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床上的青年眉目十分疏远,也十分陌生。
他穿着侍者的衣物,但即使是一身白色的简装,也依然衬得他长身如玉,可见他的底子是真的好。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脸上做了点手段,看上去没有从前那种近乎凌厉冷淡的俊秀,可是依然笼着一层霜,茫茫地看不清楚。
如果没有恶意,那么……情意呢?
他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可是到底是没有说出来,他不想自作多情,弄得更加难堪,于是只能轻咳一声,转过头去。
“你是不是有点自大了,如果斐迪南亚凭你——”
沈之繁心里一刺,低声打断了言朔的话:“大人,这是我和斐迪南亚的私怨。”
言朔定定地看着他,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这并不冲突,我们可以合作。”
况且就算不是合作,凭我们的关系——
言朔几乎又快要脱口而出这句话,却又在喉咙间生生堵住。
凭他们的关系,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一夜同床的关系,还是昔日救命之恩,还是……
他的心口猛然一抽,难受得一时像是空气生生注入了心口,连眼角都抽了抽。
“不,”沈之繁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终于认命了,嘴角忽然挂上了一丝淡淡的苦笑,“您不明白的。”
“……什么不明白?”言朔静静地看着他。
他还能有什么不明白,他还能有怎样的不包容?
他甚至都没有问他一句,为什么走,又为什么回来,又要做什么。
“我不能跟你们合作,”沈之繁垂着眼睛,他瞳孔的颜色偏淡,可是照样深邃得看不出一丝里面的情绪,“大人,上次是我骗你的,我做不到的。”
言朔盯着他:“什么意思?”
沈之繁轻笑了一声:“这个国家,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和这个国家有更多的纠葛。”
言朔一愣:“为什么?”
沈之繁的眼睛兀然冷了下来,他的眼珠十分缓慢地转上,那视线让人窒息,旁边的光落下来,有一种偏蓝的冷色反光。
“我的家人,我后来颠沛流离的一切……都是帝国迫害的,我没办法,没办法劝服自己,为这样一个国家效忠。”
言朔觉得自己的头大了起来,他的脑海中飞快地闪现过沈之繁的过往和他所能了解的一切。
最后他深深地看着他:“你想告诉我吗?”
沈之繁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点了点头。
“我的家在n-192,”沈之繁的声音低沉,他的声音原本是带着少年的清亮的,可是这个时候却低哑得不像话,“那是一个贫瘠落后的地方,那里的人热情又淳朴,和帝星球完全没有办法相提并论,这里繁华而冷漠。他们多半没什么追求,即使过得苦也愿意求一个安稳,最大的希望不过是日子好过一些,金属风暴能少来两次。”
沈之繁抬起眼睛,他目光那么亮,像能照透人心。
“不止n-192,像这样的星球,这样的居民,还有千千万万,大人,请你告诉我,他们有做错什么吗?如果这样的生命,仅凭着那些人的私心就可以随便掠夺的话,这个国家还有得救吗?”
言朔兀然一震:“你说的是n星系爆炸事件?”
“是,”沈之繁的声音拔高了两寸,他喉咙动了动,手掌在床单上抓紧了,“我从前只觉得这是我们的不幸,可是从来没有恶意揣测过,这几千万性命都是认为毁灭的,理由或许仅仅是为了掩藏他们肮脏的行径,以这种手法屠戮那些无辜群众的性命。”
言朔眸间复杂地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们死前都不知道自己被随意地抛弃了,”沈之繁忍不住情绪激烈了起来,声音高昂,“这样的国家,这样的领导人,真的有必要存在吗?”
“抱歉,”沈之繁抬起眼睛,“当我知道这个国家可能会面临灭亡的时候,我并不觉得难过,反而觉得快乐,甚至是……解脱。”
言朔嘴唇微微动了两下,沉默地看着面色颓然的青年。
“你知道原因吗,”他紧紧地咬住下唇,看上去那么苍白,那么坚硬,可是依然是脆弱的,“因为‘西维尔’,因为我们是所谓的能长生不死的药剂,他们想要活下去,就要剥夺我们的命,我难以想象,这是高等文明国度会发生的事情。”
他抓住床单的五根手指兀然松了下去。
他从来没想过告诉言朔,沈之繁的人生苍白又跌宕,他已经送走了唯一的牵挂,这个世界令他形影相吊,只等待着最后的结局。
——杀了斐迪南亚,或者被斐迪南亚杀死。
如果可以,他还想到看到这个国度覆灭的那一刻。
然而这又是一种逃避,他知道,他没有能力去为那万千的生命讨回公道,所以他宁愿这样卑鄙的看着。
任性又无能,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沈之繁抹了一把脸,眼睛微微起了雾,却飞快地干了下来,如同他现在的样子,冷淡得像块立于野草丛中千万年的石像。
“……西维尔。”言朔低头重复了一声,“我当年在我爸爸的笔记上看到过,却没想到真的存在。”
沈之繁手指微微一动,抬头看他。
“西维尔,长生不老的传说。”
言朔又说了一声,低头看他。
沈之繁眼睛里藏了刀刃,又掩了血骨:“是的,我是西维尔。”
言朔向前两步弯下腰,沈之繁没有闪躲,就这么静静坐着抬头看着他。
两个人的视线,一高一低地交错在一起。
连呼吸都沉默了下来,房间的灯光一时亮得出奇,可是连光都讳莫如深。
沈之繁定定地看着他,言朔却奇异地从他霜刃般的眼睛里看出了几丝祈求。
他想了想,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沈之繁一愣,眼珠转了两下,怔怔地看着他。
“这是你的秘密吗?”
沈之繁一顿,几乎要落下泪来。
“也许是的,大人。”
言朔沉默了一会儿,腰身弯下。
他低头在他嘴唇上落下羽毛般的一吻。
沈之繁没有躲开,仿佛交代了一切的他什么都不畏惧,也什么都不在意了。
他只是打了个哆嗦,束缚心脏的网又深切了两分。
可是这吻是温柔的。
他脑海中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看过的寓言。
狂风和太阳打了个赌,赌谁能脱下旅人的衣服。
狂风呼啸卷曲,旅人瑟瑟发抖,却一件衣服都没有吹跑,反而开始不停地叠加衣物。
唯有太阳,它温柔又不动声色地加大了温度,让旅人心甘情愿地脱下了衣服。
沈之繁当年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只觉得狂风这般愚不可及,可视性现在,他接触到这个如故事里太阳般不动声色的吻时,才忽然意识到,旅人要多可怜啊。
旅人并不想脱衣服的。
可是这个吻太厉害了,厉害到沈之繁无从招架。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或许有点愚蠢,”沈之繁抬眼看他,“为什么要吻我呢?”
“你曾经问过一次。”言朔的手指依然抚摸在沈之繁的脸上,他的目光温柔又沉溺,像温暖的塞姆河,“那次我没有告诉,这次我告诉你。”
“因为其实每次看到你,我都想吻你,所以我就吻了。”
沈之繁垂下眼睛:“大人,我是西维尔。”
“你……”言朔一顿,心里忽然有了底气,“你不是我的恋人吗,你不是答应过吗。”
沈之繁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手足无措起来:“我……可是我……”
“我不在乎这些,”言朔掰过他的下巴,沈之繁刀霜的伪饰终于分崩离析,“我只在乎,你想不想吻我呢。”
“你想不想吻我呢,之繁?”
这声音像魔咒,又像带刺的荆棘。
温柔的弱水,也是寓言里的阳光。
“我想,”沈之繁轻声喃喃了一句,复又定定地看着他,“我想吻你,大人。”
话音刚落,言朔的吻就再次覆盖了上来。
他也不知为何,眼泪刷得落了下来。
对于那位经历过狂风的旅人来说,后来的一定是最好的阳光了。
第60章 告白(2)
这个吻并不漫长,反而在他的意识里短暂得吓人,或许并没有那么短暂,但凡是留恋的心爱之物都是留不住的,正如这个吻一样。
沈之繁的喉咙间微微泻出一丝声音,随即他睁开眼睛,头颅缓缓地后仰,眼睛却粘在言朔身上。
“……嗯?”
言朔意识到他又再一次地避开了这个吻,微微一愣,心里的温软顿时为之一凉。
为什么沈之繁永远都像摸不着的雾中花,像解不开的哲学死角。
但是他的眼神太落寞了,又落寞又深情地伸出一根触手抓着他的脖颈,让言朔觉得一种空空荡荡的窒息感。
床头的灯不知为何发出了嗡嗡的声响,沈之繁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这个时候能听到这个声音,可能是他们两个之间实在是太安静了。
“我也想吻你的,大人。”
沈之繁垂下眼眸,他听到自己说。
言朔离他太近了,他对他的感情仿佛轻易就能灼烧彼此。
“在很久以前,您就是我憧憬的一个对象,”沈之繁呐呐道,“还记得我们最开始见面的时候吗,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在做梦。”
言朔愣了愣,他不是第一次听沈之繁说憧憬他这样的话了,只是……只是现在仿佛有什么不一样。
这是一个,完整的沈之繁,在向他剖析他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