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后头娘子尤氏却是个厉害角色,才嫁进杨家门几年,就将杨老头给哄得晕头转向,只恨不得将身家性命双手奉上……当然,他的家财是早就奉上了的,任由着那继子改了姓杨,将杨家的几十亩田产并个杂货铺子全记在了他名下。
就是前头娘子生的杨家两兄弟亦被尤氏收拾得服服帖帖,被她主持着娶了房懦弱娘子,好容易生儿育女了,吃穿上却被她克扣得不像话,那杨老大至死都在想着分家的事。
直到杨老大自己也病逝后,由岳母家帮衬着,撺掇着大媳妇领了杨世贤兄妹两个分出去单过,但这家财却是一分落不到的……为了图个清净,母子三人也忍了。
谁晓得分了家后,本就孤儿寡母的不容易了,那尤氏却是三天两头上门去盘剥,今日是杨老头伤寒了要吃人参,明日是杨老头咳了要吃川贝……只换着名目的讨钱使。
杨家母子三人烦不胜烦,却碍于孝道,不敢真不给“杨老头”吃药钱,其实那钱早就进了尤氏母子二人的腰包。
却也算老天睁眼了,那尤氏有日打叶子牌回家晚了,吃了酒在那河边跌了一跤,摔进水里去了。十月份的河水,浑身刺骨的,又是大半夜,也无人经过,她直在里头泡了小半个时辰才被人发现。
待送回家去也不知是醉酒醉得,还是河水泡得,人已昏昏沉沉说不出话来,请了大夫来瞧只道是伤寒,开了些麻黄桂枝的,只让好生养着就是。
那大夫的药倒也好使,才五六剂下去就好些了,热也退了,人也能坐起身来了,只病了几日,嘴巴里快淡出鸟来了,拿了几个钱使着老三的儿子去与她买只烧鸡来,一个人蒙了被窝吃起来……也不与那小子尝尝味道。
想那小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平日三大碗白米饭都吃不饱的,现今见着了烧鸡却只能眼睁睁望着亲祖母躲在被窝里吃独食……就有些恨起来。
那小子第二日又撺掇着尤氏买卤肉,趁她拿钱时候偷偷将她藏钱之处记下来,不防哪一日就将她那钱窝子一锅端了,光那十两的银锭子就得好几个,余下银角子碎铜板儿的自不必说,少说也是五六十两的私房了,被他全偷走了。
这小子也是个背时倒运的,偷了钱不敢与爹娘讲,只将那银子日日揣身上显摆,不知哪一日就被人一包的摸了去……
吓哭了的他回家与爹老倌讲,他爹老倌却觉得自己亲娘的私房以后不就是他的钱吗?他儿子这就是赤|裸裸的偷他的钱……这气怎忍得了,想着那几十两的身家就被这小崽子败光了,拿起烧火棍就往死里打。
听到孙子的鬼哭狼嚎,尤氏从床铺上摸了起来,见着孙子要被打死了,忙去护着。
这不护还好,一护上,那小子就觉着这世间还是祖母最疼他,自己居然摸祖母的棺材本,自是愈发愧疚的,就忍不住将实情给说了……他话才说完,尤氏却是生生气晕了过去。
众人忙着请了大夫来,大夫责道:“前几日还是老夫瞧的风寒,怎现又昏倒了?”那小子是个藏不住事的,又将自己偷祖母棺材本的事给说了,待提到“几十两”“被人一包摸了去”等字眼,那躺床|上的尤氏却是兀自直起身来,睁大了眼,嘴里“咕噜咕噜”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小子忙“火上浇油”地认错道:“奶奶莫气了,孙子今后都不敢了,今后我要再偷瞧你藏钱地方,我就不跟我爹老倌姓!”那尤氏是五十开外的人了,哪还有几年好活?光那几十两她就攒了一辈子了,哪还有那时间与机会再攒一副身家出来?
“噗!”
气愤、灰心连着前几日伤寒未好完吃进去克化不了的鱼肉,尤氏喷出一口老血来,就纸片似的倒在床|上无声无息了。
那大夫瞧了瞧她灰败的脸色,翻了翻一动不动的眼皮子,再摸了摸那浮数至极、有出无入的脉,叹道:“如锅中沸水,绝无根脚,乃釜沸脉,死脉也。”
众人“哇”一声就哭出来了。
但那尤氏却是闭不上眼睛的人,几日前缠|绵的伤寒伤了根子,加上这两头气怒攻心的,最重要的是一辈子的棺材本就这么没了,这种心灵上的打击,却是无人能懂的,只每日半睁着眼睛在床|上熬日子。
那三媳妇见她棺材本都没了,吸血也吸不出来了,自是不会再管她,只任她吃喝拉撒全在一个被窝里,那屋子臭得隔老远就得捂鼻子。
杨老头见平日还算有两分颜色的老妻成了这样子,去瞧了两回得不了好脸色,也就不再去了。
只冬月初七那日,那屋子实在臭不可闻了,杨三对着屋子骂了半日不见她娘老子回嘴,才发现不对劲,推了门捂了鼻子进去,却瞧见她老娘已经没气儿了……
这尤氏不在了,杨世贤家母子三人自是要回来奔丧的,虽是后婆婆,但也算长辈了。
哪晓得待那杨三夫妇晓得杨世贤这书呆子居然进了弘文馆读书,没几日就要升学试,若考得好了那就是太学生,到时候可是领朝廷供奉的子弟了……好生害了几日的红眼病。
待缓过神来,却听人说甚“丁忧”的,一拍脑袋,眼前一亮,打定主意,借着这由头定要让他功亏一篑的。
至此,方有了冬月二十那一遭闹场。
江春听留芳将这前因后果摆了,倒是松了口气。她不知其他真实存在过的朝代内,丁忧对象几何,但这大宋朝的“丁忧”针对的只是嫡亲三代,继室与庶母皆不在丁忧范围内,除非这继室与庶母是对他从小有抚育之恩的……
这尤氏并非亲祖母,生前又曾苛待过他们孤儿寡母,现今她去了自是没道理为她守孝的。说不定这杨家家财还能挣出一半来呢,天底下哪有放着两个亲生儿子不管,反倒将家财传给继子的道理?
学里众人课也不上了,随着杨留芳的讲述义愤填膺,听完后纷纷跟着出主意:“既不是亲祖母,那就没丁忧的道理了,只消去寻学录与馆长分辨清楚就好。”
那杨留芳却愈发哭起来:“若能这般简单也就罢了,我们早想过要去寻馆长的,只我哥哥却道馆长已将他学籍撤消了的,就是腊月初二的升学试也没资格了……我哥哥这几日水米不进,我阿嬷也险些哭瞎了眼睛。”
众生惊得捂住了嘴巴,起先他们还以为只是会罚他停学几日,哪晓得有这般严重……得了这处罚,那他这三年的努力就全白费了的。
江春想到那每日早起第一个到学舍诵读经书的少年,想到他为了个古板问题与自己争论半日的样子,想到他早早第一个就给她送了件对他来说昂贵异常的礼物……这样的少年,怎能就这般埋没?
她心内憋着口气,这时代要将一个人的努力一笔勾销,要毁灭一个人是何其的容易,只消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足够了……
“江小娘子,我求求你了,我知道你定是有法子能帮我哥哥的。我求你了,我给你磕头,我给你赔礼道歉,当初是我屎糊了心……”
江春却不知她在说甚,甚“赔礼道歉”,难道她曾做过对不住自己的事不成?双手却忙托住了她双臂,不让她真跪下去。
留芳却越发哭得狠了,只当江春是记恨当年之仇,不愿意帮她,忙反手拉住江春道“江小娘子你且随我来,我有话与你说。”
馆内众生又眼巴巴目送着她们出了学舍门,皆在想着江春到底会不会帮他们兄妹俩。
外头,到了僻静处的两人,留芳也不管仍一脸懵的江春,直接对着她跪下道:“江小娘子,当年是我不对,我财迷心窍,那小厮与了我五十文钱,我就将你身份说与他听……当时我不知他们是那般不堪之人,只以为他就是好奇你身份,我……我错了,我对不住你!”
原来真是她将自己出卖了的,说“出卖”亦不算真正的出卖,毕竟她只是将自己身份信息告与了那小厮。若她只是无意间被人套了话去,江春尚能好过些……为了那五十文钱,她不知该如何原谅。
就像后世各资格考试审查机构,将考生信息泄露了出去,可能贪图的只是当时那蝇头小利,若从他们获利的角度讲,或许还未达到量刑标准。但一旦那些身份信息被泄露出去,对当事人造成的伤害却是不可估量的……世间还有无数个“徐玉玉”,只是可能没有走上徐玉玉的绝路,没有被众人皆知。
她曾想过,若是林侨顺主仆二人不清楚她微若蝼蚁的身份,不知她底细,可能他们就找不到她,或是找到了亦不敢那般有恃无恐,自己或许就不会受那一遭罪了。
她不敢想,若是当日窦元芳没能拾到她的书,她没有在扉页上写名字的习惯,窦元芳没有及时找到那偏院,或窦元芳难敌那人渣的人多势众……不,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了,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她都可能会遭难,甚至还有可能丢了性命。
全靠窦元芳,否则难以想象她的人生会被毁成什么样……
她不想说原谅,毕竟若没有窦元芳,就没有站在这儿的她了,而杨留芳既没有提前给她预警,又没有中途去找过她,事后也装得无事人似的谈笑风生……她没有理由原谅她。
但是,她又不能因为这原因不管杨世贤,毕竟伤害她的是他妹子,杨世贤该是不知内情的,他是她的朋友,是她三年的同窗。
其实,说法子,她倒是可以帮着想想的,只是她……
那杨留芳见她不出气儿,害怕她还是不肯原谅自己,想到哥哥苦读六年就为了那一场考试,自己与母亲都眼巴巴望着这场考试能改变她们的处境,若最后功亏一篑,那哥哥不知可会熬得住……忙就对着江春磕起头来,江春拉之不及。
待她费了老大力气将她扶住了,却见她额头已红肿了一片。
第71章 虎皮
却说杨留芳也不待江春如何反应呢,就兀自跪下,头磕不断。那硬板的青石地砖,不消几下就将她额头磕红肿了一片,挂在她那瘦弱的营养不良的小脸蛋上,望着有些可怖。
但江春却由她的赔罪想到了三年前的事,想到了那正经不过的窦元芳……他破门而入的巨大声响,他将林侨顺掼在地下的咬牙神色,他望着自己那身衣裳皱眉的样子……他的每一个动作似乎都如在昨日。
若没有他,就像她那日想过的,那主仆二人随意一块汗巾子就能将自己捂死,死了丢那破屋或是随意丢池子水塘,就是挖个坑埋了也不会有人知晓……她有些后悔这仅有的几次与窦元芳相处机会,自己都未曾正经谢过他。
这般大恩,就是以身相许也不为过的……虽然她并未想过这种“离谱”的“报恩”形式。
好似自己对他的态度还不太好,总是戏谑与回避居多,但他对自己委实是再正经不过的关怀了,那日山上的斗篷与帽子,以及进府前他的善意提醒,生辰那日天色擦黑了送来的雄狮犬……可能是心理年龄在作怪,虽然口称“窦叔父”,但自己对这称呼还是戏谑居多,总觉着少了对他该有的尊重与正视。
正视她现在才十二岁,他委实是可以作她长辈的年纪了。
“江小娘子,求求你了,救救我哥哥罢!”杨留芳的苦求将她思绪拉回了现实。
望着她额头的红肿,江春|心内颇不是滋味,这样子待会儿被人见了,还只当她对她做了甚呢。
况且,她额头都磕成这样了,旁人若晓得她还是不帮她兄妹俩,只会以为是她铁石心肠……
她虽然无法原谅她将自己信息卖给旁人,害得她遭了那一场罪,但杨世贤是杨世贤。这三年来与自己朝夕相处的是杨世贤,并非她杨留芳,帮是肯定会帮的……这点是非她是能分清的。
只是,心甘情愿出于同窗情谊的帮助,与被绑架着帮助……她心内有些不爽。
她也不知可是自己多心了,总感觉这次杨留芳就是冲着她来的,似乎一进学馆,就吃定了自己能帮她?或者是自己有法子帮她?
她自己都没有这种把握一定能帮得上忙……
“你快些起来罢,莫哭了,你甚也不与我说清楚,我是帮不上忙的……”江春试探着道。
“江小娘子莫这般说,你定是有法子能帮我哥哥的。”她倒是站起来了,只脸上还挂着泪水。
“我亦只是个普通学生,既然你哥哥都与馆长解释过了,我哪还有这通天本事?”江春皱着眉,装出一副“我也爱莫能助”的样子来。
“别,别,江小娘子,我哥哥还不定是如何与馆长大人说呢……我这几日问他,他也是闭紧了嘴一个字不漏……但小娘子你是定有本事的。”
江春气结,有些不耐她这种“求人”的态度,仿似她就是拿准了自己会帮忙,但若要她说个原因出来,她又一副故弄玄虚的样子……不说拉倒!
江春转身欲走。
“别,别,小娘子,你且去寻寻那日的贵客,那位贵客定是能帮上忙的!”杨留芳忙拉住了她。
江春有些发懵,甚“那日贵客”?
那杨留芳却误以为她不肯伸出援助之手,皱着眉道:“那日我本是去寻你的,倒是见着了有人救了你,正是那日胡家三老爷的贵客……”
“既你都去寻我了,那为何非得等旁人出手,你就是出去路边喊两个人,亦是能救我的!若那日窦元……他来晚了一会儿,你可知会是怎样的后果?”她不提还好,一提江春就有气,当日“见死不救”,现又来“马后炮”,说甚去寻过她!
“既你这般见死不救,那我可是也能见死不救?你杨家家事哪有我置喙的余地?”江春声音有些高。
“江小娘子,是我杨留芳对你不住,我给你磕头了。但我哥哥是无辜的,他十年寒窗苦读,不该如此埋没……求你了,你就去求求那日的贵客罢。”
“那贵客既可令那日的主仆二人遭难,那他自是有法子帮我哥哥的……”那杨留芳又加了一句。
江春却是明白过来了,甚“令那主仆遭罪”,她知晓是窦元芳动的手脚?绑架她也就罢了,这是要逼着她去求窦元芳帮她哥哥?
凭什么呀?
江春冒火。
她杨家的一团乱麻,凭什么要将窦元芳扯进来?
一想到那正直、古板的窦元芳要被她牵扯进这旁人家事中,她就无端烦躁。
况且,她是愿意帮杨世贤,但不代表她会原谅杨留芳,更不代表她要将窦元芳牵扯进来。
江春怒极反笑:“我却不知你说的甚话哩。莫说我不识得你说的甚贵客,就是识得,我一个乡野村姑也是求不动人家哩。”
那杨留芳好似有些难以置信:“我都已向你磕头赔罪了,小娘子你可是觉着我赔罪还不够?那你要我怎做,你且说罢,就是刀山火海我也愿意去的。”
江春愈发不耐了,你那般对我见死不救,现却自以为磕几个头就能令我原谅?凭什么你赔礼道歉旁人就一定得原谅你?你以为磕几个头就能万事大吉?那每日在菩萨面前磕头的多了去了,菩萨若要一一满足他们心愿,那还不得分身乏术了?
“若你还这般纠缠,我是爱莫能助的。”江春说完拂袖欲走。
“小娘子且留步。”这确是个男子嗓音,而且还是江春熟悉的。
她不得已,转过身来行了一礼:“窦夫子安好,学生无礼了。”
原来是她二人找了个僻静地方说话,正好躲在学舍不远处的一株古松树下,她们看不见旁人,旁人在别处却是能见着她们的……也不知这窦夫子听了多少去?
杨留芳先是见他衣着锦绣,行止颇有些气度,再见他面白无须,双眉入鬓,双目中似是含了些春水,虽已过弱冠之年,但却仍有些少年人的清雅——倒是她未曾见过的好看。
又见江春口称“夫子”,对他态度亦是恭敬的,眼睛就亮了两分。
原来这是馆里的夫子。
“夫子安好,小女这厢有礼了。”那杨留芳惯是个会见机行事的。
窦夫子只随意瞧了她一眼,问道:“你二人方才可是在说甚事?小娘子家家的,有甚别扭解不开的?”
江春正想说“无事,并未别扭”,那杨留芳却是抢着将她哥哥杨世贤的事说了一遍。
窦夫子听完点点头道:“怪道瞧着你有些眼熟哩,原是杨世贤的妹子……唉,世贤倒是个好学生,我这当夫子的听闻此事,亦有些不是滋味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