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大堂嫂的亲妈是个战斗力极彪悍的妇人,揪出自家村里传谣言的大媳妇,扯住死命撕了一回,该说清楚的说清楚,该骂的骂,至少在他们村子里,是没人敢再胡说八道了。
传谣的主力虽然嘴里说的痛快,其实心里很明白,他们只是嫉妒而已。
一个农村妇女,和他们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还生了女儿不被婆家待见。不是应该死死被婆婆压住一辈子,然后因为没有儿子而有一个凄惨的晚年吗?
为什么事情不是这么发展下去,而是能够去城里工作,还成了城里人,最后还要嫁到京城去享福。这根本不应该是真的嘛,这种异类一定是做了坏事,看着吧,她会有报应的。
大部分人都是这样,自己不敢反抗的,别人反抗了,还反抗成功了,不是拍巴掌庆祝,而是恨不得把别人也扯下来,跟自己一块受苦。
村子里的谣言多少传到了柳满红耳朵里一点,毕竟纺织厂里的临时工,好多人家里也是下头农村的。
本来听了心里有不舒服,但叶悠悠听了却反而大笑,“妈,你还得努力啊。你要努力到有一天,出现在他们面前,明明他们超级讨厌你,却不得不赔着笑脸,这样才算有意思嘛。”
“这孩子,又胡说八道。”柳满红算是服了她女儿了,整天说的话呀,反正她是听不懂的。
“唉唉,别走啊,你听我说完呀。他们现在还把你当成跟他们是一样的,一类人。凭啥一样的人,他们还在因为生了女儿被婆婆不待见,而你却能离婚再嫁个好的,你得允许人家心里嫉妒和不平衡嘛。但是等你超越了这一切,让他们真正接受,原来你们是不一样的人,他们就连嫉妒都嫉妒不起来了。”
“嗐,那你说说看,啥叫超越了这一切啊。我看看能不能努点力,早点达到。”柳满红跟着笑了起来,女儿整天胡扯,她也跟着学会了,扯呗,谁不会啊。
“就是彻底跟他们不是一类人。”叶悠悠瘫坐在沙发上,咦,好像有个弹簧坏了,是不是得修修了。
“不是一类人,那我能是啥,二类人?”柳满红咯咯笑的进了厨房,她只知道有黑五类,地主、富农、反革命份子、坏份子、右派份子,啥时候又多个二类人了,真逗。
“你就拿你妈开涮吧。”王桂花在旁边纳鞋底,一边纳一边笑,这娘俩,真是越来越逗了。
“也就现在能涮涮了,以后有叶叔叔护着,怕是涮不成了。”以前叶悠悠不觉得,随着时间推移,和柳满红慢慢相处出了感情,相处的模式也开始越来越亲热随意。想到很快就要分开,她竟然开始有了几分不舍。
“嫁了人也是你妈。”王桂花在鞋底上绣字样,叶悠悠过去看了一眼,精忠报国,好吧,一看就知道是给谁的。
柳满红从厨房出来,看王桂花把字样绣了一半,赶紧道:“妈,我自己来。”
“我就是闲的慌,拿起来扎两针。”王桂花随手放下了,“我给你纳双鸳鸯的吧。”
女儿不让她帮着准备嫁妆,叶胜利也写了信来,说让他们不用准备什么。他正在攒票,等他们来了,直接在京城的供销社里买,这里什么都有得卖。也省得他们千里迢迢的,从沐东市背到京城,三个女人路上太累。
“妈,我啥都不要,这几年我添了不少东西,全是新的。”柳满红是真的觉得自己的东西不少了,都是离婚以后置办的,还新的很。
“啥都不要行,不过两床新被子是必须的,你别管了,咱们三个人还能带不走两床被子?”王桂花早就在攒棉花,到时候弹两床新被子带到京城,跟叶胜利说清楚了,放起来等他们摆酒以后再用。不管怎么说,好兆头是得要的。
柳满红一想也是这个理,“那行,就要两床被子,别的真不要了。”
新被子还要配新的被罩,王桂花在心里盘算着。
秋天一滑便到了一九七六年的元旦,柳满红念的信,内容也越来越细,包括冬天京城怎么冷,他们得多穿些等等。
“姥姥,妈,辛墨浓有个朋友,你们也认识的,就是以前咱们村的知青夏国安,他跟咱们一块走。”辛墨浓的信也来了,说是跟夏国安商量好了,买票的事也交给他,到时候一起过去,路上有个照应。
“哟,这敢情好。”王桂花挺高兴的,有个小伙子在边上,胆气都壮些。这年代出远门,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件大事,总会有些担心,王桂花这几天还愁呢,几个女人一块走要是被不长眼的人盯住了,可怎么是好。现在多个大小伙子,这心一下子就定了。
一月初普通的一天,大家上课的上课,上班的上班,忽然听到广播响起哀乐。然后是播音员沉痛的声音,国家一位重要的领导人因病逝世。
顿时整个沐东市,从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哭泣声。叶悠悠一下子懵了,身处其中一下子掉下泪来。很多人都哭的快晕了过去,包括他们的老师,直接跪到了讲台上一边哭一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学校提前放了学,许多回家,自动戴上了小白花。叶悠悠回去,看到王桂花坐在沙发上捂着脸,竟然也在哭,显然也听到了广播。
她有些错愕,关上门小心翼翼道:“姥姥,现在外头人听不到了。”
如果她不想哭,可以不哭的。
没想到王桂花的眼泪还是止不住的往下流,“悠悠,姥姥是真难过。”
“为什么?”叶悠悠毕竟和他们生活的年代不同,虽然她已经很好的融入了七十年代,但更早之前的事,她没经历过,也不理解。有许多许多的事,对她来说只是课本上的知识,是历史,而不是她自己的经历。
“你是不是觉得姥姥是资本家的小姐,还当过土匪,就该恨他们?你错了悠悠,我是资本家的小姐,也曾经有过天真无知的年纪。自从和你外公离开老家,一路上,我们见过太多太多,数不清的战争,军/阀,白鬼子红鬼子和东洋鬼子入/侵我们的国家,随意屠/杀平民百姓。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无法想像这一切有多可怕。”
他们一路走,一路逃,一路上看遍了人间惨剧。如果不是有柳大令,只让她独自面对,她可能早就疯了,死了。
“我和你外公逃到山上,求土/匪的庇护,可是不代表他们做的事就是对的,也不代表我们是对的。虽然这些年我们提心吊胆,可是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被捉住,甚至枪/毙我们,我和你外公不会怨恨任何人。”
这是她和柳大令早就想好了的事,如果有那么一天,就当是报应来了,坦然面对。
“人要懂得惜福,我知道,是有很多很多的人的死去,才让我们的生活没有战/争,没有军/阀和土/匪,不会无缘无故的死去,没有尊严屈辱的死去。现在我们有地可种,有工作可做,有片瓦遮头,你说,姥姥该不该感激,该不该哭。”
宁为太平犬,莫为离乱人,叶悠悠想说,其实她是知道的。只是她以为站在王桂花的立场,多少会有一点不一样。可是没有想到,她料错了。
将自己手上的小白花戴到姥姥的衣服上,“我自己再去折一朵。”
第二天,几乎每个人都自发戴上了小白花寄托哀思。
好几天的休课和停工,人们自发的去广场祭奠。结果被革委会的人冲散,不许人们集会。革委会威名犹在,大家不敢跟他们起冲突,个个敢怒不敢言。
辛墨浓连写好几封的信,让她一定要小心安全。这段时间革委会可能会发疯,让她离这些人远一点。并且暗示这是黎明前的黑暗,他们很快就能看到日出。
叶悠悠只知道按时间来算,这些人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几天了。但是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一无所知。
不管怎么说,生活还是要照常进行。
等夏国安买了票,亲自给他们送到家里来了,清清爽爽四张卧铺票,“王奶奶,我东西不多,到时候可以帮你们拿,有什么要带的,尽管装上。”
“哪能这么使唤你,你自己该带啥就带,咱们东西也不多。”王桂花接过票,开始准备行李。
王桂花将卤好的鸡蛋,腌好的辣椒酱,泡萝卜,瓶瓶罐罐装满满一包。两床新被子,两床新被罩,包得好好的,装在一个大包里,是他们最大件的行李。再一人背了一个包,装上换洗的衣服,倒也不是太累赘。
夏国安还真是简单,一个军绿色的斜挎包就搞定。一见他们的行李,二话不说就把最大的一个包扛上了,谁都抢不过来。
“走吧走吧,我一老爷们不扛,路上的人不得拿眼睛涮死我。”夏国安开玩笑道。
“这孩子,那就谢谢你了。”王桂花笑呵呵跟上,柳满红牵着女儿,还没出门就开始害怕。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坐火车,出这么远的门呢。
等上了车,新鲜感代替了担心,柳满红才渐渐放松下来。等去餐车吃了饭,新鲜感才算过去,趴着窗户边看外头的风景。
王桂花和柳满红都是下铺,两个年轻人在上铺,中铺在沐东市没人,后来出了省,才上来两个人。母女俩放好行李,就跟他们打招呼。
“咱们是去京城走亲戚的,孩子他爸在京城工作,你们呢,也是去走亲戚的吧。”当妈的一看就是个闲不住的,拿了瓜子请他们磕。
“是的呢。”王桂花含糊的应了一声,他家的事解释起来麻烦,柳满红的对象在京城,这个年纪处对象一听就是二婚,还得解释离婚的事,干脆就一句带过。
“那咱们是同路,十几个小时呢,要不是为了见孩子他爸,我可真不愿意出这趟大远门。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一路上的,可累死我了。”听到王桂花姓王,当妈的乐了,她也姓王,笑呵呵说跟王桂花五百年前是一家。
王婶子的女儿就安静多了,问过柳满红后,坐到了她的下铺一角,拿出书来看,乖巧的不行。
偷偷指着女儿,跟王桂花告状,“跟她爹一模一样,一整天都没一句话,可憋死我了。”
王桂花笑,柳满红跟着笑了起来,这对母女还真是有趣。
叶悠悠和夏国安都在上铺没下来,夏国安在看书,是有关技术类的书籍。叶悠悠闭着眼养神,实则是在翻看海淘的页面。
因为辛墨浓的原因,她现在对军工一类的技术特别感兴趣。而且中国的工业基础,也跟军工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很多技术是从军工开始起家,取得成果后,又应用到了民生制造当中。
就象辛墨浓说的,改革开放之后的路,虽然曲折受坑受骗受欺诈,但这段路却又是必须的。吃过亏上过当才能总结经验教训,才知道什么是对你好,什么是在欺骗你的感情,什么又是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在做坑你的事。
包括人才的培养,管理的经验,都不是可以凭空出现的,需要时间沉淀,积累。
那么,她也就不去想那些不可能的事。只想替辛墨浓多挣些功劳,让他象现在一样,被夏老绑住,永远都不去一线才好。
只是,这些东西太贵太贵,她得想办法赚钱才行,不对,赚愿力。愿力就是钱,不管是什么物件,只要寄托了后人的祈愿,感激,都会产生愿力。这回上京城,她得好好找一找。
下铺的王婶子还在说话,显然和王桂花还有柳满红越聊越投机。不时数落一下女儿,又数落一下在外地工作的爱人,说话有趣,逗得人直乐。
“你们到了京城,有人来接吗?要是没人接,就跟咱们一块走,孩子他爸借了车来接我们,到时候让他送你们一程。”
“别客气,咱们家有人来接的。”王桂花跟她聊的再好,也不过是萍水相逢,当然不会去麻烦人家。
“那就好,不然你们人生路不熟的,怎么找啊。”王婶子没有纠结这个问题,很快就聊到了别的,原来她每年都要带孩子去京城,所以对京城熟的很。给他们介绍好吃的,好玩的,还有什么地方值得去,什么地方坑人的很,最好别去。
“不过今年啊,孩子他爸说,也不能太乐呵。”
王婶子这话一提,王桂花也跟着叹了口气,“可不是吗?那几天你是不知道,我这眼泪都快哭干了,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
“谁说不是呢,可是日子总得过下去吧。”王婶子也觉得自己不该提起这个话题,这个话题太沉重,提起来就没有一个不伤心的。可是她也觉得,哭过了,伤心过了,日子还得照常过下去。
“是,要我说,咱们就该好好过日子,乐乐呵呵的,他老人家才高兴呢。”王桂花的年纪也不小了,可是说起这个人,用的完全是对长辈的语气,而任何人听了,也都觉得理所当然。这种崇敬已经深入骨子里,成为一种信仰。
第94章 小年
十几个小时的旅途,因为有了王婶子,王桂花和柳满红一点也不寂寞。睡了一觉,还是一大早五点多钟到站,还是终点站,大家不慌不忙的收拾行李下车。
叶悠悠下了车就四处张望,新年之前的火车站,人头攒动,昏黄的灯光照在人的脸上,面目模糊就象戴了一个腊黄色的面具。
“悠悠,牵好了,出了火车站再说。”柳满红见女儿驻足不前,赶紧把她的手牵上,这里人多,要是走散了,可有得找。
夏国安轻车熟路的扛着行李在前头开路,叶悠悠只得跟上,心里微微有些失望。虽然信上说,不用他来接,可是他就真的不来了吗?
出了火车站,王婶子眼尖,一下就看到了自家男人,嚷嚷着挥手,又跟王桂花一家作别。
等他们走出几步,柳满红一眼看到了叶胜利,叶悠悠则是一眼看到了辛墨浓。
“悠悠,过年火车站人多,临时决定不卖站台票。”辛墨浓当着叶悠悠姥姥和妈妈的面,把伸出去的手,又原样缩了回来。真的很想抱抱她,可是到头来,只能接过叶悠悠背着的书包,“我帮你拿。”
叶胜利也接过王桂花和柳满红手里的行李,两个男人一对眼,顿时笑了。他们俩来的都早,一块在冰天雪地里站半天了,搞了半天,原来是一家人。
“你好你好。”叶胜利想去握手,才发现自己双手都拎了东西,赶紧示意,“快快,外头天冷,上车再说。”
叶胜利借了车来,接上他们直接去家里。辛墨浓也借了车,难道接上夏国安就直接走?他有点不甘心,可是又不可能当着人家姥姥和妈妈的面,让叶悠悠跟他走吧。
“你带车了没有,带上这个小伙子,跟上我的车,一块上咱家,至少要先认个门吧。有啥话,到了家再说。”
叶胜利的话,暂时解决了现在的难题,辛墨浓拍了一下夏国安,带他上了自己的车。
“路上还好吧。”辛墨浓在车上问道。
“都挺好的,遇着一对母女俩,也是来探亲的,一路上跟王奶奶和柳姨聊的挺高兴的,别的没啥。”
“一对母女,可疑吗?”辛墨浓立刻追问道。
“不可疑吧,就是话多了点,性格倒是挺好。”夏国安回想了一下,的确没说过什么特别的话,嘲笑辛墨浓,“你的疑心病也太重了吧。”
“小心无大错。”辛墨浓发动了车子,跟上了前头的车。
叶胜利住在一个部队的大院里,一溜的宿舍楼还挺新,他分到的宿舍就在这里的三楼,是个小两居,带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
“快,别站着了,进来看看。”叶胜利开了门,迎大家进去。
“好暖和。”进屋的第一个感受就是暖,原本下车的时候冻脚冻的象踏在冰水里,这会儿全暖起来,外套都有些穿不住了。
“烧着暖气呢,外套可以脱了,不然出去的时候会着凉。”叶胜利这才想到,沐东市没有暖气,也不烧炕,压根都不知道这边有暖气,他也忘了跟他们说暖气的事。
不过暖气现在并没普及,不是谁家都有的,有些单位,新建的房子,才有得做,单位自己烧锅炉取暖。外头大部分人都在用小炉子烧蜂窝煤,支个铁烟囱出去排烟。一到冬天,最壮观的景象有两个,一个是踩推车囤蜂窝煤,另一个就是囤大白菜。
农村就直接烧炕,大冬天的吃饭睡觉唠嗑全在炕上。
“中午我去食堂端几个菜回来,你们就留这儿玩一天,晚上再回去。”叶胜利先招呼辛墨浓和夏国安。