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说笑一阵,等马儿吃饱喝足了,便重新开始沿着湖边看起风景。
中间空地上还有许多嗅觉灵敏的小贩、江湖耍把式的在此营生,都是一团一团的,不时迸发出叫好声。旁边也有卖灯笼的,卖小玩意儿的,卖瓜果桃李、新鲜花卉的,无所不有,无所不包。
这本是极其热闹的场景,可这三个人看了一会儿之后却觉得有些乏味了。
庞秀玉最先快人快语道:“活了这么大,耍把式卖艺的看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左右都那么些东西,今儿好容易出来一遭,若是只这么消耗时光,实在可惜。”
杜瑕和何葭当即点头,显然也十分赞同。
风景好看,可这里的人也太多了些,她们又都不是喜欢这种热闹的,再待下去自然没什么意思。
正犯愁,庞秀玉却突然灵光一闪,猛地一拍巴掌,笑着提议道:“我想着了,来时我也瞧见不少开封本地武将家的女孩儿,咱们觉得无趣,想来她们也差不多,机会难得,不若凑在一处,打打马球?”
杜瑕和何葭一怔,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动,只是却不免迟疑:“我们骑马时候不长,球技也不大好,能行吗?”
何葭尤其忐忑。
她接触马匹的时间确实比杜瑕要久,但场地有限,也没有一个骑术和球技同样出类拔萃的相公日常指点,如今反而已经被杜瑕后来者居上。
庞秀玉到不在意,说:“嗨,这有什么,咱们又不是生死相搏,不过打发时光罢了。再说了,她们还未必赶得上你,有甚可担忧的。”
何葭一琢磨,也是,当下也欢喜起来。
这一带人山人海,想要找特定的人其实很不容易,可骑马的毕竟是少数,而骑马的年轻女子,更是少之又少,杜瑕三人骑上马,慢悠悠在人群中穿插行进,不过约莫一炷香的时光,竟就已经找到了两位,于是队伍进一步壮大。
她们不光找到了人,而且来头还都不小。
一位是正三品禁军都指挥佥事之女,苏秀,另一位则是正三品兵部侍郎之女,雷婷,两人都是二十前后年纪,前者刚定亲,后者明年就要正式过门成亲了。
苏秀跟庞秀玉是旧识,苏秀之父多年前曾在两广一带任职,同庞秀玉见过几面,关系不算疏远,但绝没有同杜瑕这般亲近。
那位兵部侍郎之女雷婷却是庞秀玉这两年来了开封后才慢慢认识的,也不过寻常朋友关系,。
这五人凑在一起,虽然背景不同,可真要细论,竟也势均力敌:几个人的夫君都有官职,因此她们也都有品级,可唯独杜瑕一人是五品之高,同龄人中几乎没人如她这般;而她的出身终究略差了点,其余几位凭借父亲官职,倒也能弥补这点不足。
也因为大略地位平等,所以五人尽管有人彼此间互不相识,但相处起来还算轻松愉快。
苏秀本就是武将之后,又常年待在开封,对此地最熟悉,当即说道:“这里人多,咱们施展不开,我知道再往东走约莫十来里地另有一条小河,地界开阔,景色也美,水里还有鱼虾,咱们便去那里打球,再叫随从采买些吃食,午间也可摸些鱼虾来烤着吃,岂不有趣?”
众人都齐声叫好,这便各自吩咐起来。
杜瑕和庞秀玉都是早就自己出来的,不用特意打发人回去说也没关系,可何葭今儿原本却还说好了要同姐姐何薇一处吃午饭,若就这么跑了,终究不好。
何葭想了想,道:“劳烦各位姐姐且等我一等,我这就去说一声,即刻便回。”
“何必这样麻烦!”苏秀当即道:“你若是跑了去说,还得再跑回来,一来一回岂不麻烦?索性咱们也都同你一道去了,等你说完,也不必走回头的冤枉路,大伙儿一道离了此间便是。”
大家都点头,觉得还是这样更加方便快捷。且此地人多,又杂,回来还指不定得花多长时间找呢。
何葭闻言大喜,连忙道谢,说:“若能如此自然更好,倒是劳烦诸位陪我走一遭。”
“何苦这般多礼,”雷婷笑道:“我早就听说你姐姐是个出了名的美人才女,可惜我不大爱读书,却对这个也好奇的很,今儿便趁机瞧瞧。”
却听旁边的庞秀玉突然笑起来,连带着杜瑕和何葭也忍俊不禁,她和苏秀正疑惑呢,就听庞秀玉笑道:“要看才女还不容易,何苦舍近求远?这里不就有一个现成的!”
两人皆是一愣,旋即回过神来,双双大笑出声,先后过来对杜瑕道:“是了,是了,我们竟糊涂了,光想着打球,倒是忘了这一遭!好妹子,你不知道这两年指尖舞先生的大作多么风靡,谁不看?原先我们爱猜测,此人究竟是何模样,多大年纪,却不曾想,竟都猜错了!”
杜瑕不免又谦虚一回。
众人边走,边说笑,杜瑕却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忙道:“哎呀,咱们只有五个人,若是分作两队可如何分法?”
大家也都愣了,一时之间却也想不起来还能找谁。
马球这种运动难度极高,又甚是危险,对于钱财和场地要求也高得很,打的本就少些,而会这个的女子就更少了,眼下她们能凑起五人已经殊为不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傻眼。
良久,雷婷有些犹豫道:“我确知道一个人,只是她父亲可能同你我不大对路,她的身份也高些,想来今儿未必能得空。”
朝中有名有姓能排的上号的武官是有数的,而又年轻女孩儿的更少,能让她说对方身份过高的,甚至很有可能跟皇室沾亲带故,且这般迟疑,其他人也就不抱什么希望了。
大家凑在一处本就为了痛快玩耍,若是当真喊来一位贵主,她们是要供着还是捧着?别到时候略磕破点皮肉,反倒叫乐事变坏事。
庞秀玉当即有些不耐道:“这有何难,咱们不还带了人么?他们大多也都会这个,到时候咱们匀几个人出来,怎么还凑不够两队?”
大家闻言眼睛都是一亮,觉得这主意当真很好,索性也就不做第二考量,径直往何薇所在的方向去了。
第七十一章
等远远看见何薇那一群人之后, 杜瑕一行人竟十分默契的面面相觑, 然后纷纷哈哈大笑起来。
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性子喜好不同的人光是看就知道必定凑不到一块儿去。
今年城中流行一种蓬松的,如云似雾的发髻, 美称云髻。关键就是要将头发打理的既柔顺又松散, 松松挽起, 呈现出一种柔和的弧度和层次, 最好在边边角角貌似不经心的留出几缕来,正如天上云朵一般轻盈飘逸,再点缀上几朵正当时的素雅花卉, 或是清淡宜人的玉簪。
既然是梳这样的发髻,衣裳自然也不能随便敷衍,必然也十分讲究,首推那种广袖流仙裙。
广袖流仙裙并非本朝样式, 然而因为其宽大的袖子, 收紧的腰身, 繁复飘逸的拖地长裙摆, 不仅能够最大程度的显示出女儿家窈窕婀娜的身姿,而且一旦立于有风之处, 那衣袖裙摆连同发髻便要一同飘飘荡荡, 便如凌波仙子一般说不出的优美动人, 清新脱俗。因此又被人翻了出来,重新流行,而且来势汹汹, 一举压过前两年开封女性最喜爱的裙装成为众人心头的宠儿。
因云髻同广袖流仙裙的新式搭配总能给穿着者营造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儿气,跟京中一众才女的自我吹捧和自我标榜简直不谋而合,一经推出便迅速风靡,因此今天杜瑕等人眼前呈现的就是一片她们看来松松垮垮,似乎随时都有散掉危机的云髻,以及一大片覆盖了整片草地的广袖流仙裙。
又因大家都努力往仙儿上面靠拢那么色调和装扮自然力求清新淡雅简洁,于是众人便又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白、青、灰、绿等色,不仅极大程度地撞衫,而且也让杜瑕这一群要么穿了骑装,要么穿着裤裙,又立立索索,板板正正梳着头,色彩热烈奔放的闯入者们显得越发格格不入。
苏秀趴在马上放声大笑,连连摇头摆手,对大家说道:“得了,我就只站在这里远观吧,可不敢上前,万一小心撞坏了又是我的不是。”
众人齐齐哄笑出声,其实她们都有相同的顾虑。
瞧那层次堆叠的优美发髻,瞧那轻盈飘逸的长长衣裙,若不是那等轻手轻脚的才女行走其中,只怕就要撞坏几个了。
跟眼前这一片才女比起来,她们这些人简直太粗糙了。
雷婷盯着不远处一位女子晃晃悠悠随风飘荡的发髻看了许久,才语气复杂的说道:“瞧那头发乱的,只往脸上拍,她们都不嫌痒的慌吗?”
杜瑕笑的花枝乱颤,接道:“瞧你这话说的,你真当人家跟咱们一样粗枝大叶的?那发髻也只能摆着看罢了,若真跟咱们似的一块儿骑马,登时就散啦。既然是要爱美嘛,当然要付出点代价。”
便如前几年流行的耸天高髻一般,到处都是脑袋上头一尺有余的黑云,当真是坐立行走都不能自理,更比眼前的云髻折腾人,可那会儿大家还不是竞相效仿,不亦乐乎?
庞秀玉更笑道:“你们莫要笑话人家,殊不知人家还在笑话咱们言行粗鄙,不成体统呢。”
一行人再次往前看去,果然就见许多才女正抬头朝她们这边看来眼神中饱含着不加掩饰的鄙夷震惊,以及一闪即过的羡慕。
何葭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随从,对着几个人道:“谁叫咱们都已经嫁人呢?恐怕在许多人眼中咱们便不该出来逛,只待在家里相夫教子做针线吧!我瞧见我姐姐啦,这就去同她说一声,去去就回。”
说着又问杜瑕,“我方才也瞧见云儿啦,你同她也许久不见,要不要一块儿过去打个招呼?”
杜瑕略一迟疑,想了想,点点头,道:“也好。”
那一众才女中也有许多家里是前一阵子给她下过帖子的,可她一个都没去,正好借此机会去瞧瞧她们的态度,若是性格爽直合胃口的,倒也不是不能交往试试看。
杜瑕跟何葭进去之后,何薇主动帮她们跟现场众人相互介绍。
这会儿杜瑕就是指尖舞先生的消息早已经传遍整个开封城内外,何薇一介绍她的大名,众人都齐齐看过来,表情不一,心思各异。不过绝大部分人的态度还都比较热情,杜瑕也一一回应,现场气氛倒显得十分热烈。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突然穿插进来:“你就是杜瑕。”
听这语气不善,杜瑕本能的转头望去,却见一个约么十五六岁的姑娘正死死盯着自己,一双美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仿佛是在跟杀父仇人对视。
杜瑕确定自己之前没见过她,而听对方的语气似乎也并不认识自己,既然如此,又哪来这天大的仇怨?
“对,我是。”
殊不知此时何薇却心头一慌,暗道不好,要出事。
说时迟那时快,等杜瑕刚肯定了自己的身份,就听那姑娘又冷笑一声,咬牙切齿的问道:“踩着人家的尸骨往上爬的滋味儿不错吧!”
都不用去看她的表情,只听这语气,杜瑕就毫不怀疑,假如给她足够的条件,她简直能够立刻扑过来将自己撕碎,然后生吞活剥了。
不过问题就在于,这人到底是谁呀?
她自问也颇爱惜名声,虽然不至于钻营取巧,或是卑躬屈膝的讨好别人,可自问来到开封之后从未跟人结过仇怨,怎么就平白无故的多了这么一个仇人,还是指名道姓要找自己。
杜瑕正满头雾水的时候,就听身边何葭也已经冷哼一声道:“自作孽不可活,多行不义必自毙,若不是你姐姐姐夫言行不端惹出天大祸事,就算旁人想要陷害都没得理由。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你不思反省,没有愧意,反而跳出来指责旁人,亏你还有脸自称才女。”
说完又对看过来的杜瑕解释道:“她便是那前阁老陆倪的孙女陆惟秋。”
陆倪!
一听这个名字,杜瑕登时恍然大悟,方才所有的疑惑瞬间迎刃而解,什么都明白了。
她跟眼前这位姑娘确实没有什么杀父之仇,但是自己的丈夫和哥哥,跟陆倪确实有杀妻夺子之恨。
之前在江西,牧清寒和杜文甘冒性命之忧揭发饶州知府罗琪欺上瞒下草菅人命,结果引得朝野震动,圣人大怒,下令将罗琪一家抄家问斩。
而罗琪的夫人便是陆倪的女儿。
江西大案不仅撸了一大串儿的官员,更是将前阁老陆倪的爱女、女婿以及两个已经成人的孙子孙女斩首,陆倪也因此引咎辞职,提前退出朝堂。而他的老妻也在知道事情真相之后一病不起,缠绵病榻一年多之后终于撒手人寰。
照杜瑕来看,这位陆姑娘未必是真的为自己死去的姑姑姑父鸣不平,可这一连串的是端着实叫陆家备受打击,从云端之上跌至深渊,从此一蹶不振。
陆家这一代两个儿子都资质平平,这么多年来一直靠陆倪苦苦支撑,就连他的兄弟也是靠他多番帮助才走到如今的位置。谁知两个默默无闻的小秀才一朝做下大事,直接叫陆倪半生心血化为乌有,岂是一句痛彻心扉形容得尽的?
而正如杜瑕推测,陆惟秋如此针对,确实不单纯是为自己的姑姑姑父伤心。
死去的姑姑姑父其实跟她关系一般,离家赴任之后更是几乎没了往来,今年前突然听说他们被判了斩首,虽然有些难过,可也并不算多么痛彻心扉。
然而接下来家庭内部的巨大变故,以及外人对于她的态度的巨大转变,才是叫她积累起如此多怨恨的根本和直接原因。
陆倪是先皇临终前指定的辅佐大臣之一,当今他尊重有加,几位皇子王爷就更不要提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只要他真正支持哪位皇子,哪位皇子继位的可能性就将极大增加,因此一直都是众人努力拉拢的对象。
只是陆倪毕竟是先皇的人,也只忠于先皇和江山,看重自己的家人后代,对于外界的拉拢和示好基本不予理睬,教人无计可施。
而大家见他久攻不下,便纷纷转移目标开始对他看重的家人“下手”。
陆惟秋原来是阁老的长孙女,多少人的掌珠,不敢说在开封城内可以横行无惮,但即便是几位皇子皇女碰见她,也要给几分薄面,简直不能更威风。
任谁从出生之日起就高高在上,突然有朝一日被告知之前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便如那镜中花水中月,繁华不再,不亚于整个人从云端跌入烂泥堆中。其中落差之大,让人难以适应。
陆惟秋毕竟年轻,根本想不到姑姑姑父的案件竟然会连累到自己……
且不说原本对自己客客气气的皇子公主们突然变得退避三舍起来,就连那些恨不能跟自己义结金兰好的一个人似的姐妹们也突然有病的有病,不方便的不方便起来。要么自己登门拜访时说不在,要么自己下帖子请,她们不来,原本热闹非凡的陆家突然就门庭冷落车马稀。
再然后,一惯疼爱自己的祖母也去世了……
等陆惟秋终于弄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在怨恨姑姑姑父毁了祖父一生心血,又连累自家的同时,也深深地怨恨上了牧清寒和杜文,这两个她心目中的始作俑者。
若不是他们,若不是他们多管闲事,这事情怎么可能被揭发出来?若是事情不被揭发出来,他姑姑姑父怎么会死,祖母怎么会死!他们家又怎么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不过就是些流民罢了,贱命一条,死就死了,又不是你们家的亲戚,却又多管这闲事做什么?
你们可倒好,借此立功,从此扶摇直上,踏了青云路,春风得意,却不知我们这些人被你们害的苦。
陆惟秋素日里还气自己有仇不得报,有火没处撒,耳朵里总能听到这两个混账和他们的家人混得如何风生水起,这就好比用刀子一刀刀戳她的心,叫那旧伤未愈的心口再添新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