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二山回到学里,向先生请罪后,被允许继续留下念书,直至会试之日。
而他和毕振业的关系,并没有传开,其他人都没有察觉到凌出和毕振业之间的尴尬,他们每天相见,点头寒暄,从那日在客栈分别后,再没说过一句话。
端午节时,宫里举行宴会,毕丞相带着一双儿女前去,原本毕夫人也该同往,可是她这些日子神情紧张夜不能寐,整个人憔悴不堪,不敢在御前失忆。
临出门时,毕丞相再三叮嘱女儿要好生打扮,派了好几个嬷嬷为她收拾,将寒汐打扮得美若天仙。
进宫后,父亲走在前面,毕振业带着妹妹跟在身后,他轻声对寒汐说:“一会儿你便说不舒服,早些离宫吧。”
寒汐摇头:“哥,我知道爹今天带我来做什么,我愿意的。”
“寒汐?”
“我也想为这个家,做点什么。”寒汐微微笑着,“反正嫁给谁都是要嫁的,难道我在家做一辈子的姑娘吗?卫腾飞这人应该不坏吧,听说川渝那里有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我最爱吃了。”
“不行,川渝那么远,他比你年长十五岁,将来……”毕振业神情激动,嗓门就大了。
前方毕丞相转身来,恼道:“皇城之内,岂容你们放肆,再不要窃窃私语。”
毕振业便要冲向父亲去理论,被寒汐拽住了,她含笑道:“哥,我真的愿意,家里已经一团乱了,今天无论如何,要给爹爹长脸啊。”
皇城之外,贵族高官府上的车马来来往往,被前呼后拥的贵夫人们,皆是满身绫罗珠光宝气,相形之下,穿着素衣的小晚显得十分单薄,有人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诧异。
小晚已经用心打扮了,她不能穿红戴绿,也不能太邋遢,尽可能地体面端庄,但这样的节庆之下,素色衣衫,终究是不合宜的。
那些大人们,贵夫人们,眼看着内宫的总管大人匆匆而来,正好奇是要迎接哪一家王府哪一家公侯,却见他们跑向了这素衣娘子,和她身边的孩子。
“凌夫人,久等了,请您随奴才来。”内侍总管和气地邀请小晚,甚至在里头已经停了一乘软轿,用来给母子俩代步。
小晚这辈子,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踏进皇城,她曾对相公说,她这样的人去皇城,怕是要折寿的。
但现在,即便折寿,她也想来看一眼,所以在皇后发出邀请后,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贵夫人们要等小晚走后,才能进宫,不禁都窃窃私语,好奇这位小娘子是什么来历。
深宫的门,一重又一重,小晚抱着霈儿在轿子里坐了好久,才缓缓停下。帘子掀起,有漂亮体面的宫女来迎接她,一声声称呼凌夫人。
小晚带着霈儿,谨慎地跟在宫人之后,抬头看宫殿上的匾额,什么元殿。
那么不巧,她不认得“涵”这个字,或许是在哪里见过的,或许相公是教过的,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
“小晚。”皇后一身凤袍,满身喜气地从殿内迎出来,小晚看呆了。
她曾无数次对张婶幻想,说皇后娘娘穿上凤袍是什么样的,真的到了眼前,她才明白什么是天家气象,不自觉地,就带着霈儿跪下了。
“快起来,小晚,虽然是皇宫,可你就当是来我家做客,哪有人来做客,要给主人下跪的。”似烟笑着,对一旁的霈儿说,“霈儿,想不想去见见小公主。”
霈儿点头,边上的嬷嬷便来领她了。
小晚紧张地跟着皇后进入殿阁,这里满室香气,和思韵阁的脂粉气是不同的,那样清透高贵的气息,让人仿佛从污浊的世界,走入清明的仙境般。
从屏风后,闪出一位年轻的贵妇人,小晚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但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位贵妇人却笑了:“我们见过的。”
似烟向小晚介绍:“这位是长公主,是皇上的姐姐,她曾经和驸马路过客栈,问你要了一碗水喝。我也是后来和皇姐闲话时,才发现我们都去过白沙镇,我们这一家子和你们客栈,真是很有缘分呢。”
小晚想起来了,那时候她刚进门不久,有一天一对年轻夫妻经过喝碗水,她记得清清楚楚,那位男子言行举止间,都透着对妻子的宠爱,那样恩爱的一对人,小晚就是看着他们,想到了凌朝风待自己的好。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她穆小晚这辈子,把什么不该见不能见的人,都看遍了。
此刻,青岭村的百姓们敢不敢相信,曾经那可怜的天天被打得半死的小姑娘,正站在大齐的皇宫里,即将参加国宴。
然而这一整天,小晚都很紧张,皇后也不能时时刻刻都只和她说话,无数高贵的夫人从眼前走过,小晚看得都眼花了。
眼里,宫里为了庆贺佳节而燃放烟火。
小晚站在人群里,牵着霈儿的手,怔怔地望着夜空中五光十色的华彩,想起相公曾说,要在除夕时带她到京城,披着大氅衣,站在屋顶看皇城的花火。
这花火,她终于是见到了,可是身边……
此刻,凌朝风就在她身边,许是离宣政殿近,仙魂的存在很强烈,小晚几乎觉得自己,能看出一个人的身形,可是她伸出手,什么都没有。
所有人都盯着烟火看,小晚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身边看。
可是站在对面的卫腾飞,却以为小晚是在死盯着正好顺着方向的皇帝看,他心头一紧,难道小晚要弑君报仇不成?
正文 138 心怀
卫腾飞悄悄绕过人群,挪到了小晚的身后,轻声问她:“你在看什么?”
声音从背后传来,小晚晃过神,怔怔地看着他。
卫腾飞神情凝重,他又问:“你在看皇上吗?”
“看皇上?我看他做什么?”小晚反问。
见她的双眸虽然没有光芒,但干净透彻,并没有掺杂怨恨,卫腾飞稍稍松了口气。
“对不起,是我想太多了。”卫腾飞道,“一会儿宴席散了,我送你回客栈。”
他低头见霈儿正看着自己,小家伙肉嘟嘟的脸上是善意的笑,他不禁蹲下,对霈儿道:“骑到伯父肩膀上来可好,这样看得更清楚些。”
霈儿很乖地看看娘亲,要征得她的允许,小晚则想起了凌朝风曾经把儿子扛在肩头的模样。
一言一笑犹在眼前,却已是生死相隔,心中是剧烈的痛,她摇了摇头,将儿子拢在身边,和气地对卫腾飞说:“皇宫里好多规矩,我这一天紧张极了,将军您看其他人都是规规矩矩的,怎么好让霈儿骑在您肩膀上,我也不能给皇后娘娘丢脸。”
卫腾飞不勉强,笑道:“之后我在宫外等你,我送你们回客栈。”
另一处,毕丞相带着一双儿女,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这里,不仅仅是他,还有其他渴望把女儿嫁入将军府的,都发现卫腾飞在和一位素衣小娘子亲昵地说话。
毕丞相已经从儿女口中知道,这位娘子,就是凌出的嫂子,是凌霄客栈凌朝风的妻子,而凌朝风身故不久,她如今已是守寡之人。
“好几次见卫腾飞进出他们下榻的客栈。”寒汐对哥哥道,“他与凌夫人是故交吧。”
毕振业想了想,不知是不是想安慰妹妹,他应道:“也许和凌朝风是故交,是为朋友照顾遗孀。”
卫腾飞看待小晚的目光,谁都能察觉出几分与众不同,就连皇后看在眼里,也是信了皇帝的话。
然而哥哥从未向她表露过,倘若哥哥来求她帮忙,她该怎么办?小晚那样深爱着凌掌柜,只怕这一生,都无法再接受其他人。
随着皇后的轻轻一叹,最后一发烟火窜入夜空,将整个皇宫照亮。
霈儿仿佛故意指引母亲向上看,光芒闪耀的那一边,正是宣政殿,飞檐之上,蹲守着威武霸气的神兽。
小晚的心猛然一颤,可是,她再怎么聪明,再如何有灵性,也想不到此时此刻,她的夫君正困在这神兽石像之中。
凌朝风已经离开了,回到了宣政殿屋檐上,在他眼里看见的,是卫腾飞和小晚并肩站在一起。
卫腾飞身形高大威猛,越发显得小晚娇小瘦弱,身边分明站着可靠的男人,可她却看起来孤零零的。
凌朝风的心隐隐作痛,仿佛他还在人间,明明过去的千年万年里,他从不知道心痛是什么感觉。
烟花谢幕,帝后携手返回大殿,众臣与女眷也纷纷归来。
只见毕丞相带着毕寒汐走上来,终于找到机会与卫腾飞搭讪。
寒汐温文有礼,窈窕的身体支撑着繁复华丽的裙衫,她低垂眼帘,规规矩矩地站在人前。
毕丞相含笑向卫腾飞引荐:“卫将军,这是小女寒汐,与犬子振业。”
小晚领着霈儿,与众人欠身致意,便随人群往里走,那边有皇后身边的人专门带着她,好叫她在这样的大场面上不会太惊慌。
毕振业看见卫腾飞的目光,追随着小晚而去,他虽未婚娶,也懂什么叫情意,卫将军这样关切,显然不寻常。
“将军有礼。”
兄妹二人向卫腾飞行礼,他这才把目光转回来,只见毕丞相挤开了儿子,似乎故意将女儿推到他的面前,好让他看清楚小姐的容颜。
堂堂丞相,本该高高在上,看尽天下男子也配不上自己的女儿,可他沦落到这般地步,巴不得赶紧把女儿送出去,可见新君把这班老臣逼成了什么样。
在卫腾飞眼中,项润虽然年轻,可他仿佛是天生的帝王,甚至比他的父亲更有魄力。
并非爱屋及乌,因为妹妹才只看得见皇帝好,在卫腾飞看来,作为皇帝,项润有足够的手腕,只是他的心还不够硬。
然而寒汐吓坏了,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那里。
她从不会什么谄媚讨好的功夫,哄得娘亲祖母疼爱,那是融在身体里的血脉亲情,她只需做本来的自己,便是人人都会爱她。她从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取悦一个人,甚至让一个人看上她。
毕振业强行越过父亲,挡在了妹妹身前,恭恭敬敬地对卫腾飞说:“卫将军,学生前日拜读一本兵书,有多处不解,若能得您指点一二,是学生的荣幸。”
既然有人来解围,卫腾飞立刻就应下了,顺着毕振业说的话,两人一道回宴席上去。
毕丞相自然恼羞成怒,碍于这是在宫里,不敢对儿子发作,至于卫腾飞的态度,他倒觉得没什么不正常。
宴会已在终曲,不多久,帝后离席,有宫人来邀请小晚,她便在众目睽睽下,带着儿子往涵元殿走。
而列席之人,早已明白,这位穿着打扮不合时宜的素衣小娘子,是中宫的座上宾。新皇后与她的婆婆一样,都是率性之人。
涵元殿外,小晚带着霈儿,再次向似烟行礼,似烟则道:“我原想请你进宫,一道热闹热闹,没想到却把你给拘束了,这一整天你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小晚,委屈你了。”
小晚忙道:“多谢娘娘,让我大开眼界,霈儿玩得很高兴,吃了好多好吃的。”
霈儿很机灵,跑来皇后的裙摆下,乖巧地说:“娘娘,下次我还想来。”
似烟这才觉得欣慰几分,得知哥哥要送小晚回客栈,便没多说什么,让小晚早些回去。
宫门外,宾客陆续散去,见卫腾飞站在马车下,不少人上来寒暄。
他虽有回应,可天生威严气势不苟言笑,旁人见此,也是不敢随意亲近。
直到宫人们领着小晚母子俩出来,卫腾飞竟是大步迎了上去,边上的人见此情景,心里猜得七八分,纷纷记下小晚这号人物,待回去打听打听。
“上车吧。”卫腾飞说着,一把抱起了霈儿,逗着他问,“霈儿困不困?”
这里人多,小晚不想彼此都尴尬,便上了车,由着卫腾飞送她去客栈,霈儿还真是困了,很快就在娘亲怀里睡着。
“将军。”小晚将儿子放下,掀起帘子,对坐在外头赶车的卫腾飞说,“想请您慢一些,我怕颠了霈儿。”
卫腾飞却说:“小晚,你不必对我这么客气。”
小晚道:“可我和将军,并不熟悉,我们既不是亲人,也不算朋友,这是最基本的礼貌。”
是啊,他们并不相熟,虽然似烟和小晚短短的相逢,几块绿豆糕就能定下一生的情意,卫腾飞和小晚却没有那么熟悉,一见钟情是真的,再见倾情也是真的,可……
“放烟火的时候,将军为什么问我是不是在看皇上?”其实小晚也很好奇,当时的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她很好奇别人能不能感受到,她的身边站着一个“人”。
卫腾飞倒也坦率:“小晚,我说了你不要生气,当时你的目光让我感到担心,我看过来的角度,你仿佛就是在盯着皇上,我很担心你心中仇恨他,要杀他报仇。”
小晚苦笑:“只怕不等我走到皇上面前,大内侍卫就把我死死按在地上了吧。”
卫腾飞愧疚地说:“对不起,是我误会了。”
小晚却道:“将军也没有误会,我今晚虽然没想过要杀皇上,可是我对他的恨,从没减少或是放下。我只是想,杀了他又如何,凌朝风不会回来,而皇后娘娘就要失去丈夫,经历和我一样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