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

    江芝对谁来接管胡家祖宅并无兴趣,只闪烁着眼神试探道:“那你阿爹却是……”
    “是哩!我阿爹却也是不回了,只在汴京,与三叔也能团聚了……省得我祖母整日念叨兄弟骨肉分离的,今后就可日日得见啦!”
    果然,江芝见得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只随意敷衍了胡沁雪几句,就自回了房。
    江春望着她略显轻快的脚步,有些不太好的预感……这位嬢嬢不会是又有甚打算了吧?
    当然,似江春这般作想的也不止她一人。
    晚间,众人皆歇了,王氏去敲了江芝的门。
    “芝儿啊,你今日与胡小娘子打听恁多是做甚?”王氏严肃着一张脸。
    江芝却是顾左右而言他:“我的阿嬷哟,就不兴我这嬢嬢关怀一下自己侄女?”
    王氏见她回避自个儿的问题,愈发板着脸:“哼!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心内有多少弯弯道道还怕你老娘晓不得?给我好好说人话!”
    江芝见糊弄不开,才低着头小声道:“我想与他们一道进京去……”
    “甚?进京?你去做甚?你个才和离了家来的女子,上京做甚?可把这心思歇了,好生待家避避风头,我望着你这两月来倒是愈发高调了,好似和离于你还不耻反荣了?”王氏皱着眉又加了句“不说甚荣耻的,你个和离了的女子,就得安生些。”
    这可不得了,江芝本就自诩是能人一个的,被亲娘这般指着鼻子骂“不知羞耻”,脸一垮就哭出来:“阿嬷你就这般瞧我不上?我可是你亲姑娘!”
    “正因是亲姑娘,我才晓得你‘能耐’!你既有那做豆腐的手艺,待开了春,我背着你几个兄嫂贴你本钱,且安生把这豆腐营生做起,日后哪愁日子过?”王氏是真心替姑娘考虑。
    哪想姑娘是个只望得见高处的,哭着道:“我和离了又怎了?女子和离了就不得活路了不成?早知阿嬷是这般谋划女儿生死的,我还不如就死在东昌算了,免得家来受这亲娘老子的气!”
    王氏一人独大惯了的,见不得她这一副横着脖子“我就是有理”的牛性子,用食指点了她额头骂道:“我到底为你好,你还不晓得?”
    歇了口气又苦劝:“莫哭了,你的心思……我也晓得些,只是……老娘不能眼睁睁望着你走错路啊!”
    江芝顿了顿,毕竟王氏积威甚重,她心内有些瑟缩,但还是硬着头皮装无辜:“我却不知阿嬷甚意思嘞……我也想着能将这豆腐生意做到汴京去是最好不过的,在金江这巴掌大的地方,就是做金豆腐也落不下几文钱……阿嬷你是不晓得大市口的风光哩,那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随意出一日的摊子,都够吃半月哩!”
    “我呸!”王氏啐了她一口,用手指重重戳着她脑门质问:“真是大市口的风光?怕不是男人的风光迷了你的心窍罢?!”
    江芝听“男人的风光”几字,毕竟成过婚的女人了,想到些甚,又红了脸。
    王氏见她那样子,急红了眼:“我的姑奶奶我的小祖宗!你是吃过亏的人了!难道还晓不得这‘齐大非偶’的道理?以前那蒋小二不就是这样子迷了你眼?难道还要再遭一回罪?”
    江芝窘迫道:“阿嬷你小声些,他家小娘子还在隔壁哩……”今日胡沁雪自是与江春抵足而眠的。
    王氏更是气得跳脚:“快给我闭嘴吧!还‘他家的’……你家的你管过不曾?你侄女是好是坏你管过不曾?不是娘老子见不得你,回来这两月,你这德性倒是愈发不像话了……几个哥哥嫂子不说,不代表人家没意见!你这般真是令娘老子难做人啊……”
    原来不止杨氏摆在明面上的见不惯这小姑子,就是兄弟三个也有些意见。本江家就是省吃俭用惯了的,虽攒了几文钱,却也舍不得花造,她倒好,哪日桌上无肉就要念两句,比武哥儿几个不懂事的侄儿还馋嘴,却又不见她自拿出钱去买……光这挑三拣四的日常花销上就有些意见,更别论她私下与几个嫂子的嘴角了。
    王氏这亲娘也是难做人,手心手背皆是肉,起先还因她刚遭了罪,对她总是格外宽容些,但她心里却晓得,这大部矛盾还是因姑娘而起……况且,今后日子还得她跟儿子儿媳过的,这姑娘一嫁出去哪管得了爹娘死活……只求她莫作妖就行了。
    故,今晚这谈心也算是给她警告了。
    不过,王氏几十年的阅历了,可不会仅仅给个警告就行的。
    到了二月十六这日的胡府升学宴,王氏就借口家中走不开,将姑娘给扣下了,母女两个大眼瞪小眼的在家随意吃了些。
    倒是江春在宴上见了好些人。胡府有意给她“资源”,引着她见过了县太爷为首的文武官员与内眷,得了数份贺礼。又与馆长夫妇话了几句谢言,连带着古学录与陈老皆来了,胡家三个子弟与他们奉了茶,谢过师恩……
    待应付完这宴会,众人到家天都黑了,男人们喝得醉醺醺,女人们个个见了世面开了眼界,只觉着日子愈发有盼头了。
    只苦了江芝见着他们一个个心满意足的样子,咬着腮帮子气红了眼。
    接下来几日,江春先去苏家塘瞧了两回,见高外公在杨叔照顾下,汤药按时吃着,早晚起居得宜,那米面肉骨头的日日养着,面色已逐渐回转,两颊的肉也丰满了一些。苏外婆则是日日有姚嫂陪着家长里短、天南海北的开解,心情也好了不少,逐渐恢复了两分往日风采。
    就是高力,也开怀了些,他六岁就丧了母,身边关心他的女性亲属,要么如祖母那般老弱不堪,要么如表姐那般数月见不着一面……现今好容易来了个与母亲年纪差不多的,日日冷了饿了有人管着,家来了功课有人监督着,就是稍微咳了两声,都有人忙着给他煮枇杷梨子水……倒是让他体会到了久违的母性关怀。
    那姚嫂也是生养过儿子的,晓得如何教养男娃子,又有满腔的慈母关怀无处可使,现对上这与亡子颇像的小郎君,更是卯足了劲的投入。明显的,才个把月时间,江春觉着高力身上棱角都钝了些……倒是愈发庆幸自己买人这个决定了。
    只那高平却是真当他夫妻两个是家使下人的,临开学了还磨着两老,要将杨叔带去州府使唤。且不说惹得高力又与他生了回气,就是苏外婆也是个分得清的,骂了句“你有银钱另赁个房给他住哇?”
    高平方歇了显摆的心思,开玩笑,他身上银钱还不够与同窗吃耍花造呢,哪养得了下人?
    安顿好苏家塘诸事,嘱咐表弟好生读书习武,记得每月与她通信,江春放了大半的心。
    剩下江家这头,兄弟姊妹几个自是要被她叮嘱一番的,好生读书,乖乖听话,待明年过年她家来了与他们带好东西……至于几个大人,她相信,有王氏坐镇,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直到坐上出门的牛车,见着高氏的泪眼,江春才忍不住落下泪来……这是她生活了三年半的家,从王氏江老伯往下十几口全是她的亲人,就是院里一草一木皆由她用心侍弄过的,追着牛车跑的“尾巴”“狮子”也是有感情的……现今她就离家了,如无意外得明年才能再见了。
    她一哭,高氏又跑上来抱着她呜咽,将早已叮嘱了几百遍的话又给哭着说了一遍。江春眼望着她瘦弱的肩背,耳听着她“注意保重身子,天黑了勿出门,银钱不够使了尽管写信家来”……皆是一片慈母心肠。
    她暗自下定决心,这三年,定要读出个人样来的——只有她成了人样,才能将家人接到汴京去,免了这离别之苦。
    初春的日子,寒气重得草木皆不敢冒头,万籁俱静,只牛车“咕噜咕噜”走出村外……倒是江芝被王氏锁在了屋内,晓得姑娘脾性,老人家就做了万全准备。
    待江春到了胡家,胡家亦整装待发了,她见过几位长辈,上了胡沁雪的马车,在“哒哒哒”的马蹄声中,一群人向着东北方向进发。
    汴京,我来了。江春在心内默默对自己说。
    第85章 杂耍
    这是江春自穿越后的第一次出门,真正意义上的“出门”——终于踏出金江了。
    她终于得见大宋朝金江以外的河山。
    因着并非整寿,胡老夫人三月三的生日就未做,只道待到了京里再做也一样。虽本地倒是讲究“忙生不忙死”,即老人生日都是忙着过,提前过才好,但因着初四就要出门,倒也无那心思折腾了。
    还未出金江境内,胡太医领着徐绍,舅甥二人骑了马走在队伍前头。早春初升的太阳照在身上,散出一层金色的光晕来,倒是愈发显得二人清俊不凡了。
    翠莲老妪掀开窗帘子,指着两人身影笑道:“娘子您瞧,二爷与小郎君,可不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全得了您与姑爷的风流人才,真似天人一般……”
    老夫人侧过身子瞧了眼,难为她这般年纪了还眼目清明,看得见那番光景,笑道:“长得是好,可惜老二却是个草包脑子,只盼着绍儿莫肖了他那牛性子……将来好好听话,娶房好娘子才是真的好!”
    骂自己儿子“草包”,这话翠莲却是不好接的。只讪讪笑了笑,敷衍道:“这是自然,以小郎君这形容才干,汴京恁多小娘子,您还不得挑花了眼去?”
    惹得老夫人又笑着打趣了她几句。
    两人正说着话呢,却觉着车轮停了下来,隐约听见前头老二在与人说话。老夫人使了个眼色,翠莲就掀了车帘子下去,外头太阳还不辣,一股冷风呼来,将她冻得缩了缩脖子。
    待她缩着脖子走到前头去,却见二爷不知何时已下了马,与个穿着烟青色衣裙的女子站着说话。
    “对不住哩!委实对不住胡二哥,我那侄女也是个糊涂的,听说能得与你们同路,高兴傻了,匆忙间居然将那县里开好的户籍文书给落家了……幸好家母察觉得早,我抄了小路来倒还赶上了!”女子似是不好意思。
    二爷温温一笑:“江家妹子过谦了,我那干女儿做事是最稳妥不过的,比我家那猴子倒是更令人省心的……只是劳累你匆忙送来了。不若你先去将文书与了春儿,我使人回城雇辆马车送你家去?”
    女子一听他果然还是如此周到妥帖,只愈发红了脸,恨不相逢未嫁时。
    她低着头红着双颊道:“多谢胡二哥了。只家里我阿嬷放心不下这丫头,道这般紧要物件都能被她落下,旁的不知还会出几多岔子哩……左右我在家中是闲人一个,就使了我跟着来,先陪了她去到汴京,届时再与她一道家来……”
    胡二爷觉着有些奇怪,若要人陪读,怎未出发前却未提,现临时……出门前也未备多余的车马,又不好使她去与下人婆子同车——他只怕委屈了亲戚,
    见他面有为难,江芝生怕被拒,拿出娇怯样子来道:“对不住二哥,令二哥为难了……我亦是头脑一热,听了家中爹娘与哥嫂使唤行事,春儿……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呐!”
    果然,她打蛇是会打七寸的。
    胡二爷从来就觉着自己亏欠姑娘甚多,最大的愧对就是未给她个母亲。江芝那句“儿行千里母担忧”却是戳到他痛脚了……沁雪本也该有这样一位母亲的。
    好在她没有母亲,现在却多了个妹子,在他眼中,那春儿倒更似沁雪的姐姐,处处忍让于她,将她周身事务亦照顾得妥妥帖帖的……这样的小娘子,她的亲人,自己定要好生招待的。
    于是,他与前头管家吩咐了几句,去后头下人中并了一辆马车出来。
    待马车腾好了,江芝却不急着上车,先去老夫人车上请了安,将事由给道清楚了,末了还真拿出两张包裹完好的薄纸来,倒还真是那江春的户籍文书。
    老夫人听她埋怨了自己侄女半晌,只随意应付了几句,使着她去了后头马车——反正于她而言亦只是多副碗筷而已。
    江春却是一上了马车就被胡沁雪叨叨叨的,无非是抱怨徐纯居然只上了补武学,今后同窗一场却是难得见面了……其实是他们要异地恋了不开心罢,凭心而论他能考上补武学都已够出乎意料了。
    江春本就晕车,坐“敞篷”牛车还好,能吹着风,这密封的马车却是分分钟就头昏脑涨……无法,只得躺平了才好受些,还未走出县城呢,就在沁雪的叨叨叨中躺睡着了。
    故马车何时停下,前头生了何事她都一概不知。待出了金江半日,众人下车松快,江芝才来她跟前露了面。
    望着她真拿出自己的户籍文书来,江春|心内火气只蹦蹦蹦往上冒。她清楚记得自己昨晚是将文书放随身书兜里的,睡前还查看了一遍,不可能遗忘……除非,是在她睡着后至今晨之间被人拿走的!
    至于是谁拿的……已是光头上的虱子了。
    江春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她不知这位嬢嬢是如何出门来的,这几日王氏对她有意的隔离她也晓得,只是不太清楚具体缘由。故她到底是光明正大被王氏使着来的?还是自己偷摸跑出来的,江春不知。但她那颗“女诸葛”的脑子有没有想过,若最后脱不了身,王氏真将她关死了,那这紧要物件就被她藏起来了?她侄女还怎去太医局报道?她真有将她当作侄女吗?
    江春第一次见人将“不择手段”四字演绎得如此真实,如此不分轻重。
    不,她不是不分轻重,她分得清哩,她自己的事永远是最“重”的!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的可恨好似已超越她当初能打动江春的“可怜”了。
    江春无比后悔,当时自己未看清她德行就莽撞的劝王氏帮她和离……瞧她光为了撵着去汴京,就可做出这等毁侄女前程之事,今后若面对更大的利益诱|惑时,她不敢想象她还能出格到各种地步。
    “趁着现停了车,嬢嬢还是家去罢,家中多少事宜还得望靠着嬢嬢哩……尤其我奶,那可是半日离不了你呢。”江春忍着一肚子火气,特意加重“奶奶”“半日”等字眼。她就诈诈看,江芝可是自作主张偷跑出来的。
    但她失望了,江芝望了眼与狮子狗玩耍的胡沁雪,笑着道:“你这丫头,自己做事糊里糊涂,还倒怪嬢嬢多管闲事不成?我这也是被你奶奶使着赶紧送来的,生怕晚了一步就追不上你们哩!这等重要的物件,以后可得收好咯。”
    不知“王氏使她来”可是真话。一时想到她这般“聪明”,依平日对王氏品性的了解,怕只是她偷跑出来罢;一时想到她们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娘母,王氏见事已至此,就是生吃了她亦于事无补,少不得就被她驾着走了……江春还真难不准。
    胡沁雪不明就里,真当江春是狗咬吕洞宾呢,嗔怪道:“妹妹你也是,平素多谨慎一人,怎这紧要事头上却马虎了……好在江嬢嬢本事,硬是将我们给追上了……待到了京里,你得好好答谢她一番,不然我第一个不依!”
    说着还故意逗了逗怀中狮子狗,问:“是不是呀?”
    除了那狗子“呜呜”回了她一声,车内再无声息。江家姑侄俩各怀心思对立着。
    就是迟钝如胡沁雪也察觉出不对劲来了,轻轻拉了拉江春袖子:“走吧,咱们下去松快松快。”
    马车外却是翠莲老妪来传话:“两位小娘子可要用些茶点?可到老夫人车内叙话。”
    江春却是无心应付旁人的,只推脱自己晕车,懒怠走动,待到了驿站再去拜谢。胡沁雪也只得歇了心思,陪着她有句没句的聊闲。
    前头老夫人听了回话,只轻轻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淡薄笑意来:“这姑侄俩倒是有意思!”
    有了这出闹剧,接下来一路,江春都有些怏怏不乐,望着沿途风景也不似起初的兴致了,只盼着千万要平平安安到汴京才好。起初几日,江春想不通她个和离了的女人,铁定了心思要去汴京……到底是为哪般。
    一路上白日间赶路,专捡了官道大路走,倒是能遇着些来往商客。随着路线逐渐往东,见着沿路所过之处,地形逐渐平坦开阔起来,就是商客口音也渐渐偏向北方语系了。
    胡家一行人,因有自家家丁陪护,又请了专门保镖护送,江春估摸着少不得官兵也有些的,倒是并未遇着甚劫匪强盗的。
    晚间见了驿站就歇,若有赶不到下一站的,倒是太阳未落山也就近歇息了。江春从一开始的晕头转向非得躺着才行,到后来已慢慢适应了马车移动,偶有兴致之时还能掀起帘子瞧瞧外头。
    当然,这一瞧就瞧出名堂来了。
    江芝与胡二爷不知怎的倒是爱在一处聊闲,一次两次也就罢了,七八次都见着江芝掀开窗帘与他温声细语说话,有时是途中;有时是马车歇息时,两人总能走到一处去;甚至有一次在湖北襄阳驿馆内,居然见着二人月下漫步。
    若说二人间无甚,江春是绝不信的。
    但要说有甚吧,她又觉着胡太医并非那等会动儿女私情之人,不然这多年甚容貌性情的女子见不着……他未动,那就是江芝动咯?
    于是,对她的想方设法撵了来,也就想得通了……还未进京呢,江春头就开始大了。
    但行程不会因她头大而减慢,渐渐的,在路旁花红柳绿开始迷人眼时,他们到了河南境内——当然,江春是从口音猜测的,一路过来,途径的贵州、湖南、湖北口音她都能明确分辨出来,但这两日驿馆小吏的方言她却拿不准是北方哪个省的了,那就该是到河南了。
    这日,用过晚食,老夫人就道:“再有个三四日咱们就该到了,倒不赶这几日,明日就在此处暂留一日,也给你们几个小的下去松快松快,好在这风水宝地长些见识。”胡沁雪就差拍掌称快了。
    果然,临睡前,胡沁雪还缠着江春商量了半晌:“明日我们定要自在耍一日,听说这南阳驿可物华天宝,能人辈出哩!似那范蠡、武侯都出自此地,定要瞻仰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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