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奶奶去世了,我们整个镇子的人都去参加她的葬礼。男人们带着某种诡秘去窥视这件终于碎了的瓷器,女人们则怀揣着几丝松懈与无法公之于口的艳羡,想瞧一瞧这座隐藏在太阳光底下的深宅内貌。除了那个老仆——陈奶奶的佣人外,镇子里的人差不多有十年未踏入她的家门了。
在整个镇子里,这是一座及其奢华的宅子。古朴红褐色的木门,兽面衔环静静趴在上面,檐下坠着两个大红灯笼,早已被晒退了色,同匾额上“松风梅品”四个字一起发白发灰。它坐落在小镇以往最豪华的街道上,新世纪的美食街与奶茶店已经把这条沧桑陈旧的老街慢慢吞噬。只有陈奶奶这座宅子如同钉子一般,在充满着油烟与甜腻的风中突兀的冒出头来,于一派鲜亮的色彩中独自衰败颓唐着。而从今往后,陈奶奶被埋葬在墓地里,与无数在这个镇子里出生、成长、变老、死亡的人们一起,永远长眠了。
还活着的陈奶奶曾经是整个镇子的义务,是沿袭下来的习惯,是上一辈的代名词。她的家庭为躲战乱逃到镇子上来,建起这座奢华的宅子,陈奶奶是最小的小小姐,她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一同逃来的却只有一个哥哥。姨太太们来到这偏僻的镇子,依然每天一丝不苟穿着丝绸旗袍,白腻的腿从开衩处随着步伐一隐一现,手腕上的镯子叮咚作响。陈奶奶才十六岁,大太太就咽气了,她最小的女儿给她换上新赶制的寿衣,敛进棺材里,下葬时只她和哥哥在墓坑旁,临填土前,她把大太太惯用的那只大烟枪扔了进去。她的哥哥揽着她,一只手强硬地把她按进颈窝里。
天下才安稳了两年,陈老爷也跟着在烟雾缭绕里升了天,散在各处的哥哥姐姐们回来吊唁,哭声震天,兵荒马乱的分完家产,姨太太们肝肠寸断地扯着儿女走了,只剩下小小姐和二姨娘生的哥哥留下来守着这尊宅子。
后来,镇子被五光十色的现代青年人接管了,镇政府要征用她的宅子开发成文化古宅,供一批又一批举着大炮样的相机来镇子蹲立卧躺着拍照片的游客们拜访。第一年的一月,他们寄来了文件,上面拓着一个红彤彤的章,到了二月,依然毫无回应,两周后,青年人亲自写信,希望能派专车把她接到政府来谈谈,或者来上门探访。她在一张古朴纸笺上回了信,繁体字从右到左竖行排列,一手纤秀小楷,她写,身体不便,难能见客。随着信笺退回的是那张拓着红章的函,对此,她未置一词。
于是青年人带着特别会议小组登门拜访,那位老仆开门迎进他们,阳光好像特意避开了这座房子,里面潮湿阴暗,尘埃满地,他们走进厅堂,所有的家具上都扇着白布,露出暗红色木质的一角,老仆拉开窗帘,他们坐在冰冷的木椅上,看见尘埃腾空而起,氤氲在桌几上方的陈奶奶哥哥的遗像周围。
陈奶奶走进厅堂,他们起身,看见她拄着一根光滑的拐杖,她穿着老式的黑色褂子,外表显得干瘦细白,眼眶深陷,像两个黑色的玻璃珠子嵌在干皱的面饼上,嘴瘪下去,眼里散发出安宁平静的光。青年人开始说明来意,那光便来回逡着他们,不作声。
她没有坐下来,就站在厅堂口听着青年人越来越小的声音,与老座钟的秒针发出的滴嗒声慢慢融合在一起。
她神情冷淡,声音像一条平直的线:“这宅子是老陈家的东西,我没法子交出去。”
“我们给您换一套怡泉小区的房子,市价比您这宅子贵了一半。您看怎么样?”
“哦,我住不惯楼房。”陈奶奶说,“在这里住了半辈子,习惯了。”
“您这套宅子如果让政府来开发成旅游资源,会拉动咱们镇的旅游业,连同镇子的经济一起发展起来。”
“不行,换不了。”
“可是,陈奶奶——”
“不行,你们走吧。陈真,送一送这几位先生。”老仆应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