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而除了这两篇译文以外, 却再只言片语。没有回信, 也没有诗。
    确认之后,楚望却不知该如何回信好了。告诉他这堂考试上的笑料么?
    兴许等考试通过了再告知他比较好。
    所有考试一并结束后,楚望第一时间直奔实验室去。诸多计算员早已结束她们的工作, 领足薪资离开。大考过后,大多数学生都选择去香港附近旅行,连带实验室也回到了往日的冷清。
    徐少谦将论文初稿这个任务全权交授给梁璋来完成。楚望拎着书包跑进走廊尽头的实验室时,梁璋正兴致勃勃的向徐少谦展示他苦战一个圣诞外加一个新年的第一整个月的成果。
    整整三十页英文正文, 不算目录与引用文献页。
    楚望挠挠脑袋。
    从前查德威克那篇《中子的存在》似乎不足一页?
    那么另外二十九页里面,梁璋都写了些什么?
    徐少谦快速翻看论文,皱了皱眉。随后掏出钢笔,遇到不满意的句子, 果断决绝的划掉。
    徐少谦划一笔,梁璋整个人便抖一抖,而徐少谦却丝毫不为所动。有时候不满意的多了,某几页里干脆只留下一句半的话能用。
    梁璋整个人端坐在徐少谦身边,拿出如临大敌国之将破的悲壮神情质问徐少谦:“你认真的吗,少谦?我椎心泣血,字字珠玑,这里面每一个单词都是我都视如己出!你我这么多年感情,你竟然下狠手扼杀的孩子!还一次扼杀了这么多!这、么、多!不足三页!我的天!”
    徐少谦食指揉揉太阳穴,头也不抬,“剩下的,还要删。”
    “!!”
    徐少谦皱皱眉:“废话太多。这一点你怎么不用在讨老婆上?”
    “废话哪里多了?一点都不多!”
    徐少谦将三十页手稿递给楚望,说,“你来看看,觉得废话多么?”
    楚望飞快的一页一页哗啦啦翻过,三分钟结束战斗,总结道:“多。”
    徐少谦手掌拍手背,笑道,“你看,我非常认真的。”
    楚望接过徐少谦身旁的钢笔,又删了几个冗余副词,递还给徐少谦。徐少谦看过后点头道,“顺眼多了。”
    梁璋抓狂不已,十指将一头乱发揉得更行为艺术:“你们这是在犯罪!犯罪!”
    楚望突然灵光一闪,问道:“你还不成家,家里人不替你着急么?”
    徐少谦笑道:“他家里人早就对这个儿子绝望了,一致的认为——他大约对女性没兴趣。”
    作为一个资深腐,楚望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哦~原来是这样。
    再往深处想,她细细探索起梁璋的属性来。新吧唧——总受。她总结道。
    后来她才发现,她误会了徐少谦的意思。梁璋醉心学术,女朋友叫做物理,所以没有什么闲工夫回福建成家。家里人逼婚多年,历经老娘数次上吊、跳河的威逼利诱,最终妥协放弃。
    “兴许未来会有,在科学界将大门敞开给女物理学家的那一天,他一定会有一位愿意和她一起成日泡在实验室里的爱人,”徐少谦后来半戏谑半认真的说道,“我期待那天的到来。”
    ——
    撇清了梁璋,楚望却从另一个人身上发现了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在提及索米尔先生这个人时,葛太太曾十分好奇的问过楚望:“为什么叫索米尔先生?索米尔不是个名么?他姓甚么?”
    楚望从前并没有意识去区分英文名姓,故而也从未对这一点保持过怀疑态度。只是葛太太问起这一点后,她心里才隐隐存了个疑。
    直到某一天,索米尔先生有一周去了内地,一封加急信件寄来了油麻地。信封因为沾水有些破损,递给阮太太时,一张照片就这么滑落了出来。
    信封上法文写着:加急!务必加急抵达!务必提醒收件人加急回信!
    阮太太心里着急,却又无法替索米尔先生做主,只好来寻楚望,让她替自己出个主意。
    楚望看了一眼那张照片。
    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主人看起来不足二十岁,是个金发碧眼,眼神深邃的帅小伙。帅小伙非常自然的微笑着——是葛太太标准意义上的,高贵的微笑。
    照片背面,碳素笔用法文写着两个名字:致弗兰克·卢卡的相片——1901年于约克,来自索米尔·佩里。
    楚望醒悟过来。原来索米尔先生不姓卢卡,是因为,姓氏卢卡的,是这个叫做弗兰克的人。
    这就是索米尔先生一直以来往法国寄信的收件人?
    阮太太又十分抱歉的说道:“信来时……我不小心看到那一角露出的内容,只有一句话,说的是,‘墓地重建,许多遗骸与骨灰需要重新安置……’”
    楚望心中一颤,拿起那封信。寄信地址——来自法国,洛斯昂戈埃。
    楚望再次看了一眼那张相片——阳光而灿烂的微笑,却因黑白照片的缘故,那笑容分外孤寂,仿佛独自一人伫立在那里,孤寂的笑了许多年。
    她见过许多这一类的相片——墓地里,墓碑上,墓主人的相片。
    洛斯昂戈埃,洛斯昂戈埃。
    这是安置一战中战死法国的英军战士遗骸的小镇啊。
    阮太太有些不安的说,“我是无意间看到的。”
    楚望安抚了阮太太,定了定神,立刻将照片塞回信封中,信放到索米尔先生书桌上。随后翻看最近常来油麻地的客人里,是否有一位福建,或是祖籍福建的客人。刚翻开通信地址,最近那一页的最后便有一位——即将从福建嫁到香港的新娘。
    后面有索米尔先生随笔记下的四位电话号码。
    楚望忙用街边的公用电话亭致电过去,平静的告知索米尔先生:有一封法国来信,加急送来,兴许需要您在这周之内回来。
    索米尔先生听闻,非常平静的说:“我很快返回香港。以及,谢谢你。”
    作者有话要说:  油麻地的故事,还剩下一小段,会在不久的未来讲述,不会很多了。我在认真的野马狂奔的拉进度。等不及的,等更完一气儿看吧,如果还有兴趣的话。
    ☆、〇六三  病人之七
    在原子核物理实验室里, 梁璋不下三十次以项上人头为要挟, 逼着徐少谦与楚望将那删节后的三页论文成稿投到《英国皇家学会通报》上。
    请试想一位个头不算高、身形黑瘦的典型中国东南部男子梁璋,手里拿着一份三页的文件, 站在一只木头椅子上, 两眼神采奕奕的宣布:“这可以说是一篇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论文!不论这篇论文有多少字,多少页, 多少修辞, 多少废话……别说北京、清华与那群南开的那群人,即便是卡文迪许实验室的那些所谓‘牛人’,十八年时间, 不也什么都没做出来么?试问世界哪一本期刊,敢拒绝这样的一篇!”他拍拍那叠纸, 更为慷慨激昂, “谁舍得拒绝这样一篇文章!”
    徐少谦靠坐在扶手椅上,语气平淡的出奇,态度冷酷苛刻:“在已知有上千万人将阅读这篇论文的前提下, 你更应当明白:你的姥姥都没兴趣听你唠叨,更不要说那群吹毛求疵的审稿人。如果你不想使我们被更多人耻笑,那么这篇文章应当更逻辑清晰、言简意赅。梁璋,你得明白, 现在你手中这篇论文,就是垃圾。除了垃圾,我找不到别的更贴切的词。”
    梁璋:“……这是垃圾?凭什么!”
    徐少谦加了一句:“对,垃圾。你给我的初稿, 是bullshit。现在好一点,是垃圾。”
    楚望完全没想到,一旦涉及本门领域,徐少谦便加持了毒舌属性。她仿佛回忆起自己如噩梦一般的硕士时代,那个导师无数次戴上眼镜,面无表情的探索完她的论文,一遍一遍打回重写,并无数次的告诉她:“读不懂!不要拿你是非英文母语出身为借口!你的遣词造句,根本是逻辑不通,不是语言问题!”
    这种感受她太明白了。
    一盆冷水将热情从头浇灭,楚望向梁璋致以同情的微笑。
    “所有长句子全部肢解——不要重句套重句。作学术论文不是学杜甫写诗,要学苦吟诗人……”
    楚望摸摸脑袋,正想着杜甫与苦吟诗人是个什么梗,梁璋立马几乎泪流满面的接过话头:“两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
    徐少谦颇觉孺子可教,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楚望几乎要给两人跪下了。
    ——
    只因每删一个词都仿佛要了梁璋命似的,故而往后的论文修改任务却全都落到徐少谦身上。虽只需修改三页内容,却花去他近一月时间——重新斟酌细节,反复调试实验偏差,再进行微分计算;梳理论文框架,删改长句子与逻辑混乱段落……
    只要楚望与梁璋在实验室时,他一定是在的;她没去的时候,偶然下课经过实验室外,徐少谦窗外总亮着灯。
    也因此,这一月间,徐太太能见到徐少谦的次数少了许多。
    徐太太常说:“老陪着我做什么?他不去学校呆着,我也要逼着他去。”
    徐太太常让楚望讲一些实验室有趣好玩的事给她听。她讲过两回自己觉得顶好笑的,讲完后,徐太太却一脸茫然,连问好几个问题,却也没有理解道到她认为好笑的点在哪里。久而久之,楚望不知该如何讲,徐太太便也不问了。
    徐太太便如缓解一般笑着说:“我还是顶喜欢你来陪我玩。我最近身体好了,几月猛吃,长胖许多斤,你看我这肉长的……哎唷。”
    冬天过去了,徐太太突然对当下时兴的春季时装感兴趣起来。
    她当天穿了件青绿褶绸裙,绿褶子里藏着一点点暗艳艳的石榴红。
    徐太太说:“好看是好看,顶衬肤色,却老气了些,没有上次那橄榄绿罩衫里头搭一条暗红绸裙好看。”
    楚望笑道:“我姑妈也这么说。”
    徐太太道:“你那位小姑妈到是位妙人。”
    楚望笑道:“她顶嫌弃我看衣服的眼光,常骂我来着。”
    徐太太道:“那末她对如今太太们的时尚,可有甚么点评?”
    楚望认真想了想,说:“如今太太们似乎时兴黑大氅。姑妈打麻将时,常见几位太太穿,特别有气势。姑妈常说:‘这样的衣服要瘦而白的太太穿才好看,无奈那些个太太们成了家之后,发福的发福,穿了那毛茸茸的大氅,越发显得虎背熊腰。但是年轻女孩子穿吧,又不行,显得老气了’。”
    其实姑妈的原话是:“生了小孩的太太发了福。”她斟酌了一下,删掉了这一节。她想着,便又补充一句:“那么师母您穿最合适不过了。”
    徐太太听得开心,便又叫她推荐几位裁缝。
    楚望道:“初春这季节,香港一眨眼就入了夏,请裁缝的话,衣服还没穿上,便又要做夏天的衣服了。所以姑妈她们去上海时,常去时装店试衣服,倒也不大请裁缝。”
    徐太太又问时装店的名字。
    楚望想了想,说,“似乎有一家流腴,还有一家品福……似乎是这么叫的,我也不大确定。下回我请问姑妈什么时候去上海,让她依着您的尺码带回来就是。她听说您与徐教授十分照顾我,一直不知该怎么答谢。”
    徐太太竟也难得不拒绝。过了阵,她又问道,“如今学校里十分忙么,文屿怎么不常见他来了?”
    楚望笑道:“他呀,交了位女朋友。”
    徐太太颇感兴趣的问是哪家姑娘。
    楚望打了个马虎眼,“是位内地来的,诗礼人家的姑娘,是顶不错的女孩子。”
    最近徐太太常常对许多事感起兴趣来,认认真真发问,对于楚望的回答却又提不起太大兴致。大约人生一场大病,身体稍微好一些,满身上下的能量都要用来生长细胞,故而思维便不大跟得上。
    楚望陪徐太太聊阵天,回去时正好碰到叶文屿来拜访徐太太。两人打了个照面,随意打趣他两句,楚望便放他进去了。
    “说曹操曹操到。”徐太太见他来了,支着下颌笑了阵。
    叶文屿道:“婶婶都与她说我什么了?”
    “交了女朋友,藏着掖着,都不与婶婶讲?”徐太太嗔怪道。
    叶文屿嘿嘿直笑:“她家管教严。每次约她出门,总要带上三五朋友一起,总不好坏了她名声。婶婶千万替我保密。”
    徐太太笑着点头。
    隔了阵,她又问道:“你觉得林小姐初去上学时,和现在有什么不同?”
    叶文屿哈哈大笑:“似乎漂亮了不少?最近学生们私底下评了几个校花备选,这几月间,她突然黑马似的挤进排名。有时候上大课,男学生们总爱往她周围挤着坐。”校花评选,大约这个年纪男孩子们的课余消遣。虽说是闹着好玩的,但最终结果也不是毫无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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