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朝风缓步走来,向楼上的人抱拳躬身。
上一回,卫似烟被他哥哥从客栈带走时,凌朝风在外为了素素的事奔波,不在家中没有遇上。虽然她当时半夜进门时曾打过照面,但那会儿她一心找个地方睡觉,只怕早就不记得了。
凌朝风道:“草民凌朝风,是这家客栈的掌柜,这是内子小晚。”
卫似烟叹了口气,缓缓走下楼,见凌朝风带着小晚要向自己行礼,她道:“我进门时就说了,就当不认识我,还是像上回那样好吗?什么皇后不皇后的,你们不说,没人知道的。”
凌朝风没出声,小晚决定听相公的,却见张婶端着木盆来收碗筷,见他们杵在楼梯口,便笑道:“你起来了,饿不饿?绿豆糕虽然现成做好了,可刚醒还是喝点热汤舒坦,坐一坐,这就下碗面送来。”
凌朝风眉头微微一簇,便对似烟说:“卫姑娘,请这边坐,刚刚来过客人,那里还没来得及收拾,还请见谅。”
卫似烟开心了,眼眉展开,是那样的舒心,笑道:“其实见你们还开门做生意,我就知道你们没把我太当回事,这样才好,我是来客栈玩的,又不是在皇宫里。”
小晚小心地给她送来热茶,便去帮着张婶收桌子,然后把桌子擦得锃亮,生怕留下饭菜气味和酒气,而彪叔已经下好一碗面,亲自送出来,他说他还没好好看过皇后的模样。
寻常人乍见长相粗犷的彪叔,特别是姑娘妇人们,总要先被吓一跳,可似烟从小跟着哥哥在军营里,看着汉子们光膀子长大的,见到彪叔只是平平常常一笑,就被面条吸引了。
上回吃的是鸭汤面,这一回的汤看起来很清爽,然而入口却一点也不清淡,鲜甜的滋味直冲脑门,她禁不住喝了两大口。
彪叔得意地说:“用干海带和鱼干吊的汤头,用了葱姜料酒去腥,看着清淡,喝起来奥妙无穷。”他一面说着,又摆下一碗泡菜说,“去年冬天腌的最好的一缸泡菜,我都留着自己人吃,舍不得招待客人,卫姑娘来了,自然不一样。”
张婶跑来嗔道:“你怎么话这么多,别妨碍人家吃饭了。”
说罢拽着彪叔走了,彪叔在后厨笑呵呵说:“怎么说,也是你那故人的儿媳妇,我们总要多照顾一些。”
这边厢,小晚站在一边看着皇后,不,卫姑娘气吞山河般地吃掉了一碗面,看呆了。
想象中,皇后娘娘,该是高高在上,气质优雅、雍容华贵,在村里时就听人说,宫里的娘娘们吃饭洗澡都不用自己动手,有人喂到嘴边,连衣裳都有人给脱,什么都不用自己做,每天成群结队的人围在身边。
可是眼前这位,她刚刚大口大口吸面条,捧着面碗咕咚咕咚地喝汤,那叫一个爽快。
她吃得热了,拿手扇风,见小晚还站着,说:“你坐下来,我们说会儿话。”
小晚偷偷看了眼相公,见凌朝风点头,她便应了,不过先去拿了一碟绿豆糕来,笑着说:“您睡着的时候彪叔做的,做了好多呢,您慢慢吃,不够的话,民妇再去拿。”
似烟却说:“什么您啊,民妇的,都不要,那天我们怎么说话,今天也怎么说,我知道我留在这里会给你们添麻烦,我不会留太久,你放心。”
小晚忙摆手,说:“不是的不是的,您想留多久就留多久,是知道了您是皇后,就没敢想还能再见面,突然见到了,我的心到现在还怦怦乱跳。”
似烟笑问:“你怎么知道的?”
小晚说:“卫将军来过,知道他是卫将军,我们就猜想,您是皇后了。”
卫似烟怔怔地望着她:“我哥哥来过?”
小晚反而奇怪:“您不知道?”
想来也是,卫将军从京城回川渝,路过这里的事,未必会再告诉京城,皇后不知道也不稀奇。
“他来做什么?”卫似烟问,“找你们麻烦吗?”
小晚摇头:“卫将军就吃了一顿饭,与我家相公说了会儿话,就走了。”
卫似烟看看凌朝风,与他颔首致意,再回过来,便默默地吃起了绿豆糕,小晚给她倒茶,她说了声谢谢,小晚噗嗤一笑:“我们后来还议论,给您做什么,您都会说谢谢,去了宫里是不是也会这样子。”
卫似烟笑道:“被你说中了,吓得那些宫女嬷嬷们,动不动就跪了一地,在宫里我已经不说了,刚才不经意地,又说了。”
小晚好奇地问:“您出门多久了,是自己来的吗?”
卫似烟继续吃绿豆糕,目光定定的,但还是回答了小晚:“皇帝带我去琴州祭奠先祖,我半路上跑出来的。一路坐马车驴车来的,走了五天。”
小晚问:“为什么要来这里?”
卫似烟举起手里的绿豆糕:“我说了呀,我来吃绿豆糕的。”
反正,小晚是不懂的,果然皇后娘娘不是平凡人,这般的人中龙凤,想事情做事情,真真与众不同。
下午刮起了大风,大家都留在客栈不出门,也没有人经过没有客人。楼上,卫似烟一个人在屋子里休息,小晚给她送去茶点,没敢打扰就退下了。
终于能和相公说几句话,她便问凌朝风:“你会去报官告诉他们皇后娘娘在这里,让他们来接吗?”
凌朝风却道:“不是说了,我们不认识她?”
“相公?”小晚正经道,“这回可是你多管闲事,万一回头出了什么差错,你可不能算在我头上的。”
凌朝风皱眉嗔道:“你怎么就这么喜欢跟我算得一清二楚?”
小晚扬扬脸道:“那会子是谁,算了我要给你打一百年的工,我记着呢,我可不会忘。”
楼下传来笑声,卫似烟便忍不住张望,看见小晚在和凌掌柜嬉闹,在他怀里扭啊扭的,凌掌柜看待她的目光,那样宠溺欢喜,好像他的妻子,是稀世珍宝。
卫似烟想了想,皇帝是怎么看她的?她想不起来。
大婚两个月,她就没仔细看过皇帝的眼睛,就算夜里行-房-事,她也是闭着眼睛,自然皇帝也只是交个差,大婚那几天之后,他们彼此就再也没碰过对方了。
她不喜欢皇帝,皇帝也不喜欢她,宫女太监都是看在眼里的,估摸着,很快要纳妃了。
正文 061 皇上待您不好?
到了晚上,似烟与小晚他们一道吃的饭,众人说说笑笑,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相处了一天,小晚已经没那么紧张,而且整个客栈,好像从一开始就只有她紧张。
待得要为皇后准备热水请她沐浴时,似烟问她们怎么洗,听说小晚都和张婶一道在后院澡房里洗,便要和她们一起,还问小晚借了衣裳。
洗澡时,张婶说:“后天就放榜了,万一那小子没考上秀才,掌柜的怕是要把他打个半死,二山这两天可老实了,吃饭都只吃一碗。”
小晚生气地说:“凭什么,当初也没人逼他去为了二山奔波,那总有考得上考不上,他自己厉害,他怎么不去考。”
张婶笑道:“到时候你就这么说,别叫掌柜的打他。”
小晚却怂了,说:“二山一定能考上。”
似烟好奇地问怎么了,小晚便给她解释,她听得很有兴致,说:“后天我们一起去看榜吧。”
小晚愣了愣,后天,难道她要一直住到后天?
皇后明明说,不会留太久给他们添麻烦,可她好像压根没有要走的意思,第二天早晨彪叔要去山上挖笋,她兴冲冲地跟着一起去,小晚不得不一道跟上。
他们在后山逛了半天,挖了一大筐笋,还采了蘑菇,回来做竹笋蘑菇焖饭,看着瘦瘦的人,吃下两大碗。
下午张婶要去镇上扯布做春衫,便带着小晚和似烟一起,她们还顺便去茶楼听了回书,直到日落前才回来。
似烟和张婶很投缘,聊得开心玩得也开心,只有小晚总是东张西望,回家路上似烟忍不住问她到底在看什么,小晚说:“我怕有人突然冲出来抓你。”
她满不在乎地笑道:“那就抓呗,反正我跑出来,就准备好被他们抓回去的,现下见到你们了,吃到心心念念的绿豆糕,我就满足了。”
小晚这下安心了,原来皇后还是知道,早晚要有人来找她的。
马车从街面上过,思韵阁里,岳怀音在与客人攀谈,将客人送出门,回身听店里婢女说,瞧见凌霄客栈的小娘子在街上逛,身边除了那位张婶,另多了一位漂亮的年轻妇人。
岳怀音朝街上张望,没见任何人影,心里想着,凌霄客栈又来什么客人了,那里真是有意思得很,可惜这些乐子,都与她不相干。
让孟知府去见阎王,是岳怀音从前一贯做的事,但她不能无缘无故让穆小晚消失。虽然只有让穆小晚消失,才能有办法走近凌朝风,可若有一日凌朝风知道真相,他一定会把自己捏碎成灰。
她怔怔地看着干净整洁的街道,在当地人眼里,白沙镇是热闹的所在,可她从小生长在京城最热闹的地方,到了这里,实在不以为然,贪的便是一份清静。
然而浸在骨子里的,不是爱清静的血液,转眼半年多了,她开始厌倦了。
“小姐,明天院试放榜,我可以出去一趟吗?”素素走来她身旁,笑着道,“小晚说了,二山若是考上了秀才,就顺道把我和我娘一并带去,在醉仙楼吃一顿庆贺。”
岳怀音心想,怎么没人请她,是小晚不乐意吗?
她温和一笑:“去吧,替我恭喜二山。”想了想又说,“我有一坛酒极好,你带去便是。”
是日夜里,吃过饭,小晚和婶子还有似烟,都在云泽房里,白天在镇上买的料子铺在桌上,小晚团团转地由婶子给她量尺寸。
张婶拍拍她的屁股说:“可比来的时候胖一些了,个头也高了。”
小晚摸着自己的腰:“我胖了吗?”
婶子笑道:“还嫌不够呢。”
而她们说着话,似烟已经手脚利索地在料子上划好了线,拿起大剪子,刷刷几下就把布料裁剪好了,之后便穿针引线,要缝起来。
张婶忙说:“夜里费眼睛,白天再弄。”
小晚则万分惊讶:“您还会做衣裳?”
似烟手里飞针走线,灵巧得叫人眼花缭乱,她说:“我家没有娘,虽然有下人,可我心疼我哥,他带兵的人,终日骑马练剑,山上爬泥里滚的,可费衣裳了。每年都要做好多衣裳,或是缝缝补补,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便都是我做的,我自己做的,叫他穿着也放心。”
张婶去楼下,要再拿几盏油灯来,小晚见她走了,便轻声道:“那天卫将军和我在后门说了会儿话,因为我给他做了几个川渝那边的菜,他便有些难过,他说他怕您再也吃不到这一口家乡的饭菜。还特地谢谢我,那天给您包了绿豆糕,让你们兄妹和好了。”
似烟目光怔怔的,手里的线也缝歪了,漂亮的眼睛里浮起一层雾气,哽咽道:“那他为什么,要把我嫁给皇帝。”
小晚怯然问:“您不想做皇后吗,皇上待您不好?”
似烟吸了吸鼻子,苦笑道:“说不上来,反正,我待他也不好,他不得不娶我,心里一定也憋屈吧,谁也没比谁强些。”
待她们散了,各自休息去,小晚回到屋子里,凌朝风正靠在床头看手里的一卷书,见她回来了,才把书放下,小晚就扑进了怀里。
“一整天都没和相公说上话了。”小晚把脑袋在丈夫胸前蹭了蹭,心满意足地说,“我都想你了。”
凌朝风嗔道:“我看你玩得很开心,哪里想得到我。”
“那是挺开心的,似烟姑……不,皇后娘娘人特别好。”小晚说着,抬起脸来问,“相公,她告诉我,她不想做皇后,皇帝也不想娶她,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要在一起?”
凌朝风笑道:“你原先也不想嫁给我不是吗?”
小晚有些转不过来,她觉得这是两码事。不过婚姻大事,从来也不是自己能做主的,在家听父母,没有父母也要从兄长叔伯,像二山和孟小姐这般对上眼,果然就是困难重重,哪能轻易在一起呢。
而她这样,勉勉强强嫁来客栈,要死要活地闹了一阵后,发现自己嫁对了人的,也实在是不多,既是不多,她才拼了命地要好好珍惜。
小晚亲了凌朝风一口,嫌不够又亲了一口:“相公,下辈子,你可还要来娶我。”
“那你要乖乖地让我来找你。”凌朝风说笑着,却有一瞬的恍神,仿佛他记得事,好像出了偏颇。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就没再出现,怀里的小人儿扭动着,两人便滚进床里去了。
翌日一早,全家人连带卫似烟,都打扮整齐,准备去黎州府看榜。
二山紧绷着脸,为了他这次院试,搞得客栈上下不得安宁,要真是考不上秀才,挨打挨罚无所谓,愧疚的是,对不起所有人的心血。
张婶拍拍他的背笑道:“傻小子,那几天你不是考得挺嘚瑟的,这会子紧张什么?”
小晚招摇地说:“放心,有我在呢。”
凌朝风则板着脸把她拎上马车,又搀扶卫似烟上车,二山和彪叔赶车,凌朝风骑马,一家人欢欢喜喜往黎州府去了。
科场外人山人海,都是来等着放榜的,小晚他们来得已经晚了,挤不进去,就把马车停在路边,一家子人站在车上张望。
终于等到放榜吉时,主考官带人出来,大红纸卷下来,赫然醒目第一名院案首的下面,写着大大的“凌出”二字。
小晚和张婶都欢喜极了,从马车上跳下来,拉着二山连声道恭喜。
二山腼腆地笑着,之后目光朝周围找去,可是乌泱泱的人群里,没有连忆的身影,她是被看管了不能出来,还是不知道今天放榜,又或是,在哪里自己没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