才会恢复,不想今日见面她竟与往常一般无二。只不知为何,她那满面笑容竟让他有些不悦。
两人相识近一年,亦师亦友,照理情分已比别人亲厚,可她似乎从未在他面前坦露过真实想法,偶尔的抱怨也只是无关痛痒的玩笑,所有的疲倦酸楚艰涩,她只字未提。
她不说,便让人无从安慰,而这其中,隔的是难以捉摸的疏离。
“你不多歇一会?”祁望见她脸色有些苍白,便收回心思问道。
“歇不住,岛上事务太多。”她扒了两口饭,含糊开口,“趁着你还在燕蛟,有些事我得先定下,免得你回了平南我没人讨教。”
祁望才夹起个润菜饼就又放下,道:“你怎知我要回平南?”
“祁爷,这时你就别和我卖关子了,平南的半丈节还没办,马上又是年节,开春你要远航,莫非你不管平南要呆在燕蛟陪我过年?”她说着说着笑起来。
他肯定要回平南岛,而她自然要留在燕蛟过这个年。
“我最多只能在燕蛟留五天,我走之后,大良、华威会留在这里帮你,原来的人也不撤回。”祁望也随之笑起,“你有什么事就说吧,我不眠不休也替你想法子解决。”
“那我先谢过祁爷了,这五天我可粘着你,别嫌我烦。”霍锦骁笑出两个深邃的酒窝来。
“现在才来嫌你烦已经太晚了,少不得我咬牙承受着,不叫你去祸害别人。”祁望若无其事地陪她说笑,只是想想五天后就要分别,到时就没人在耳边聒噪,虽然清静,多少却有些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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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望言出必行,果真熬了几日陪她定下诸项大事,剩余的细枝末节便只留待她慢慢处理,这其中最大一件事,便是远洋航行的筹备。
十月已到中下旬,开春远航有诸般事宜需要筹备,祁望给她列了一条长长的单子,要她在这两月时间里备齐一切,等过了年她再独自领船去平南与他会合。
长达一年的远航,带多少船,出多少人,备多少粮水武器……里面都是学问,霍锦骁少不得边学边做。
五日时间很快就过,祁望要回平南,霍锦骁将人送到码头。
相识近一年,她都跟在他身边。有她在,日子好像添了生气,不管是喜是怒,总是鲜活明快,少了她,大抵会有些无趣吧。
祁望拍拍她的肩,道:“风大,快回去吧。”
时已入冬,风刮得脸颊刺疼。
霍锦骁笑笑,忽把林良捧在手里的包袱打开,抱出一撂东西,站到旁边的石墩上,冲他扬声道:“祁爷,低低头,弯弯背。”
祁望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想着分别在即,便纵她一回,果然弯腰低头,只疑惑道:“什么事?”
话才落,他便见眼前黑影掠过,小丫头抖开件大氅就给披到他背上。鸦青的缎面,貂皮里子,领口一圈黑狐毛,披在他身上霸气威风。
祁望有些发怔,霍锦骁已道:“不许推拒,这是黑市救回来那四个姑娘熬了四个通宵给你做的。”
“没你的份?”狐毛蹭得脖子有些痒,祁望压了压毛,问道。
“有!我出的主意,我挑的布料和皮子。”霍锦骁得意笑笑,又催他,“快走快走,天色不早了。替我向平南的乡亲问声好,你也多保重,咱们开春再见。”
祁望忽觉心里不舍更强了些,想要叮咛几句,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处说起。该说的这五天都说了,不该说的他也没有着落,看了她几眼,船上忽有人叫唤,他毅然转身上船。
船只离港,人便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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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望一离,平南的人也回了大半,不过平南的疍民已逐渐迁来,燕蛟的人口比从前多了许多,因为半丈节和年节的关系,燕蛟岛倒更加热闹。虽说还是穷,但这半丈节讨的是彩头,再加上又有丁喻在岛上,还是要热热闹闹的过,叫人有些盼头。
这节便从十月一路热闹到了年关。
岛上的事务大都交由朱大磊和巫少弥,霍锦骁专心筹备远航之事。巫少弥愈发沉稳,霍锦骁抽空试了试他的武功,他已有小成,原来在她手下走不过三十招,如今竟能与她拆过百招,内力更是涨得惊人,竟是个武学奇才,她便将九霄剑招一并传之。
转眼就到除夕,林良、华威等人家在平南,故早几日也回了平南。除夕这日,家家焚香,金箔敬天,银箔奉祖,宗祠里烟火缭绕,人声鼎沸。她作为岛主,虽不是燕蛟人,却也要领着村民祭天,直至入夜。
好不容易得这一岁太平,燕蛟岛民十分欢喜,夜里燃起火盆跳舞守岁。
霍锦骁陪着众人玩乐一阵,又与丁喻喝了一阵酒,到了子时,厨里奉上热乎的汤圆,她便拉了巫少弥躲到角落里自去吃起。
雪白软糯的汤圆粘牙,一口咬下去便流出芝麻糖心,甜得倒牙,她吃了两颗就再也吃不下,倒是巫少弥吃得开心,她就将碗里余的三颗都丢他碗里,其中一颗馅里裹着铜钱,被他咬走硌了牙,乐得她大笑:“师父的福气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