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江春穿了前年的烟青色对襟褂子与如意裙。她身子长高了好大一截,这三年前的衣裳自是短小了的,紧紧|窄窄的崩在身上,倒将她那胀鼓鼓的胸脯衬得愈发明显了。
怪道以前在军营内总听闻些荤话……这女娃子的身子与男娃子不一般,才多久没见就跟发面馒头似的……果然是长得有些快哩,这样看起来倒不似小儿了。
窦元芳又被闪了眼,忙转过脸去不再看她。
江春有些莫名,不知他怎又看向了别处,但她倒是记得“正事”的——上次还在心内懊恼未曾好生谢过他,这次就打定了主意,定要真心诚意谢他一回……这次不谢,以后不定又要拖到何时去了。
遂她真心实意地望着窦元芳,“窦叔父”一句先将他唤答应了,方顺手扯扯褂子,正了正仪表,慢条斯理道:“江春多谢窦叔父多次相救相助之恩,满腔谢意,不知该如何感谢……”
说着下意识地就弯下腰去,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前世高中毕业感谢师恩她就是这么鞠躬的。在她看来,这时代男女之间奉行的举手齐胸、微微鞠躬的“作揖礼”好似不足以庄重地表达她的谢意。
不料她将换洗衣裳全洗了晾学寝内,这对襟褂子里只穿了件不甚厚实的中衣,平素因着嫌它领子低,都不怎穿的,今日想着外头套了褂子,到家就能换的也未在意。
江春方一弯下腰去,就将胸前那一片雪白的饱满给露出来了,她自己全心全意感激窦元芳,思量着如何更有诚意的表达谢意……自是没注意到的。
只可怜了她正对面的窦元芳,这眼睛自然而然就落在了那处。
确实有些白,却是与外藩女子的那毫无血色的白不一样,那是一种透着阳光、青春与活力的白里透红,虽白却不见下头的青色脉管,亦不觉着羸瘦……而且这角度望去,起伏还挺大的……在这时代,他都二十三四的老鳏夫了,甚媚俗姿态未见过,但就是现在这小儿无意识的一弯腰,他觉着自己有些口干舌燥。
他从前在军营里,衣着暴露的外藩舞娘自是见过一些的,皆是白得发光那类,连带着唇色亦是苍白的,她的却是白里透着淡粉,定是个底子不错的小儿。
当然,中原女子亦有比她白的,只是肤白的多羸瘦,带了些弱不禁风的病态,好似稍不如意就要滴下泪来……她倒是神采奕奕。
他不自在地垂下眼来,喉间有些干燥不适,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才觉着缓了些。再抬起头来,这眼睛就似不受控制似的转到她胸前去……隔着衣裳倒是看不出有那般白哩……
打住打住!她还是个小儿呢,自己这个样子委实不堪至极!他心内暗恨自己“为老不尊”,为长者却无长者的修养,以后还怎面对她懵懂的双眼。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又上移,对上了她那黑白分明的双眸,里头清晰可见自己这狼狈的影像,他愈发不是滋味了。
这眼睛也不知该看何处才好,简直上下两难,进退不是。
江春却压根没想到对面人的尴尬,哪晓得她九十度“诚意满满”的鞠躬却是令窦元芳红了脸的……虽然他面色黄黑,根本瞧不出有甚变化。
其实这身衣裳露的也不多,只是将脖子胸前雪肤稍微露出了一小片,就与后世普通体恤衫似的,再正经不过的。只是窦元芳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年前的小儿形态上,现突然如此直观见着她的少女形态,视觉冲击确实不小,心里有些缓不过劲来罢了。
江春直起腰来,见他望着自家有些出神,怕是未听见呢,又将“不知该如何感谢窦叔父救命之恩”的话重说了一遍。
那窦元芳嘴上说着“不必挂怀”,心内却有些跃跃欲试,仿佛有个邪恶小人在不怀好意地笑道:感恩的方式有许多的……
醒过神来,他恨不得使劲拍拍自己脑门,今日怎又犯这糊涂,尽说些胡话。
江春见他果然不将这些事放在心上,愈发佩服他的为人了,这真是个古道热肠、施恩不图报的伟男子了……算上自己父兄、男友和师长,江春在后世还未曾遇到这般刚直不阿的男子呢。
于是,江春望着他的眼睛就有些抑制不住地闪亮,里头似是含了些细碎星光,随着眼神转动而璀璨起来。
若是平日见了她这样子,窦元芳自要欢喜一番的,只现在的他却是愈发鄙视自己的,不好与她对视……心内瞧不起自己这模样,不配这小儿对自己的敬重。
果然那段丽娘未说错——“窦元芳就是个伪君子”。
那日阳光分外灿烂,他兴致勃勃要将从吐蕃带回的和田玉如意送与段丽娘,却站在院子外头,就听见自己的新婚妻子与旁人说“这窦元芳就是个伪君子……”
其后说了些甚他未听见,只余那“窦元芳就是个伪君子”一句在脑海中旋转,负了伤又急着赶回来的他,只觉左肩那伤口愈发痛了。
从小就在祖母膝下长大的他,对“君子”二字的理解更为深刻些。祖母自来只教过他如何谦和有礼,如何非礼勿言,如何尊重他人,尤其是女子……尤其这个女人还是他的妻子。
他终于能想通为何成亲当晚,段丽娘总是低垂着头不愿多看他一眼,刚开始他只体谅她自大理郡远嫁而来,定是人生地不熟的,处处照顾着她,哪晓得这样的自己在她眼里不过是个“伪君子”罢了。
后头,她不愿与自己多言,他以为她是本性如此清淡,还想着法子要让她开怀。哪晓得不在自己面前,她总是能露出真心笑意的,就是她身旁奶嬷嬷,伺候茶水的丫鬟,都能得她一个笑脸,不知自己怎就与她有恁大的仇怨,总也换不了她一个好脸。
他从出身就肩负着的使命,他祖母对他的教养,他身上自带的傲气皆使得他不会将段丽娘的“笑脸”放心上。十五六岁的窦元芳,不是那种“你越不给我好脸我偏要去你面前露脸”的无趣少年。他选择默默走开,耍耍拳吃吃酒那些不愉快也就没了。
背着人说句不地道的,他窦元芳虽与段丽娘成了婚,但二人的夫妻之事却是少之又少的。
成婚当晚她哭着闹着不给好脸自是未成事的。
婚后半月内他只要一与她歇在同一张榻上,还未做甚呢,她总是哭哭啼啼。窦元芳最是见不得女子的眼泪了,见她那样子哪还有甚想法。为了给她嫡妻该得的尊重,后来只干脆就抱了被褥歇到贵妃榻上,第二日起了身只觉着酸痛难忍,比在练武场操练一日还难受与憋屈。
婚后两月,迫于家中长辈施压,他二人终于行了人伦大理。
但段丽娘全程哭丧着个脸,泪水掉个不断,他中途无数次想过要放弃……但门外围堵了母亲与祖母房中的嬷嬷,他自己也只得硬着头皮忍痛进行到底。十六岁的他只觉着那话本子里说的甚“鱼|水之欢”“巫山云雨”全是一派胡言……他只觉着浑身难受,身心俱疲。
第二年,在家中母亲的花式逼闹下,他二人又陆陆续续行了五六次,只每次皆是人困马乏。段丽娘只一个劲的哭,他后来问过旁人,都道女子第一次破|瓜总是痛的,他也耐着性子温言问过她可是痛,但她却是愈发哭得狠了。
他愈发手足无措,不知自己到底哪里惹恼了她。
后来,母亲再催促的时候,他就索性不回家了,与旁人吃吃酒,耍耍拳,也好过回来二人面对面不是滋味。
可能他与淳哥儿就是天生的父子缘分吧,就这样屈指可数的次数……段丽娘还怀上了淳哥儿。
说实话,他当时听闻她怀了身子,是好生欢喜的,愣了一会子才回过神来,众人皆道他是开心傻了。其实只有他清楚——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至此,直到她离开……他们都未曾再有过接触。
倒是后来到了军营,手下谋士给他送过几次女子,头一年段丽娘还在,他自是谨遵祖母教诲,不会行那对不住妻子之事。后来听闻了她的死讯,他在错愕与难过之余,居然又松了一口气,二人终于可以不用再彼此为难了。
对那送来的女子,他自也是试过几次的,说不出好坏来,只是不似段丽娘那般哭闹抗拒了。他一直想不通,以当年段家的家世,若是对自己瞧不上眼,要拒了这婚事是轻而易举的,为何她还忍着千山万水嫁到汴京来……每日瞧不起自己,却又要对自己委曲求全。
女人的心思他历来是不懂的。
家中祖母他不懂,亲娘与庶母他不懂,段丽娘他不懂,就连身旁这小丫头他也不懂。
不论段丽娘如何评价他,那句“伪君子”,他却是同意的:瞧自己对这小儿的不堪想法,不就是活脱脱一个伪君子吗?
江春不知他怎好好的又低落下去,“窦叔父”“窦叔父”地唤了他两声。
“嗯?”窦元芳回过神来。
“我说天快黑了,窦叔父这是要往哪儿去嘞?”江春笑着问他。
“刚从城外进来,来金江办点事儿。”正好也想起你要结业考了,来瞧瞧你可还好……顺便问问你那玉佩可还回去了。
但此时的他忽觉出自己没有这立场问她佩玉之事了,自己心内这般龌龊,哪还有脸以一副长者姿态自居呢?
窦元芳有些失落,可能是好为人师的他这次有些出师不利了。
江春见他心潮低落,试探着关切道:“窦叔父可是有心事?”
窦元芳皱着眉望望她,压下心内那愁苦,勉强道:“未曾。”
江春却并未就此歇下,自来熟道:“我看现今天色黑了,窦叔父的事情若不紧急的话,可能送我一程?”
不知为何,她就是觉着窦元芳这么好的伟男子不会拒绝她个“弱女子”的合理要求。
果然,窦元芳未曾犹豫,转过身来就往王家箐的方向走,走了两步见江春还愣在原地,转过头来瞧了她一眼。
虽他仍一言未发,但江春就是觉着心内有些欢喜……她忙屁颠颠跟在后头。
这条路是她走了无数次的了,莫说方向,就是上头的坑坑洼洼,边上的花花草草皆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了,她不用望路都不可能出错的。
她大咧咧地只将眼睛放他后背上。
他的背挺宽的,而且挺得特别直,不似徐绍杨世贤那般瘦弱不禁,也不若江老大几兄弟的些微佝偻,那是一块又厚又直……嗯,又硬的肉墙。
因为她不知窦元芳何时停下脚步,自己撞上去了。
……
恁般硬的肉墙,江春下意识地“诶哟”一声,忙用手捂住了鼻子,低下头,与衣裳隔开来,生怕自己鼻血滴在衣裙上……这身衣裳可经不住再洗了,唯恐多洗一次,那领子和袖口就要破得更大了,到时候针线也缝不上,非得打补丁不可。
好在捂了好一会儿,鼻腔内未有温热液体流出来,她松了一口气。
前头的窦元芳早在她“哎呦”一声时,就转过来了。望着她这小儿样子,险些笑出声来,只皱着眉问:“怎不好生走路?这夜路可得小心着些,跌倒了小心将牙给磕没了。”
江春:……你怎知我没望路?我不信你后脑勺上长了眼睛!
“我望着路走的,是夜太黑了,看不清哩。”
窦元芳见她还似个小儿似的回嘴,有些不喜:“大人说甚就是甚,哪有你个小儿回嘴的余地。”说罢转过身去就往前走。
江春|心内腹诽:本来你不摆这大人谱,我都打算好生敬重你了……你这样爱摆谱,却有些好笑,好容易建立起来的敬重又没了。
不过还是赶快追上他的步伐,待会儿回去晚了家人担心,她也不好解释。
一路无话。
直到来到了村口前,江春才突然想起来,自己不是打定了主意要与他说“正事”的嘛,怎稀里糊涂又搞忘了。
她忙叫住他:“窦叔父,我与你说件事,你莫生气啊?”这招数完全是跟胡沁雪学的。
夜太黑,看不清那人是否点了头。
江春自顾自道:“那日我们去找馆长替同窗求情时候,窦夫子与馆长说这是你关怀那学子,恳请馆长卖个人情……我想阻止的但来不及了。”
害怕他未听明白,江春又补充道:“就是窦丞芳夫子,他向我打听了你的去向,还问与你见过几次……我都没告诉他哩!”
江春直到说完,才觉察出自己语气里的“骄傲”来,似乎这般替他保守秘密是件不错的事呢!
却不知对面的男人嘴角已是翘起来的了。
是关心他,才不轻易将自己行踪暴露出去的罢?
她怕还不知道自己与窦丞芳的关系吧?
看她那隐隐流露出傲娇的语气,他仿佛看见她抿着嘴,藏起小白兔牙齿,笑得小小心的样子……嗯,他忽然觉着来接这趟差事是个不错的选择哩。
半晌,对面的男人才“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
江春有些着急,他这副不痛不痒的态度,怕是还不知道他哥哥窦丞芳的心思吧?毕竟似他这般光明磊落的伟男子,只当世间众人皆与他一般行事呢。
“那窦夫子……听说是窦叔父的兄长?”
“嗯,是我庶兄,只比我大了三个月。”
江春却是心内一震。
称呼窦丞芳为“庶兄”,那他自己就是嫡子咯?比嫡子还大的庶子,还正好不早不晚大了三个月,这时间卡得也太微妙了吧。
不知当年是窦丞芳的生母先进府还是窦元芳的母亲先嫁进去的……不论何种情况,大人间的微妙总是会传到子女身上的,这兄弟二人的关系,委实是微妙难言了。
怪不得那日窦丞芳一力将他推出去作挡箭牌,那样一件小事,非得扯上这张大虎皮,她当时还觉着不值呢……果然是另有因由的。
江春有些不安:“那那日打你幌子的事,可会留下麻烦?”
漆黑一片的夜里,月亮早见不着了,只零星几颗星辰。
窦元芳扯了扯嘴角,轻声道:“随他去罢,你暂时不消忧心的……安心考好大后日的升学试即可。”
似乎是怕她担忧考试之事,他又补充了一句:“考不好也无妨,太医院今年的主考我熟,年后再去一场即可。”
江春:……
她有些哭笑不得。
首先,她不觉着自己会考不上;其次就算是考不上她也只想补习一年,从未想过要靠他走后门,毕竟若她走后门上了太医院,就得挤掉一个正经考上的学子,她良心不安。
最后,她想要收回对他“刚直不阿”“光明磊落”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