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她今天穿的衣服也是我做的。同等质量的服装设计图,我那里还有不少。”
钱杨的目光不受控制的在秦秋意脸上移动,眼中带上几分审视,想确认她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
秦秋意撂下碗筷,掏出手帕擦了擦嘴,眼神坦荡的任由钱杨打量。
钱杨喉咙微紧,扯着嘴角说:“小秦同志,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秦秋意单手支着侧脸,饶有兴致地反问道:“我拿这种一戳就可能破的谎言开玩笑干嘛?”
姜絮在一旁附和:“我见过几次秋意画图,她确实有一个本子是专门画衣服用的。”侧面印证了秦秋意的话的真实性。
钱杨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一派平静的表情近乎土崩瓦解,他的声调不自觉微微拔高:“小秦同志,我能看一眼你的那些设计图吗?”
天啊,如果秦秋意的每张图的质量都和今天演出的衣服差不多,那他们还到处找服装设计师,到处征稿干嘛?
这不是“骑驴找驴”吗?
钱杨后背挺直,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秦秋意,她的五官小巧秀美,皮肤雪白·粉嫩,在他眼里仿佛会发光一样圣洁。
秦秋意歪了歪头,在钱杨过分热切的眼神中依然淡定如初,“当然可以,不过钱副主任得稍等我一会儿,我先去洗手台洗饭盒。”
钱杨蹭地一下站起来,被秦秋意不紧不慢的做事风格弄得分外焦急,甚至一度想要抢过她手里的铝制饭盒:“要不我帮你洗吧?”
秦秋意摇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
等秦秋意洗完餐具,把饭盒放进食堂的置物架上,钱杨踱着步子问:“现在可以带我去看你说的设计图了吗?”
尽管钱杨的内心万分焦灼,恨不得立刻看到画稿,但是秦秋意所在的宿舍楼的宿管阿姨并没有给他面子,直接将他拦在楼外。
“我不管你是什么领导什么干部,这是女生宿舍,男的一律不准进。”
钱杨憋屈得手指直颤,耐着性子和她解释了几句,宿管阿姨依旧不为所动,残酷地拒绝他进入。
他的表情一下子垮了下来。
秦秋意见状,连忙打圆场:“钱副主任,你在楼下等我两分钟,我拿了东西马上下来。”
钱杨看了一眼抱着胳膊像防贼一样防他的宿管阿姨,勉强笑了一下,无奈地点点头。
姜絮陪着秦秋意一起上楼,如同一个快乐的小尾巴围着她转,“秋意,你太厉害了,随便画画图就能赚那么多钱。我记得你好像画了一整本的设计图,我的天啊,那得卖多少钱啊!”
秦秋意轻笑一声,“一次性买断”可不是她的目标,她最擅长的,就是利益最大化。
这些说了姜絮也不懂,秦秋意便没在她面前做过多的解释。
而是轻声问了一句:“你还想进时装表演队吗?”
“想啊,做梦都想。”姜絮不假思索地说道,然而下一秒回忆起李文静说她是“丑小鸭”、“癞□□”的恶言恶语,才露出头的期盼又生生缩回壳里。
姜絮拧了拧手指,薄薄的单眼皮遮住不算大的眼睛,“你去和钱副主任谈正事吧,我就不下去了。”
秦秋意注意到姜絮的情绪不好,大致猜出了原因,不过她没有立刻去安慰她,而是试着准备给她一个惊喜。
她没有太大的把握能够成功,所以暂时按下不提。
“对了,你昨天做的裙子卖了18块钱,这是10块8毛钱,你收好。”姜絮收拾好心情后,拍了一下脑门,从兜里掏出几张纸币递给秦秋意。
秦秋意和姜絮合作卖衣服,秦秋意负责裁剪,姜絮负责出布料加售卖,两人四六分账。
原本姜絮一分钱都没打算要,在秦秋意的坚持下,给了她四成的分红。
两个人合作了大约一个礼拜,秦秋意每天利用制衣部女工午休的时间,去姜絮的工位做衣服,一共做出10条裙子。
裙子售价定为18块钱一条,比国营商场的稍微便宜一些,加上款式好看,很快就能脱手,供不应求。
秦秋意一共赚了108块钱,姜絮则赚了72块钱。
“嗯。”秦秋意接过钱,打开储物柜,放进钱包里锁起来,“我下楼去找钱副主任,你们今天的午休时间还剩不到一个小时,我就不去你的工位上做衣服了。”
姜絮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她掰着指头计算这几天总共赚了多少钱,美滋滋地回宿舍休息。
秦秋意抱着手稿本锁上宿舍门,下楼。
“小秦同志,快给我看看。”钱杨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秦秋意盼下来了,他的眼睛黏在秦秋意怀里的本子上一动不动。
要不是理智尚存,钱杨恨不得下手去抢。
毫不夸张地说,秦秋意手里的本子,可能关乎着纺织厂的一半未来。
看着面前连眉梢眼角都挂着焦急的钱杨,秦秋意非常体贴的把手稿本递交给他,没有说话。
钱杨接过本子,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他的目光一一扫过风格多变的设计图,越看越兴奋,眼里的火光激越。
“好,好,好!”接连三声“好”字,充分表达出他的激动之情。
制衣部的周志宏主任,前些日子去沪市请服装设计师却一个没请回来的事,早就在纺织厂管理层间传遍了。
上周葛厂长找到他一起商量对策,因为最初成立时装表演队是他提议的,葛厂长希望从这个新兴的队伍里找出一线希望。
去年沪市的时装表演队,能在一次演出之后,卖出几十车衣服,葛厂长对本厂的时装表演队还是报以极大的热情的。
可是光有表演人员,没有本厂独立设计的服装依旧解决不了困境。
服装这种东西,其实很容易被模仿,厂里的很多领导都表示,他们根本没必要去花钱花精力请服装设计师,只要照着电视里的影视明星和国营商场的衣服样式去裁制服装就行,肯定不愁卖。
葛厂长在其他人不解的目光中,不止一意孤行要请服装设计师,还特意成立了一个设计部,要跟原有的老三部——纺织部、印染部和制衣部平起平坐。
因为这件事触及到了其他各部门的既定利益,所以遭到很多领导的反对。
葛厂长最终妥协,把设计部降为制衣部的下级单位。
钱杨是坚定的厂长派,和葛大川又沾着些亲戚关系,因此,葛大川十分信任他,遇到问题经常跑到他的办公室商量。
之前钱杨提议让葛大川去请一些老裁缝来厂里,老裁缝常年和布料、服装打交道,一般都懂一些简单的设计。
但是改革浪潮袭来,绝大多数老裁缝另起了炉灶,选择下海经商,挣的钱比在工厂上班多的不是一星半点。
他们看不上工厂开的那点工资,根本请不动。
所以钱杨又支了一招,就是面向全省人民征召服装设计图,利用时装表演队的表演来吸引眼球,然后看看能不能筛选出几个天赋出众的人,加入服装设计部。
这招勉强算是死马当活马医,暂时解解燃眉之急而已。
钱杨垂下眼睑,深情地望向手里的画稿,一股澎湃的情绪瞬间湮没了他:纺织厂有救了!
手指渐渐收紧,他咽了口口水,嘴唇开合几次才发出声音:“小秦同志,这些都是你独自设计的衣服?”
秦秋意看着宿舍楼前冒出花骨朵的玉兰花,脑中闪现过一丝新的设计灵感。
在听到钱杨的问题后,她侧过身点点头:“嗯,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因为时间有限,所以只画出这么多。”
脑子里有根弦蓦地断开,余威似乎让钱杨失去了思考能力,连呼吸都有一瞬间的停滞。
心跳却久违地混乱加速。
他,这是捡到宝了啊!
钱杨大笑着握了握秦秋意的手,左手像对待宝贝一样抱着她的画册:“小秦同志,走,你跟我去一趟厂长办公室。”
秦秋意倏尔一笑,初步达成目的的喜悦让她的眸光闪了闪,潋出些许璀璨星光。
调皮的额发在光洁的额头逗留片刻后,柔顺地半贴在脸颊上,最后被主人残忍地撩到耳后,失去了行动自由。
秦秋意跟在钱杨身后,来到厂长办公室门前,正要敲门时,里面传来的争吵声却打断了两人的动作。
“孙同军,现在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让你姐夫卡咱们厂子引进新设备的审批流程。”
葛大川愤怒地摔了搪瓷杯,热水和茶叶撒了一地,“你是不是非要看到咱们纺织厂完蛋才满意?”
孙同军嫌弃地看了一眼脚底的一片狼藉,对着不远处的林秘书命令道:“林秘书,赶快把办公室收拾一下。”
说完,似笑非笑地朝葛大川投过去一个事不关己的眼神,“葛厂长误会我了,周部长做的任何决定都有自己的考量,他不会因为我是他的小舅子就听我的话。至于他为什么卡新设备的审批,大概是因为觉得即使纺织厂引进来新设备也是浪费资金吧。”
从今年开始,国家财政不再给企业划拨资金,但是国有企业想要引进新设备、新生产线还是需要财政部门审批同意。
孙同军的姐夫周海洋,是市财政部部长,掌握着所有厂子的命脉。
葛大川完全不相信孙同军的解释:“孙同军,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一旦把整个纺织厂逼停产,你也得跟着完蛋。”
孙同军耸耸肩,起身拍了拍身上莫须有的尘土,他垂下眼睑,遮住眼底泛起的冰冷的光。
片刻后,他恢复了一贯的笑脸,声音不紧不慢:“我只知道,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孙同军得到了一些内部消息,明年国有企业会大规模改制,实行厂长责任制。
也就是说,只要厂长花上一笔钱,就能得到整个厂子,自负盈亏。
为了坐上厂长的位置,得到纺织厂,今年必须把葛大川挤下去。所以他才和周海洋商量,彻底断了葛大川的后路。
孙同军开门出去之后,葛大川气性未消,用力踢了一脚办公桌发泄情绪,忽然感觉心脏处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猛地瘫坐在地上。
“葛厂长,你没事吧?”
林秘书注意到葛大川的双手紧捂着胸口,连忙从葛大川的内兜里掏出硝酸甘油,放在他的舌下含服,然后扶着他在沙发上躺平。
钱杨、秦秋意刚和孙同军打了个照面,没等打声招呼就听到葛大川犯病的消息,急急忙忙地跑了进去查看情况。
孙同军眯起眼,对钱杨和秦秋意无视自己的表现有些不满。
等他当了厂长,葛大川那一派的人一个也不留,尤其是那个整天跟在葛大川屁股后面拍马屁的钱杨,看着就烦。
冷哼一声,孙同军转身离开,不理会厂长办公室内的一片兵荒马乱。
钱杨蹲在沙发旁边,动作轻缓地帮葛大川捋着胸口顺气,等葛大川发紫发绀的嘴唇渐渐恢复成正常的血色,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那个孙同军就是个小人,就是个搅屎棍,你干嘛和他置气,气坏了身体最后还不是要便宜他。”他忍不住出声劝慰道。
钱杨帮葛大川重新倒了一杯温开水,扶着他起身,半靠在沙发背上。
葛大川就着钱杨的手,低头喝了几口水。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沙发上,不仅没有增添一分暖色,反而让他感觉遍体生寒。
葛大川苦笑一下:“孙同军为了得到厂长的职位,就这么不顾一切吗?难道他想让整个纺织厂一起垮掉?”
当初他们两个一起竞争厂长的位置,葛大川承认自己是用了一些小手段,拉拢了一批人,最后得到了前任厂长的任命书。
可是孙同军心性不定,做事容易钻牛角尖,并不适合做厂长,这点大家有目共睹。
也正是如此,才让前任厂长彻底下定决心,把他推上厂长的岗位。
孙同军看不到自己身上的缺点,一心认为是他抢走了他的位置,十几年来一直致力于跟他唱反调,天天对着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