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和面色不变,只抄着手淡淡回道,“上天自有定数,皇上既是受诏继位,自然是人君。”
这便是认了。
宇文赟哈哈大笑,又看向贺盾,“二月,你给朕看看,朕身上有无那等祥瑞之气。”
这个时代讖语的力量大到了后人无法理解的地步,正如当年北齐高洋卜卦出一个漆字不吉便诛杀其七弟高涣、君王立本出生时天降异象一样,皇帝继位,总是需要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来确立皇权君威。
她只要应下这一口,宇文赟便会给李德林王轨安下诋毁诽谤新君的罪名,这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宇文赟今日是想杀鸡儆猴,非杀此二人不可。
不想让李德林王轨死于昏君之手,她只能赌一把。
贺盾握在袖间的指尖掐进掌心里,暗自深吸了一口气,秉着呼吸一字一句回道,“回禀皇上,皇上周身萦绕紫气,比先帝充沛勃发,天授君权。”比的是宇文邕油尽灯枯之时。
赌的是宇文赟狂妄自大,性凶要强,好侮辱人格,尤其侮辱前朝深得宇文邕器重倚赖的朝中重臣,贺盾一行礼,恭敬道,“皇上乃真龙天子无疑。”
贺盾此言一出,落在她背上的视线都能把她烧出十个窟窿来,鄙夷有之,诧异有之,欲杀人者有之,贺盾手心里都在冒汗,宇文赟擅矫饰,高熲等人料到他不堪重任,但也不会料到他是这等毫无纲纪之人,这殡宫里,宇文邕的灵堂前,大概没有谁能比贺盾更了解他的了。
宇文赟果然心情大悦,直说要嘉奖贺盾,瞧见跪在地上面色胀红目带不忿指责的王轨和李德林,脸色阴沉,眼中却有得意之色,下令让士兵将这二人拖下去,殿前立刻斩首示众!
群臣战战兢兢,王韶,元岩出列求情,宇文赟哪里肯听,那士兵就要将李德林王轨拖下去,贺盾心里发紧,叩首出声道,“还请皇上听臣一言。”
宇文赟暴躁道,“你这小奴要说什么!倘若是求情,你便一块去死罢,正好腾出太史令的位置给,让听话的人来坐!”
“皇上误会了。”贺盾后背都是湿汗,摇头道,“臣只是觉得,皇上您威势堪比上帝,这些人肉眼凡胎,看不见皇上您的龙威皇势,并不认同您,杀了他们并不是最好的处置方式,皇上不若听臣下一言,皇上若是觉得臣下出的主意不能入耳,介时再杀不迟。”
贺盾话音未落,王轨便义愤填膺地骂她奸宄小人,谗言媚上,小小年纪不忠不孝猪狗不如等等,又说她是北齐旧人坑害大周,国之将亡她的罪行罄竹难书。
宇文赟一摆手,王轨便被堵住了嘴,殡宫里便只听得见他不住挣扎的呜咽声,还有其他大臣们的喘息声。
贺盾充耳不闻,只等着宇文赟发话。
宇文赟倒是起了兴致,俊面带笑,兴致勃勃,“你姑且说来听听。”
会上钩就成功了一步。
贺盾也笑了一笑,“皇上您不若将这二人赐给臣下,一来让他们好好睁大眼睛看着皇上日后是如何堪比天君威慑九州,二来让臣来教授他们相星之术,也让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开开眼,见识见识您身上的龙威紫气,他二人定会羞愤致死,后悔自己有眼无珠不识天颜,三来这些人冥顽不灵,自来都号称要以死效忠先帝厚德,杀了他们反倒成全了他们的气节名声,天下九州百姓不知他们忤逆在前,天帝您杀了他们,岂不是落入了他们的圈套,又败坏了自己的名声……”
贺盾看着宇文赟,面色笃定,劝道,“把他们赐给臣下,此举多乐,何乐而不为!”
想想罢,想想她奴隶的出生,想想她孩童的年纪,想想把父皇的重臣赐给奴隶做牛做马,将他们的性命、尊严全都踩在脚下尽情的碾压,这是一件多么让人激动人心愉悦兴奋的事!
想想罢,宇文赟,想想你有多想侮辱你的父皇!
贺盾心脏跳得快极,大大方方看着宇文赟的眼睛,这样会让她觉得自己说的是真话,目光坚定兴致勃勃,骗过自己,才能骗过宇文赟。
贺盾目光热烈,这种热烈大概只有变态能懂得。
果然,宇文赟抚掌笑了起来,大赞了几声好,下来亲自扶了贺盾起身,笑道,“你这主意不错,甚得朕心,就依照你说的办,这两个老匹夫就赐给你当奴隶使,好好教教他们!”
自比上帝这主意是宇文赟自己提出来的,以名声来成功遏制假惺惺粉饰太平的宇文赟,大概是有用的,她至少现在说服他了!
贺盾朝宇文赟叩首谢恩,“臣谢过天帝赏赐,谢过天帝隆恩!”
“你这称呼好!”宇文赟抚掌大笑,“郑译,传朕诏令,自此天下人不可称天,不可称高,大,官民人名犯此忌者,限时改名,不听令者,就地处决!”
郑译叩首应是,宇文赟一定程度上大概是得到了他想要的那种普天之下唯我独尊的满足感,龙心大悦,让他们都散了,自己领着近臣,说了声去后宫,径自走了。
后宫还是宇文邕的后宫,宇文赟这时候去,大概是要撒野逞欲了。
宇文赟走后,殡宫里有些臣子再忍不住,张嘴便欲对着宇文邕的棺椁嚎啕大哭,贺盾心里一紧,自地上爬起来,厉声道,“列位大人莫不是没听见皇上的话,都各自散了,新帝即位,大赦天下,乃是普天同庆的喜庆日子,诸位若是在殿前失了仪态,惊扰先帝英灵不说,瞧起来也不好看!”
贺盾盯着这些悲戚失控的大臣们,真是紧张得呼吸都停止了,北周太史令不过一介不入流的小官,尤其是她这等掌管历法星象的,更是半点地位也无,再加上她年纪小,贺盾努力色厉内荏得脸色扭曲,是真是怕唬不住他们,方才的事对他们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万一他们当真搂着棺椁哭诉起来,惹得宇文赟忌讳,可真是要血溅当场了!
好在宇文赟方才残暴无道的形象深入人心,他们是肱骨大臣又怎么样,宇文赟动辄打杀,半点情面不留,哪里还当他们是朝廷重臣看,宽厚仁德的家主,便是对奴隶婢子都不会如此血腥无道的。
禁军退了出去。
偌大一个殡宫里清冷安静了下来,李德林和王轨神色灰败地跪在地上,王韶,元岩打算上前来扶,贺盾以眼神制止了,看两位大人心如死灰,贺盾亦是有很多话想说,她与李德林交好不用说,单说王轨。
王轨。
名门之后,一位深谋远虑智勇双全的能臣名将,并且忠心耿耿,是有大节之人,若是就这样被宇文赟罗织罪名诛杀了,那是这个时代的损失,他这样的人,不该有这样的下场。
面前总共十一名大臣,都是宇文邕为北周挑选的贤才良将,却都是宇文赟想清理的。
夜晚的凉风穿堂而过,白色帷帐和灯笼卟吱作响,吹得人透心凉,六月的盛夏天,后背都是湿汗,被凉风一吹,竟是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哆嗦,看着这清冷的殡宫,后怕不已。
贺盾也不敢去扶李德林他们,只走到二人身前,道,“请二位这便与我回府罢。”
李德林苦笑一声,他与贺盾有交,自是看出贺盾是想救他们,只此处不是说话地方,便只看了看贺盾,自己踉跄着站起来。
李德林脊背僵硬,背着千金重一样,烛火照着阴影佝偻蹒跚,走路也没有力气,扶了旁边面如死灰的王轨,跟在了贺盾身后。
贺盾走在前头,放慢了脚步慢慢出宫,待到了宫门口,看见杨广正心意阑珊地斜靠在马车前,往前跑了几步,唤了一声,“阿摩……”
方才箭在弦上她顾不得想其它,这时候却后怕得心脏心悸一般,忽快忽慢的,浑身都是汗,发冷,今日之事当真凶险之极,哪怕她对宇文赟的估量有一丝不得当,这件事便成不了了。
杨广瞧见两位已经脱了官服只着中衣的大人,脸色微微一变,当下也不多言,立马示意铭心四处探查了,请两位大人上了马车,他只听说皇帝封小奴隶做了太史令,几人现下这般形貌,不用说他也知是出事了。
车里一应俱全,杨广拿了两床薄褥给李德林王轨披上,铭心机灵,在外陪着车夫驾了好一会儿车,低低朝里禀报道,“公子,外面情况好。”还好的意思便是无人跟踪了,贺盾不由自主长长舒了口气,整个人松懈下来。
杨广与二位前辈行过礼,又各自给他们倒了茶,拿个毯子将脸色发白的小奴隶包起来,见他浑身冰凉僵硬不说,还微微发抖,心里如被针刺了一般,虽是一闪而逝,却让他有些微微烦躁起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怕成这样了。
他也理不清这等陌生的情绪,只记起小奴隶身体热不起来,便将人团来怀里给他暖和暖和,好半响见人慢慢缓过气,脸上也有了些温度,这才低低问,“阿月出什么事了。”
贺盾摇头,她就是觉得冷,但还记得有重要的事,便也松了松僵硬的脊背,从杨广怀里挣脱出来,给两位大人叩首,轻声道,“方才二月是迫不得已,不是有意辱之,还请二位大人原谅。”
王轨神色惨淡,这时候自是看明白了贺盾是想救他二人,一时间心里五味陈杂,嘴唇动了动,只抬手想让贺盾起来,颤声道,“劳小友费心,王轨感恩不尽。”
这是王轨说过的名言,为后世人口笔相传。
贺盾摇头,低低念了一句话,“忠义之节,不可亏违。况荷先帝厚恩,每思以死自效,岂以获罪以嗣主,便欲背德于先朝……”
贺盾不管王轨震惊的神色,接着低声道,“二月知先生早存了必死之志,先生气节德行让二月钦佩震服,但二月也曾听一位大儒说过一句话……”
贺盾吸了口气,接着道,“活着,可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若是死了,且死在宇文赟这等无道昏君手里,死得轻如鸿毛,死得就不值当。”
为天地立心,立的是圣人之心。
为生民立命,存其心,养其性,立的是民吾同胞。
为往圣继绝学,继的是忠孝仁礼。
为万世开太平,开的是物与胞民,休明盛世。
这四句话言简意宏,它是一种理想,一种愿景,它的价值不在于是否能达成,而在于引导读书人前行的方向。
贺盾知道这些话能劝得动王轨和李德林。
因为他们都是纯正的读书人,文人,士人。
这是大天[朝古代的文人独有的情怀和特色。
他们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企图维护社会公义、价值、秩序的使命感,这种使命感根植血液,无论他们出世家贵族,还是寒门子弟,都有兼济天下的自觉意识,他们怀着这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心,就不断的试图帮助统治者管理好国家,管理好社会,无论是以谋求天下苍生的幸福为己任,是为国家兴亡奔走呼号,还是为建功立业豪情万丈,读书的目的最终都是这一个。
尽管他们常常受到迫害和遗弃,却永远不会放弃这种身为士子文人的荣誉和使命。
所以王轨早知自己大祸临头,还是答应了宇文邕临终托政,并且言之必践,亲属劝他逃走,他却说出‘忠义之节,不可亏违’这样的话来。
王轨无罪被戮,天下知与不知,无不伤惜。
贺盾深吸了一口气,朝王轨李德林恭恭敬敬行了一次大礼,道,“还请二位大人珍惜珍重,一切都会过去的。”
王轨已是满面泪痕,嘴唇微微抖动,伸手将贺盾扶起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枉费我活了几十年,竟是不如你这小友活得通透……”
李德林亦是双目泛红,神色动容,起身朝贺盾行礼,郑重拜了一拜,“阿月,德林承蒙你相救,感激不尽,阿月你放心,我与王兄,往后会谨慎行事的。”
两位想通了便好。
贺盾长长舒了口气,端起杨广给她倒的茶,说了声谢谢,喝了口润润喉,有些局促地朝三人笑了笑,尽量把舌头捋直了说话。
她又要说谎了,“说起来前辈可能不信,这四句话是我做梦预见的,前辈知道我们相士经常会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有一回我就梦到在几百年之后一个叫北宋的朝代,有一位大儒名叫张载,是个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这四句话是张载大儒说的,因着是将来的事,我不问自取用了此话,夺人著作成就,已是偷了,所以还请两位前辈,还有阿摩,不要将这四言透露出去……”
毫无疑问,她神棍的身份让她在这个特殊的朝代行事方便了许多,但借用先哲们的东西总归不妥,虽是无意为之,但也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了,贺盾想。
贺盾虽是说得磕磕绊绊,有些词眼还很难理解,但李德林王轨才高八斗,著作等身,自是清楚贺盾的意思,他们信她,便也明白这其间的道义在,纷纷点头应下了,只王轨怅然道,“可惜生不同时,否则这四言言简意宏,振聋发聩,该自此流传千古经久不衰,警示世人才好。”
贺盾莞尔,见二位前辈脸上悲戚之色散了许多,又努力组织措辞安慰道,“大人忘了李大人了么,李大人该博坟典,阴阳纬候,无不通涉,近日来也无事,府里春光正好,二位大人都是饱受国书之士,如今有了这等倾心交流的机会,出一些警世高言不是易如反掌……”
贺盾目的就是想让前辈们高兴些,莫要为先帝和新君的事伤怀,李德林与王轨自是看出了她颇为笨拙的宽慰,对视一眼,皆是摇头失笑,心里郁气散了不少,端了面前的清茶喝了起来,皆是长长舒了口气,与贺盾谈起儒家儒学的事,浸泡在学问学术的氛围里,倒是抛开了烦心事,相谈甚欢,其乐融融。
时间过得飞快,待到了隋国公府,杨广送两位大人去住的院落,吃穿用度也一并安排好,末了又点拨了两个沉稳机灵的小厮去伺候,待安排妥当,这才去独孤伽罗那里回禀了,因着是宇文赟自己开的金口,这府里都是自己人,倒也不怕什么。
等两人从独孤伽罗院子里出来,已经月上中天,府里安静极了,天地间宁静祥和。
贺盾一路奔波去了洛阳,不待停歇马不停蹄又赶回了长安,方才又经历了一场对她来说超负荷的突发事件,现在暂时渡过难关,心里虽是安心了,但是是真累,腿软,重得像灌铅一样,也饿,也冷。
比先前想带高纬冯小怜逃跑的时候可是紧绷危险多了,好在现下算是暂时渡过了一劫,以后如何尚且不知,但至少有了转圜的余地。
独孤伽罗的院子离他们的住处有点距离,走路也要三几刻钟,贺盾走着走着,就差出有什么不对劲了。
陛下现在比她高出一个加半个头,在前面走得闲庭信步,贺盾唤了声阿摩,几步追上去问,“阿摩,方才谢谢你来接我。”
杨广:“…………”小奴隶你终于想起我来了。
杨广不说话,只停下看了贺盾一眼,又接着往前面走了,自长安往洛阳,再快也得月余,来回便是两个多月,小奴隶不在的时候,他整个人都不不对劲了。
作诗没有人记录没有人夸奖,没兴致。
好鱼好肉没有人在旁边喝大米粥眼馋,没胃口。
睡觉没有合身又凉爽的人形枕头可以抱,睡不着。
身边没有贴心可意的使唤人,心里烦躁。
铭心太笨,开口就是柴米油盐,与他说不上话,他要憋坏了。
虽说他目的不纯,但毕竟同寝同食两三年,没情分都要磨出情分了。
现下皇帝换人了,他似乎也不需要应付这个干瘪的小奴隶了。
只毕竟小奴隶救过他好几命,又无父母亲人孤苦伶仃,他记他的恩,以后就还是留在杨府接着同寝同食罢。
杨广自认为解决了一个难题,心情舒畅了许多,他也不发话,就这么在清幽幽的小径上走得安闲自在,盛夏的林子里总是很多虫鸣鸟叫,蛐蛐和蛙声和昨日一样吵,现在听着似乎也没那么心烦了。
贺盾追上前,轻声问,“阿摩,你今日话怎么都不说话……”
杨广:“…………”孤苦伶仃的小奴隶,你终于发现了。
杨广继续不理她,贺盾挠挠头:“阿摩,想知道宫里发生的事么,我回去就告诉你。”
杨广看了眼满脸疲惫正努力跟上他的小俘虏,思量了一下,心说以后就稍微对他好一点罢,让这小奴隶感激涕零,然后一辈子都跟着他。
杨广这么想着,便在前面撑着膝盖弯了腰,低声道,“上来,我背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