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只闻“哗啦”一声,众人就见黑衣男子托着小儿露出了头,江春忙松了一口气,围观众人也是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待得男子抱着小儿爬上岸来,一名青衣褐裙的中年女子,嘴里叫着“淳哥儿,我的淳哥儿”,已是哭着扑出来,一把抱住了小儿。
可怜她哭半日,小儿也无甚动静,女子慌了,更是抱着小儿又哭又叫,直晃得怀中小儿摇摇欲坠。她头上的金簪子也晃得众人眼花,再观她与那小儿的穿着,该是什么富贵人家,只听口音不像本地人,也不晓得是何方贵人家眷。
江春曾经当了三年多快四年的医生,此时职业本能上冒的她,自是无暇顾及她是何方口音,如何穿戴了。
她忙放下~身上背篓,往人群中的“母子俩”走去,唬得王氏忙在后头吼“春儿你别失心疯”,但此时的江春已听不见了。
王氏见吼她吼不答应,拉扯她已是挤不过去也来不及,只得在心里观音菩萨玉帝爷爷王母娘娘太上老君诸神保佑地求上一通,这丫头可千万别闯祸啊!
江春走到女子面前,女子抱着小儿兀自“淳哥儿”“要了我的亲命了”的哭喊,而那黑衣男子则是眉头紧皱,像根木头似的杵在一旁,周围人群亦是将这一小方天地围得密不透风。
“快将小儿放平躺地上”,女子仍是兀自哭喊,对外界声音仿佛已经充耳不闻。江春皱起眉头来。
男子见此,忙上前自女子怀中接过小儿,轻轻平放于地上,众人此时方正眼打量起小江春来。只见她用红绳扎着两个黄绒绒的小揪揪,穿着短了一截的上衣和裤子,看起来五六岁的样子。
不待众人作何反应,小江春已将食指中指并拢,搭小儿脖颈上颈动脉搏动处,搭了半日方感受到微弱至几乎不存在的脉搏。
江春忙对黑衣男子道:“快让人群散开,要许风吹进来”。
男子见她触了小儿脖颈才这样说,已是信了两分,权作是“死马当活马医”了。忙让人群退开来。
这小儿穿的是鹅黄~色的丝织褂子,脖颈上挂了把巴掌大的“长命富贵”银锁,锁心上还镶了几颗碧绿如猫眼的玉石——这是一个出身不错的小儿。
再观他肤白皮嫩的,一对长眉入鬓,生得尤其精神,让人忍不住想要让他睁开眼来好看看,他的眼睛也是不是如此的夺目。鼻子也是高~挺~白~皙,山根饱满,长大了该是一个聪慧的,如果他还能来得及、有机会长大的话……
江春忙解开他衣裳,小儿褂子穿的尤其繁杂,盘扣错杂,被水泡透了的丝织最是粘~滑,江春笨手笨脚半日才解开。
那妇人见她个穷酸小丫头居然敢解小儿的衣裳,早已忍耐不住,猛地站起来就骂道:“哪来的无知小儿,我家淳哥儿已然这样了,你怎地还要让他受一遭罪,可信我老婆子去郡守前告你顿牢饭吃吃?”
江春懒得理她。只见解开外头的褂子,里面的衣裳就容易了,待雪白的亵~衣一脱,小儿白~嫩如雉鸡的胸膛就露出来,众人或许还惊叹富贵人家孩子就是不一样,肉皮儿都比平常人白细;江春却皱起眉头来,这也太瘦了,几根细细的肋骨分外明显,比军哥儿还要瘦点儿。按理说,这样的穿着这样的人家不应该哪……
时间不等人,已是来不及想这些了。
江春扒~开他的嘴巴,检查过口腔内无水草、口痰等异物后,左手虎口托起他的下巴,用右手拇食指捏住他鼻子,不让气跑出来。只见她深吸一口气憋住,凑过去对准小儿的口吹下去,持续吹气两秒钟,再将捏住的鼻子放开。如此再深吸一口气,捏住鼻子,对着嘴巴吹气两秒钟,再放开鼻子,再深吸气……如此往返得有个十几个来回。
众人皆屏气,看着场中小丫头的动作。
只见她吹了十几个来回后,又去仔细看他胸脯。
江春见他胸膛还是无起伏,忙将左手掌跟对着胸骨下端压下,又将右手掌跟叠加其上,双臂垂直,双肩微微用力往下压,待见胸廓有明显被压下的样子,放松双臂,重新再压……如此反复得有三十个来回了。虽然不敢像成年人一样使大力气按~压,但众人围观的情况下,江春压力不小,再见三十几个来回了还无甚动静,江春的心开始悬起来……
但以前接受过的医学教育告诉她,不到最后一刻,永远是决不放弃抢救任何一条生命!
于是,江春咬牙继续按~压,按~压几下又去对着嘴巴吹气,吹了几口再来胸外按~压……终于,只闻一声微弱的“咳咳”声,江春再加再励又按了一下,小儿猛的吐出一口水来,江春的心终于放下。
江春忙将他衣裳合拢起来,虽然是湿的也管不了了。
只见小儿边咳出~水,边微微睁开一丝儿眼缝来,围观众人皆“嚯”的一声惊叹开来。身旁的黑衣男子稍微扬了扬眉毛,妇人则是目瞪口呆,还“吓”得一手蒙住了嘴,一副吓傻了的样子。
江春嘴角含笑,轻轻抚摸着小儿的头顶。只见他终于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双黑亮如杏仁的大眼,刚被呛了水,带着点儿泪,还湿漉漉的,跟只迷路的小鹿似的,睫毛长长,一眨一眨的,江春~心都萌化了。
在江春一下一下的安抚中,只见他定下了神,一眨不眨看着江春,慢慢从口里吐出一个字来:“娘”。
江春:……
两辈子都没结过婚的江春,内心是崩溃的:即使是我刚抢救了你,也不至于叫我“娘”吧。
围观众人倒不觉着有什么,刚被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小儿,也就两三岁的样子,在农家可正是找娘吃~奶的年纪,见谁都叫“娘”也是能理解的。
那妇人似才反应过来似的,强行挤过去两人中间,又不动声色地推开江春,抱着小儿就哭喊开来,“我可怜的淳哥儿呐,你可要吓死我了!”直闷得小淳哥儿又咳起来。
江春忙提醒道:“尽量别压到他胸膛,先给他放宽松些,肚子里水还没吐干净呢。”
妇人满嘴应着,手却依然舍不得放松,生怕放开一秒钟,淳哥儿就会飞走了似的。江春~心想,这是人家亲娘,亲娘都不管,自己就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自不再多言。
身旁的黑衣人却抱拳,对着小江春深深鞠了一躬,沉声道:“敢问小恩公贵姓?尊府何处?小子定当禀明家主人,届时必有重谢!”
小江春还没来得及拒绝,王氏正好自人群中挤腾出来,道:“公子言重了,家孙女也就是胡闹折腾呢,全凭小公子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说完拉着江春就要离去,一副害怕多待一刻就要惹麻烦的样子。
不想人群中却已有同村的王麻利认出来,插嘴道:“这不是我们王家箐的江婶子吗?这是你家大闺女叫江春的?买买撒,不得了嘞!小小个女娃就会活人术嘞!”
众人皆跟着点头道是,小小年纪就如此不凡。
江春老脸一红,用苦读二十年的知识做了一场弊,还被人夸不凡,这滋味……
江春几人这边被人夸得不自在,那边小淳哥儿眼见着江春要走了,只急得“娘”“娘”的叫起来,还一声比一声高。江春脸更红,只得转身过去笑着摸~摸~他的头,作安抚之意。
王氏使劲一拉,江春只得走了,小淳哥儿见留不住他的“娘”,“哇”的一声就哭出来,只无力地趴在妇人怀里,努力抱着妇人脖颈往上窜,露出个头来,想让江春看到。
小~奶~娃还带着哭音,断断续续道:“娘,娘别走,儿……想娘”。
江春眼眶微热,看来抱着他的不是亲娘,这小儿也是个可怜虫。
最终两人还是离了人群,直到走在回家的路上,江春脑海里还在回荡着小淳哥儿的“儿想娘”,毕竟她有一颗三十多岁的芯子,越是孤单的女人越容易母爱泛滥。
“你个丫头啊,哪里懂那劳什子的活人术?”
江春无言,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说跟人学的,那王氏一定会问跟谁学的;说看人施过,那是谁做过呢?要是已经有人会施行人工呼吸,那也就不会被众人叫作神技“活人术”了。
好在王氏看她不言,也不是非要追究个底朝天的样子来,一路上只除了不断数落她千“不该”万“不该”,倒也未曾再提起了。
江春松了口气。
第19章 中秋
奶孙两人家去后,王氏也未与家人细说白日江春救人的事,只晚间与江老伯提了提,道:“我看春丫头是棵学医的苗子嘞,可惜托生在了我们这样的人家……”。
江老伯断然道:“别想那些虚的了,日子都会好的,以前你不也愁家穷得揭不开锅,怕娃娃养不活吗?现在不也个个生儿育女了。”
“得得得,打住,你可别跟我提生儿育女了。你看看老二媳妇,说起话来嘴皮子跟刀子似的,我说都说不得,一说就撺掇着老二那个霉乌龟(指没出息、怕老婆的男子)来给她抬头了。嘴上本事了得,身子骨却是没个动静,这夏丫头都快六岁了,她肚皮子还没动静……”
这种话,江老伯自是没办法接嘴的。
“也就是我这种老婆婆了,以前吃够了恶婆婆的苦,对她们都忍着让着,跟亲闺女似的……要是别的婆婆,早闹出多少事来嘞!”
这倒是真的,王氏虽对杨氏至今没有生下孙子颇有微词,但却是不会因此刁难、苛责她的。
且说江春回房后,先拿出今日的五两五钱银角子来,找到准确定位,挖开上次埋下的油纸包,合在一起也有七两银子了,相当于现代七千多块钱了,也是可以做点小生意的了。
江春再将五十五文的散钱与第一次的两百文一起,藏在了床单下稻草里。藏好了钱,才能睡得安心。
接下来两日,她都是白日做活时,趁着大人不在家,去剜点儿蛤~蟆菜,捡点儿银杏果,晾晒干再藏起来。
日子很快,转眼就到十五这一日。
因中秋自古以来都是备受中国人重视的传统节日,本地还有说中秋这一日不能出去碰露水、不能碰到蛇,否则一年的背时倒运的说法,故村人们都不用下地干活。
所以,江家今日是不吃早食的。
但江春还是得早早起床。因为家里养了猪鸡,猪粪还好,在圈里攒个几天,高氏几人就会背到田地里去,给土地施施肥。但这鸡却是放养的,走到哪拉到哪,那鸡粪不及时清理,气味也是很臭的,江春受不了,自是要起来趁早收拾干净的。
因家里是泥土地,表面总是浮着一层细细的泥土,扫帚直接扫上去必将搞得尘土飞扬,所以江春一般都会先撒上一层水,待泥土将水气吸附得差不多了,再扫起来就会干净很多……这都是古人的生活智慧。
扫出来的鸡粪,江春则是将它倒在后院的菜地里,也算施肥了。
门前的石榴终于红了,这里中秋节有吃石榴寓意多子多孙的习俗,江老伯终于准许文哥儿摘下几个孩子垂涎已久的大石榴了。
中午全家随意吃了点儿糙米饭配南瓜汤,因为不用下地做活,大家都特意把肚子留到晚上。
吃完午食,江家三兄弟跟着爹老倌砌猪圈,怕以后小猪仔一日日大起来了,这竹篱笆围得墙挡不住了,万一哪日攻破篱笆,出去把后院的菜园子给祸害了,那可就得不偿失嘞!
高氏几妯娌,因高氏灶上手艺了得,自是跟着王氏造饭。杨氏和张氏就在家收拾屋子,把屋内上上下下打扫一遍,仅有的几样家什擦洗一遍也就完了。
王氏先去水缸里把养着的几尾活鱼捞起来,杀了去鳞,清理内脏,洗退干净,倒上老伯的黄酒腌上个把时辰。再将五花肉切成拇指大的小块儿,准备做红烧肉。割了把新鲜的韭菜来准备炒两个鹅蛋,还摘了三条丝瓜,配着昨日买的嫩豆腐烧个汤也不错。最后还破例拿了三碗白米出来,蒸了一锅香喷喷的白米饭。
几个小的刚吃了石榴,又进灶房打转,奶奶王氏笑骂一阵将他们赶出去。
等开始炒菜就没江春什么事了,王氏负责烧火加柴,高氏掌勺蒸煮煎炸,一时间,灶房里充满了食物的香味,而且都是些平日一年到头吃不了两次的好东西。
终于,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小娃们盼着的饭菜出锅了。
几个大人合力将饭桌抬到院子里,几个小的忙前忙后搬出凳子和草墩,几个媳妇端上了红油亮的红烧肉、清爽鲜香的水煮鱼、喷香的韭菜炒鹅蛋以及丝瓜豆腐汤,菜盘子虽不多,但分量十足,保管大家吃得肚饱肥圆。
菜上齐了,奶奶王氏先对着大门的方向跪下,嘴里念叨着些什么。江春凝神一听,翻译成白话文大体是“感谢观世音菩萨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列祖列宗保佑,能够让我们吃饱穿暖,我们将给你们多些供奉,多烧些纸钱衣裳,恳请诸神和列祖列宗继续保佑我们老江家,保佑老江家风调雨顺,无痛无灾,大人勤劳肯干,小儿健康聪明,媳妇多子多孙……养猪猪顺利,养鸡鸡顺利”一系列。
江春佩服王氏的记性!
几个小的眼巴巴的望着,待王氏终于念完了这些“经”,已经是迫不及待了。
江老伯先动筷子道“开吃吧”,全家老小就动起来。
江老大依然只顾着高氏,好在江春和文哥儿都大了;江夏自是不必说,得了二婶真传的。倒是军哥儿,三叔家两口子经了上次的事儿依然没长教训,只得江春盯着了。
眼看着他吃完了一碗白米饭并不少肉菜,还要再去添第二碗,江春忙假意道:“军哥儿,待会儿奶还要给我们吃栗子嘞!还有白饼,我要把肚子留着嘞!”
虽然他不晓得“栗子”“白饼”是什么,但感觉挺好吃的样子,于是只得恋恋不舍的放下了饭碗。
好容易众人吃完了饭,春夏两姊妹收拾干净桌子,洗刷好锅碗瓢盆,难得地,全家老小坐一起聊起了天。
倒是军哥儿,一心只想着吃栗子和白饼,虽然不会说话,但只要奶奶进了屋子一趟,出来时总会被他盯上,见每次都是空手出来的,小~脸难掩失望。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月亮慢慢升起来了,几个小儿的食也消得差不多了。王氏招呼着三个媳妇抬出香案来,插上三柱清香,摆上栗子、核桃、石榴等各色果子并白饼,对着月亮跪下,开始给“月神娘娘”祷告起来,内容依然同前,只换了祈求对象,不过也是“换汤不换药”。
其后吃栗子什么的江春就不太感兴趣了,因为晚食吃得不少,现在这小身板再吃就容易胀气了……况且她又不馋这些零嘴,倒是便宜了那三姊妹,可以吃个尽兴。
吃完好吃的,月亮越升越高,时辰也晚了,众人洗漱一番也就陆续睡了。
至此,江春过完了穿来的第一个中秋节。
其实,江家的习俗与后世江春家的也差不多,江春姐弟俩小时候最爱过了,有最爱的板栗红烧肉吃,有无限量的糖果,还有各式各样的月饼。尤其豆沙馅儿的月饼是她的最爱,每次一口气儿能吃下两三个。
母亲曾笑着打趣,江春就是得了爸爸的真传,因为江爸爸也是无甜不欢的,吃月饼非得捡最甜最腻的吃,吃汤圆也是要吃甜得齁人的……也不晓得,没了自己,爸爸妈妈的中秋节过得怎么样了。
第二日,便是十六了,金江有八月十六出嫁姑娘回娘家的风俗。因王氏娘家早没人了,故能回的就只有三个儿媳妇了。今年江家存了几文钱,几个儿媳妇终于能带点正经节礼回去了,故几个小的都能跟着自己娘老子去外婆家一趟。
早早起来,王氏就蒸了一笼麦粑粑,大家随意吃了点儿,先往田地里去一趟。几个儿子把该挑的水挑满,媳妇子将卫生打扫好,两日的猪草找够,快十点多三个儿媳就可以回娘家了。
今日江春姐弟俩自是要跟着高氏回去的,江春已经想念半月未见的老人家了;文哥儿自是冲着高力去的,但江春没给他说的是,舅母刘氏的娘家也在那附近的村子,很可能小高力也跟着去自己外婆家了。
母子三人带上两斤糕点和红糖,提着只唯独给高家准备的两斤花雕酒,顺着上次江春走过的路,说说笑笑,倒是走得快。个把时辰就到江边了,因这十几日来都没再下雨,河水没涨,石墩儿都还在,也倒是方便。
今日的苏家塘格外热闹,路上不少穿红戴绿的小娃娃,手里攥着糖果跑来跑去,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味道。
待三人到高家的时候,却是少见的寂静。只见外婆苏氏正坐院子里纳鞋底儿,力哥儿也无精打采的独自一个在玩弹珠,倒是高老头和舅舅不见。
见到姑娘外孙回来,苏氏也是高兴的,只那份高兴也没维持好久,总一副担忧的样子。高氏忙问这是怎了,怎力哥儿没跟嫂子往他外婆家去。
苏氏叹了口气,“唉,是你嫂子身子不太好,就没去。”
“嫂子平日不都好好的嘛,怎这节骨眼儿上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