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陵。
天色有些暗了,天上团了些乌云,灰沉沉的。
不多时,便滴答落起雨来。簌簌的细雨疏疏薄薄的,似一层白纱,将竞陵王府蒙在其间。
傅徽立在屋檐下,正望着自檐上滚落的雨珠串儿。
他虽是魏人,却不似其他同袍一般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略显瘦削的身子着窄袖白袍,襟边滚了一道暗金色的云线,愈衬得他文质彬彬、风标落落,犹如玉石。
他见到栏外有低垂的枝叶,便伸手拽了片碧绿叶片下来;卷起衣袖,拭去叶片上莹润水珠,将那叶片放至唇前,试着吹了两声。
叶片的脉络、大小并不合意,只胡乱出来了两个低哑的音,不成曲调。
傅徽揉了一下叶柄,便将叶片半放下。他眼帘微抬,恰巧看到庭院口一抹飘然而过的红。
婆娑细雨间,那红色的群裾一角似被雨水给晕成了深色,艳如红莲。虽然一旋便消逝在墙后,却夺目得很。
傅徽的唇角微扬,低声说了些什么,语气颇为温柔。
“怎么总爱往外跑。……可别被雨淋出病了。”
傅徽方说完这句话,他身后的门便被嘎吱推开了。姜灵洲的婢女白露拽着一封信,怒气冲冲地踏了出来,道:“真是欺人太甚!”
傅徽微惑,松开手中竹叶,转过身去:“白露姑娘,出了什么事?”
“我们公主嫁来魏国,为的是天下太平。便是竞陵王再心高气傲,也不当如此羞辱大齐公主!”白露涨红了面孔,气得直跺脚:“公主在齐国内何曾受过这般委屈,此番远嫁,她便是大齐国体,竟被竞陵王如此苛待……”
白露的一张嘴开开合合,说个不停。
姜灵洲又好气,又好笑,在屋内远远唤道:“好白露,歇歇吧,不过是一封信罢了,你们公主并不放在心上。”
傅徽温雅的面孔愈添一层惑意。
王爷虽不通□□、不近女色,可也不至于落至“薄待女子”这般的尖刻。也不知那封信里是写了些什么,竟然惹得河阳公主的宫婢恼怒至此。
隔着一重珠帘,姜灵洲垂袖而立。她命蒹葭将那封信交递给傅徽,笑说:“傅将军,请转告王爷,河阳谢过他美意了。只是河阳不好女色,无意于风月场所,还请王爷自己藏着这封名单罢。”
听姜灵洲如此说,傅徽愈发疑惑。
他自蒹葭手中接过信笺,忍不住偷偷一瞄。信上内容,立时入了他视线——燕楼春有含烟者,体态娇秾,眼若流丝,施以二十两银可一亲芳泽……
饶是傅徽向来沉稳,也不由为这封信所惊。
难怪白露姑娘会如此恼怒!
这封信里竟写满了青楼女子之名!
可是这封信,绝不是王爷所为。
魏国上下,谁不知竞陵王萧骏驰从不近女色。这些年来,他身旁连个服侍的婢女都不曾有,平日里不是在军中,便是在宫苑内,又怎么有空去那些秦楼楚馆、风月场所,搜罗出这样一份名单来?
“公主,听我说!这绝不是王……”
傅徽刚想为萧骏驰辩驳一二,他面前的门便嘎吱合上了,让傅徽结结实实地吃了个闭门羹。
他揣着那封烫手山芋一般的信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王爷啊,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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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陵王府极宽敞,里里外外,厅室院落,有近二十余处。府邸虽宽敞,却无甚住着人的地方。照白露问到的话来看,这偌大一个王府,也只有姜灵洲一个主子,余下的便是些仆役、嬷嬷之流。
她居住的小院是楝花院,因着庭院里栽满了密密楝花而得名;四四方方,犹如一格小盒,后通一片花园。过了厅室,便有两道穿廊直通向内屋。穿廊漆了朱红色,瓦顶压着龙子,屋檐下还垂几盏火光零落的灯笼。想必夏初楝花花期至时,这处定然美不胜收。
姜灵洲携着婢子走过这处穿廊,在一盏灯前停下。
白露余怒未消,犹在恼恨着那竞陵王的羞辱。
姜灵洲见了,便慰道:“横竖不过是一封信罢了。兴许是无心的?”
“公主!”白露嚷道:“您怎可如此……如此……如此!”
她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自家公主绵软得过分。明明姜灵洲平日素来果决大方,哪怕是自请和亲这般的事情,都做的决绝了当。
“白露,公主并非不敢多言。”蒹葭慢声说:“只是公主无意于此罢了。信件也罢,竞陵王也罢,于公主而言,不过是一些过眼浮云。公主又何必为了那些不必在乎之事,恼了自己,坏了兴致?”
蒹葭一番说,白露也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又没那么气了。
姜灵洲见白露消气了,便又带着她们继续收整带来魏国的行李。
入了夜,姜灵洲用了晚膳,一身疲惫。
她刚想命人备热水沐浴,便听得傅徽与宋枕霞求见。
“两位将军是来做什么的?”她有些纳闷,问前去应门的为霜:“若是为了王爷的信,那便请他们回去吧。”
“似乎是宋将军今夜便要启程回太延了,因此便想来向公主辞别。”为霜答道:“那宋将军护着咱们自陈王谷中逃出,还未曾谢过他呢。公主,不如见一见吧?”她忆起陈王谷中那惊心动魄一幕,心有余悸,声音不由瑟瑟起来。
姜灵洲也觉得为霜说得有理,便令婢女放下了楝花院厅堂珠帘,让两位将军入内。
谁知,宋、傅二人甫一入内,便如约好了一般,齐齐弯腰,异口同声地大声念道:“公主!那封信绝非王爷手书!!”
绝非王爷手书——
王爷手书——
手书——
书——
回音袅袅,传入夜雨中,漫漫不绝。
姜灵洲被震了一下,放下掌中茶盏,捏了一下自己的耳垂。她闷闷道:“我还道傅将军白日里怎么走得如此干脆,原来竟是去搬救兵了。怎么说?”
傅徽与宋枕霞对视一眼,恭敬地说了起来。
宋枕霞:“公主,王爷向来洁身自好,从不沾染女色。”
傅徽:“当真。”
宋枕霞:“莫说青楼女子,便是侍妾侧妃也未曾有过。”
傅徽:“当真。”
宋枕霞:“不仅无侍妾侧妃,就连酒席间也无需歌姬舞女作陪!”
傅徽:“当真。”
宋枕霞:“通房丫头也是没有的!”
傅徽:“当真。”
宋枕霞:“不瞒公主,王爷实在是太不好女色,以至于军中常有军士暗传王爷有龙阳之好。”
傅徽:“当……当……应是当真的。”
宋枕霞:“怕是王爷政务繁忙,不小心取错了信。”
傅徽:“这是当真的!”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接连不断地替萧骏驰洗白。说完后,他们便望着那道低垂珠帘,面上写满忧虑之色。
姜灵洲托起茶盏,轻轻呵散袅袅茶烟,漫声道:“二位将军,我当然是信你们王爷的。”
宋、傅齐齐舒了一口气。
“我见过王爷亲笔手书,字迹刚健、铁画错落,习得是宜官字,正所谓‘字如雕翅未息’。而那封信上所书字迹,却瘦削文秀,银钩妩媚,显然并非出自王爷之笔。”姜灵洲浅呷一口茶水,如此说道。
傅徽见状,露出笑意,说:“那便是了。徽亲见王爷提笔书信,想来是王爷将书信与桌上文书错混了。军中多杂务,偶尔便会收来一些奇怪物件。”
两人见姜灵洲松口,便如释重负。
宋枕霞抱拳一鞠,道:“公主,小将这便要回太延去了。还望公主替我多多保密,莫要告诉王爷我偷溜来竞陵一事。按着日程,今日我本应当还在胶州郡徘徊。”
姜灵洲道:“好。宋将军救我一命,我便以此为报吧。”
宋枕霞拜别姜灵洲,便与傅徽退出了楝花院。宋枕霞望向微雨不歇的庭院,伸一个懒腰,轻声道:“又要赶夜路,还是雨路,真是麻烦。”
“霞弟,可与采薇姑娘道过别了?”傅徽提醒道。
“啊?”宋枕霞挤了一下眉头,嬉皮笑脸地捅了捅傅徽的腹部,说:“怎么没道过别?采薇是我妹子,我当然道过别了。你怎的管那么多?管天管地,还管起我妹妹来了?傅大哥?”
傅徽薄面微红,并不言语。他本就清秀俊逸,此刻微一脸红的模样,让宋枕霞又笑了起来。
宋枕霞笑了一会儿,便正起神色,道:“不说笑了。傅大哥,采薇便交予你照顾了。她总是往房外跑,怎么也劝不住,我也不能留在竞陵,还望傅大哥……多多照看了。”
傅徽默然点了点头。
雨水愈深,夜色溶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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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蒹葭替姜灵洲拆了发髻,解了衣衫,服侍她入浴。
白露一边绞帕子,一边问:“公主是在哪儿见到王爷手迹的?”
“哪儿?”姜灵洲一撩半湿发丝,说道:“父皇桌案上。”
为了娶到姜灵洲,萧骏驰洋洋洒洒写了一整篇骈赋,先夸齐国儒风,再赞河阳贤淑。字字认真,句句端正,直如一篇大家墨宝,可见书写者所花心血。当今天下,能让权势滔天的萧骏驰亲笔写出这般赋文的,怕是只有这一桩事了。
这事儿,她姜灵洲能吹十年不带重样!!
作者有话要说:
不止十年,一百年都能吹。
第10章 兰姑姑
姜灵洲便这般在竞陵王府安顿了下来。
听闻她在陈王谷遇险,兰姑姑便送来了滋补名品,说是让河阳公主压一压惊,险些让姜灵洲在抵达竞陵后就胖上五斤。
秋色渐深,天气微寒。
姜灵洲入夜后,总不得安睡,时常梦见故国风烟。
自垂髫至豆蔻的倥偬年华,好似走马灯、仙音烛一般,一闪而逝,又滚滚而来,惹她在梦中不时蹙眉;又或是华亭春日,花满宫廷,御池水清,满渠流瓣;夜里月钩如洗,清辉铺阶,金殿宫女净手焚香,一道烟轨漫上殿前;细柳傍泊,飞絮满园,如冬日素雪漫于天野。
父皇、母后与兄长,便如那转鹭灯里的纸剪小人,你追我赶,一旋而逝。
偶尔,是一道清俊人影浮现于梦中。那人手指修长,举着一册书卷,笑唇微扬,念念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